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武聖廟,山匠爺在廟後的空地上搭了一個茅草棚,然後,他就簡簡單單的住了進去。


    每天早上,山匠爺很早就起床,他開始和泥抹灰修補牆壁。


    然後,山匠爺請方木匠給廟頂補上椽子添上蓋瓦,他又請來一名漆匠,讓工匠給關帝像重新進行了一次彩繪。


    經過半個月的修繕,武聖廟煥然一新,仿佛又重新恢複了生命和活力。


    從此以後,無論是鹽場的工人,抑或是過路的江湖豪傑,他們在山下遠望到武聖廟,都要親自上山來祭拜憑吊一番。


    而山匠爺見到有香客到來,他就悄無聲息的躲到廟後的茅屋裏麵去了,任憑香客將贈送的香火錢放在供案上的銅缽裏。


    走出草庵堂之前,山匠爺的頭上原本纏著一層厚紗布,離開先蠶宮之後,他找了一條跟頭顱寬窄差不多的黑布口袋。


    並且,山匠爺在黑布口袋上鉸了兩個圓洞套在頭上,又在脖子上拴了一根細棉繩。


    由此,山匠爺將自己的整顆頭幾乎完全的包裹了起來,就像是兩廣人早茶時吃的燒麥一樣,除了自己的視線受到影響外,布帶內的空氣也尤為稀少。


    布袋就像是一張黑色的帷幔,將山匠爺的麵部與外界分割開來,阻擋住了別人的窺視的目光,同時,也終止了許多人和他交流的欲望。


    陌生的人們都以為他是一個嚴重的麻風病人,在離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時候,都遠遠的躲著他避著他。


    山匠爺也感知到了自己身體和麵部的殘缺,總以為自己從此就與眼前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唯恐去驚擾到別人。


    因此,他就深居簡出,自覺的將自己隔離在世界之外。


    然而,人畢竟是自然界中的高級生物,有著群居動物的自然屬性,即:


    一個人必須參與到社會生活中來,無論是進行物質交換還是進行精神交流,人與人之間都有必要建立一定的聯係,否則,人就會在逐步退化中走向消亡。


    ******


    那一天,山匠爺在武聖廟勞動了一整天,當身上的汗液被蒸發掉之後,他感覺自己的全身,就像是裹上了一層花鹽似的,將皮膚刺激得又痛又癢。


    另外,山匠爺的頭上,也像是上了一道緊箍子一樣,讓他感到難以忍受。


    不僅如此,山匠爺還不能自由的控製,自己的麵部肌肉活動。


    山匠爺想了一下,他決定到青蓮溪去一趟,利用小溪充沛的水源,將自己身上的汙垢清洗幹淨。


    走在下山的路上,山匠爺竟感覺到,自己的牙床有些發癢,嘴角還不斷的往外麵流出口水來。


    以致於,布袋麵罩內的空氣渾濁不堪,散發出腐爛酸臭的味道,讓他感到無比難受。


    山匠爺來到青蓮溪邊,他摘下頭上的麵罩,並仰起頭來,深深的唿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然後,山匠爺就蹲在溪邊的洗衣石上,他不斷的捧著溪水,澆在自己那滿是疙瘩的臉上。


    原來,雲鶴年最後一次上的藥膏,還依舊貼在山匠爺的臉上,那些碾得極細的中草藥裏麵,混合著上好的蜂蜜。


    時間一長,像漿糊一樣的藥膏就變得幹硬結實,形成一個類似保護模具的硬殼,就像是戴在臉上的一副傀儡麵具。


    當厚厚的藥膏被溪水潤透之後,它就像是發泡的饅頭一樣膨脹了起來。


    隨後,山匠爺就抬起雙手,他將那些散發出濃烈藥味的酥發物,一點一點的從臉上摳了下來。


    時間在慢慢的流逝,當粘在臉上的最後一點藥膏,被溪水清洗幹淨之後,山匠爺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臉上非常的輕鬆清爽。


    於是,山匠爺就張開兩隻手掌,他將手心貼在自己的臉上,並來迴撫摸著。


    頓時,山匠爺就感覺到,自己的一雙手,就像是按在了兩隻癩蛤蟆背上一樣。


    正是雙手觸摸到的突兀感覺,讓山匠爺產生了一個想法,他像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大姑娘一樣,迫切的想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模樣。


    雖然,這點想法讓山匠爺感到有些庸俗,但是,他依然無法迴避自己將要麵臨的問題。


    其實,從被靈怪野畜撕咬到的那一刻起,山匠爺就意識到自己肯定會破了相,乃至以後、或者是更久的將來,再也不會是父母留給自己的真實麵目了。


    在一係列焦躁不安的思慮之中,山匠爺還是想知道,即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麽模樣,他看看還能不能認出自己。


    隨後,山匠爺將雙手放在膝蓋上,他不再去劃動,身下那一泓清澈的溪水。


    青蓮溪在靜靜的流淌,原本平靜的水麵被山匠爺的雙手擾動,蕩漾著一圈圈的水波。


    水波不斷的向遠處擴展,變換出不規則的紋路,那些紋路恰好又像是山匠爺那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樣。


    過了片刻,溪水漸漸的靜止下來,恬靜如故清澈依舊,它就像是一麵寬大的青銅鏡麵一樣,橫躺在山匠爺的麵前。


    忽然,光滑的“鏡麵”上赫然出現一張近似陌生的麵孔——整個麵部就像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的丘陵山地一樣,上麵極不規則的分布著眼、鼻、口五個大小不一的孔洞。


    另外,山匠爺的那一顆頭顱,與其說是一個活人的,莫若說是一個暴露在墳塚外的骷髏頭。


    霎時間,山匠爺被自己那一張與眾不同的麵容驚呆了,他俯下身貼近水麵,去查看自己嘴巴裏那早已發現、但沒有機會細看的牙齒。


    隻見除了幾粒東倒西歪深淺不一、類似石灰質一樣的槽牙之外,嘴角竟還長出一對像野豬一樣的獠牙來。


    “啊!“山匠爺發出一聲驚叫,他的心裏突然感到一陣悸痛。


    山匠爺慌亂不堪的舉起雙手,他將自己的整張臉捂了起來,並掩麵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


    山匠爺像是沒有看見自己,倒是見到了一個從水底冒出來的怪物一樣,他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暴怒起來。


    接著,山匠爺就揮動著雙手,他不斷的擊打著水麵,像是要將眼下的鬼怪驅離開一樣。


    過了大約半刻鍾,山匠爺的情緒才漸漸的穩定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必須接受既成的事實,即必須重新認識自己,重新走向另外一種寂靜的生活方式。


    幸好,山匠爺在之前的一段時間裏,他就已經思考周全。


    山匠爺認定關二爺就是自己崇拜的偶像,值得為武聖看家護廟、燒紙續香。


    事實上,武聖廟確實給了山匠爺一份安寧,以及一種精神上的寄托和享受。


    陡然間,山匠爺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關公那威風凜凜的雄姿來,他想到了“刮骨療毒”的典故來。


    隨後,山匠爺一下子就變得無比淡定起來,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


    ******


    正在這時候,山匠爺忽然聽見,自己的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便轉過頭去。


    山匠爺不由自主的朝身後望去,他正好看見一位洗衣浣婦,端著一個木盆子朝自己所在的位置走來。


    山匠爺仔細一看,原來那浣婦就是遠近聞名的鄔媒婆,他看見鄔媒婆戰戰兢兢走路的樣子,這才意識到自己那一張無比醜陋的臉還暴露在外麵。


    山匠爺害怕嚇著鄔媒婆,他連忙迴過頭來,從洗衣石上撿起黑布頭套麵罩,快速的戴在頭上。


    山匠爺將雙手撐在大腿上,在一陣麻木和疼痛中,他艱難的站起身來。


    然後,山匠爺就朝著溪邊的小路上走,剛走下長一丈、寬兩尺的洗衣石,他就微微的抬起頭。


    山匠爺的一雙眼睛,以極快的速度瞄了一眼鄔媒婆,他發現鄔媒婆也在用驚異的目光窺視自己。


    於是,山匠爺就快速的低下頭,他略顯慌忙的避開了,鄔媒婆那一雙灼人的三角眼。


    鄔媒婆和山匠爺倆人,他們簡短粗略的對視了一下。


    然後,他們便將各自的視線,從對方的身上移開,再漫無目的的投向另一個地方。


    不期而至的相遇,倆人都顯得有一些尷尬,山匠爺依然顯得有一些慌張。


    俄頃,山匠爺就低頭看著路麵,繼續走自己的路。


    而鄔媒婆呢,她卻怔怔的看著青蓮溪岸邊的水草出神,像是在迴憶著讓她感到難堪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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