“姐姐,你說今日阿珣舅舅就帶我們去哪裏玩兒?”


    程櫻若坐在榻上俯在腿邊的小幾上調著香,程程半趴在她的腿上,仰著臉問道。


    程櫻若笑了笑,伸出一截潔白的指頭點了點她的眉心。


    “這兩日且消停消停,前些日子把人得罪的厲害了,總要在家裏躲一躲,等風頭避過了再出門吧。”


    “阿珣舅舅會保護我們的吧。”程程不解。


    那日分明是那個州府的兒子先強搶了民女,小舅舅跟泓哥哥不用計把人救出來,也沒怎麽那州府的兒子。


    不過若依著小舅舅的意思最好先把人打個半死,然後送到宮裏去,一了百了。


    程程年紀小當然不知道這個一了百了是什麽意思。


    不等她問,泓哥哥就不願意了,他說將人救出來便是,其他的事兒不要惹,他們是出來玩的,最好不插手夠不著的事。


    否則弄到最後,還是要勞動家中大人出麵才能擺平,豈能做事這般沒有分寸。


    嗯,分寸。


    於是四個人,有三個站到了程泓若這邊,阿珣也沒有辦法,隻好一腳把人踢暈,把那女子放了出去。


    雖如此,程泓若仍舊謹慎,讓車夫將趕著馬車繞著大街轉了幾許,確定沒有跟著,才拐進了碧雲天的小門,並勒令他們暫時在府中休養生息幾日,就當是避個風頭。


    雖然那一大一小不大願意,但程泓若冷下臉的樣子,即像程大人,更像許蓮台。


    他們人雖不在,但餘威在,所以兩人對視一眼,摸摸鼻子各自閉了嘴。


    程程知道自己年紀小,沒有話語權。


    阿珣完全是因為心虛。


    因為程泓若皺著眉頭對他說,“誰管家,誰說了算,要不小舅舅來?”


    沒等人把那白玉章從袖中取出,阿珣人已經躺迴房間的床上了。


    他蒙著被子後悔了半天,早知道就不多管閑事了。


    沒事兒救什麽人,最好偷偷的把那州府家的公子打個半死,出個氣完了。


    但後悔無益,幾個人結結實實在家裏貓了幾天。


    這天風和日麗,最宜出行。


    程泓若坐在書案後,麵不改色的把一帖字認真的寫完,才擱下筆。


    看著麵前的三臉渴望。


    輕歎一聲,問,“都收拾好了麽。”


    不用想也知道,得到了三個點頭如搗蒜的迴應。


    程泓若笑了笑,“那便啟程吧。”


    程程牽著程櫻若的手歡唿了起來。


    然後一行人換了低調的裝束出行了。


    照例是櫻若帶著程程坐小馬車,阿珣跟程泓若騎馬護在馬車左右。


    他們今日要去的是江南極有名的一處古刹。


    程泓若想要去看看那古刹牆壁上留下的碑文,櫻若跟程程想去寺裏替父親母親求一支平安簽。


    至於阿珣,嗯,他負責放娃。


    “姐姐,你看再有不遠就要走到寺門了。”


    程程抬頭看著隱約可見的山寺大門,搖著她的手興奮道。


    程櫻若拿絹子替她拭了拭額上的汗珠,笑著應了聲。


    若不是平日裏母親叫她們多走動著鍛煉身體,這般多的台階,怕是爬不下來。


    但反觀阿珣跟程泓若就爬的十分輕鬆。


    尤其阿珣,還時不時的攀到崖邊替兩個姑娘摘一朵漂亮的小花。


    “寒煙寺。”


    程泓若站在寺門前,仰頭看著門前立著的那塊柱石。


    看得出像是經過了千年的洗禮,帶著渾然天成的莊嚴跟古樸,尤其刻在石柱上的那三個大字,一筆一畫皆透著幽遠跟參不透的……寂寥?


    或許孤獨才是登峰造極後的一種呈現吧。


    少年低頭笑了笑,他是俗人,當然參不透。


    “字不錯。”


    阿珣把胳膊撐在他肩膀上笑著說道。


    “我到了這個歲數,比他寫的好。”


    程泓若看著他仍舊一臉嚴肅,但說出的話卻很……嗯。


    阿珣挑眉,喲,小古板還挺自大,微微彎腰逗他道,“你的之乎者也跟自謙的禮儀呢,泓公子?”


    “實話而已。”程泓若不理會他的調侃,語氣微淡。


    說完,看著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歇腳的兩個小姑娘,問道,“還能走麽?”


    程櫻若點了點頭,又低頭看著程程,於是小姑娘也跟著點了點頭。


    然後雙雙起身,跟在兩個高個子少年後麵進了寺裏。


    為了出行方便,櫻若跟程程都是一色男子打扮。


    但因為四人的相貌太過不凡,所以走到哪裏,都免不得會吸引一些注目。


    阿珣從小跟著姐姐到處跑,早叫人看的慣了,所以也不覺得怪。


    程程年紀小,對這些沒什麽知覺。


    程泓若一貫穩重,縱是泰山崩於麵前都能做到臉色不改,更別提幾道打量的視線。


    但櫻若卻是不同,她到底是出來的少,起初還是免不了麵紅,不過這幾日跟著曆練下來,雖然心裏微微不適,但至少能做到麵不改色。


    “公子……公子,幾位公子請留步。”


    身後傳來一道氣喘籲籲的女聲。


    不等幾人迴頭,她便已經趕至他們麵前。


    是個年紀很輕的姑娘,看上去比櫻若大不幾歲。


    跟阿珣倒是相仿。


    “公子你還記得我麽?”


    那姑娘走到阿珣麵前,半仰著臉,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看著他。


    這姑娘生的不錯,雖當不上眉眼如畫,但也稱得上明麗宜人。


    她大概跑的有些急,臉色也微微的泛著粉,像是一枚樹上新桃,水靈靈的。


    但阿珣搖了搖頭,沒心思看,眼底閃過一絲被攪擾的不快,不過他成年後很少再掛相。


    語氣雖不熱絡,但仍舊守禮,“我同姑娘素不相識,姑娘怕是認錯人了。”


    說罷帶著人就要往裏走。


    那姑娘卻不依不饒的又繞過來將人攔下。


    “怎麽會,公子想必是貴人多忘事,你忘啦,前幾日在綠柳堤是你將我從何元慶手裏救出來的。”


    阿珣攏了一下好看的眉頭,跟程泓若對視一眼,心下更是後悔,早知道不救的好。


    “哦。”他冷著臉應了一聲,然後看著對方等著她的後續。


    那姑娘見他這樣盯著她,臉又紅了幾分,這會兒有些像是樹上的蘋果了。


    “我原想著謝公子,但在那柳堤等了幾日都未見公子蹤跡,聽人說這古刹裏的平安簽很靈,便跑過來替恩公求上一簽,哪知道竟是這般巧。”


    她說著語氣有些激動,然後看著阿珣低低的道,“我叫木璿兒,不知道恩公大名。”


    阿珣的眉頭這會已經要擰起來了,不過未等他開口,程泓若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胳膊。


    對著木璿兒溫聲道,“兄長救人隻為行善不為報恩,姑娘的好意我們心領,我們兄弟今日過來還有要事,不如就些別過……”


    “那怎麽行,恩公救了我,我怎可無動於衷,若是尋不見人便罷了,如今見了人自然有表示一番。”


    “那姐姐想如何表示?”程程一臉好奇的看著這位糾纏不休的奇怪姐姐,開口問道。


    這一問倒是把她問住了,木璿兒悄悄的又看了阿珣一眼,臉色又紅了幾分。


    程泓若了然一笑,微微衝著阿珣側了側身,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道,“小舅舅知道救命之恩,下一句該當如何麽?”


    阿珣看了他一眼,然後一臉不耐的衝木璿兒說道,“我救你不過順手,姑娘若是拎得清就莫要糾纏,再糾纏就是恩將仇報。”


    他這話說的重,把木姑娘說的臉色紅了又白,但那姑娘也是個軸的。


    看著他道,“公子既然救了我,按理來說我這條命這個人以後就是公子的了……”


    “你雖生的普通但卻想的很美。”


    阿珣臉色微黑,望著她一臉嫌棄的說道,“我隻喜歡生的好看的,而且我說過,救你並非本意,不過順手而已,若你再不知死活的糾纏,那我也隻能再將你送迴……”


    “何元慶。”適時,程泓若在他身邊提醒道。


    “嗯,若你再糾纏,那我就把你送迴何元慶的身邊,讓這件事迴到本來的樣子。”


    木璿兒被他這一番說辭說的目瞪口呆,她不過是見人生的好,動了點凡心而已,何至這般羞辱於她。


    想得美?生的普通?


    她這輩子也沒想到這種字眼會用到自己身上。


    但這會反正已經叫人道破了心思,她也顧不上惱羞成怒,反倒是撇了麵皮一不做二不休。


    兩眼含淚有些可憐巴巴的看著她那生的塞過仙人的恩公說道。


    “恩公誤會了,璿兒知道自己姿容尋常,從不敢有非份之想,隻想著能隨侍左右,日日服侍公子就足意了。”


    阿珣擰著眉頭看著她,很不耐的嘖了一聲。


    隨即看著她堅定的搖了搖頭,目光殘忍,說出的話更殘忍。


    “姑娘,恕我直言,你這樣的便是去我們府上做個婢子也是不夠格的。”


    姐姐身邊的四個婢子,哪個拎出來放到人堆裏不是出類拔萃。


    麵前這個,生的一般就算了,腦子還不清不楚的,做侍婢是侍候人的,她這種隻能堵心。


    阿珣想,這人怎麽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呢。


    木璿兒這會可是叫人打擊壞了,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快走。”


    阿珣見人張嘴閉眼的開始大哭,尋準機會,抗起程程拉著程櫻若招唿著程泓若就往寒煙寺深處奔去。


    直到拐進一處大殿,才算緩了下來。


    四個人立在這寬闊的大殿裏麵麵相覷,最後相視而笑。


    不約而同的心道,以後人不能亂救,救來救去救成仇。


    “那現在怎麽辦?”


    櫻若最先止了笑,牽著程程看著兄長跟小舅舅問道。


    “諒她也不敢再追過來,咱們先去寺廟後麵的楓林裏瞧瞧熱鬧,等晚些時候再折迴來求平安簽看古跡,如何?”


    他們當然沒有異議,眼下最好的情況還是避開那位一心報恩的木姑娘為好。


    深秋,漫山遍野的紅楓像火一樣。


    想過來賞楓的人不算少,但能真正爬上高山的人卻不多。


    程程一看就顧不得什麽矜持,一路拉著姐姐撒著歡兒。


    遇到漂亮的楓葉不忘記往荷袋裏撿一撿。


    “小時候姐姐帶我來過。”


    阿珣撚起落在肩上的一片楓葉,突然看著遠處說道。


    “你想她了?”程泓若看著他問,一貫嚴肅的臉上,倒是緩和了幾分。


    阿珣點點頭,其實他也有點想哥哥。


    但又舍不掉碧雲天的這些人。


    人長大了就會想的多,很多事情都不能兩全。


    程泓若仿佛看穿了他一般,“你想迴京都看一看麽?”


    阿珣抬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少年突然笑了笑,漆黑的眼眸微亮,“等他們迴來,那就迴去一趟吧,我同你一起。”


    還沒等阿珣開口,就聽程程大聲喊道。


    “泓哥哥,快過來,這裏有棋局,贏了大師,有茶果可以吃。”


    程程當然不是為了吃那點茶果,她隻是單純的想顯擺哥哥。


    禿頭大師應該是古刹裏的師父,看樣子有些年紀了,不過生得慈眉善目,有些佛性。


    不知道是不是日日跟佛像靠的太近,才生出了佛相。


    等兩人走進那楓林裏的亭子,才見石桌上擺著一副殘局。


    老和尚見他們過來,很是自然的直著程泓若一笑。


    指著他對麵的石凳說道,“小友請坐。”


    程程疑惑,她剛不過是遠遠的喊了一嗓子,怎麽這老和尚卻知道她叫的哪個?


    老和尚像是猜度出她心中所想一般,一雙眼睛彎成了彌勒佛。


    看著阿珣說道,“這位小友雖精於武學,卻未必喜歡博弈。”


    他說的對,阿珣從來不喜歡搏,他喜歡有把握的一擊必中。


    反倒是看著老成穩妥的程泓若,在某些事情上很有劍走偏鋒的勇氣。


    這局下棋下的很快,程程還未一片片的擺弄完姐姐給她撿來的葉子,就已經結束了。


    結果是必然的,程泓若輸了。


    但他隻輸了一招,這已經足夠讓老和尚高看一眼。


    他仍舊笑眯眯的看著少年,“小友心不靜,若是願意,我寺可為小友廣開大門,參禪靜心隨小友歡喜。”


    這可還行,程程一聽這人想拉她泓哥哥進和尚廟,在心裏一下把對他的稱唿換成了老禿驢。


    程泓若搖頭拒絕,“塵世人還是留在塵世裏,就不攪擾大師的清靜了。”


    說罷便起了身,帶著妹妹們走出了亭外。


    阿珣未動,隻是盯著老和尚看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李珣。”


    阿珣迴頭,看到程泓若正站在亭外等著他。


    他背後是紅似火的山,腳下是厚厚的落葉。


    少年人一襲青衣,就站在那裏,表情嚴肅依舊,目光卻悠遠綿長。


    他喚他李珣的樣子,還挺好看的。


    阿珣邊走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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