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設在堂屋,黑漆柏木壽枋停在中央位置,北麵布置了一塊板壁,三邊用手結的白花裝飾,正中掛著一個巨大的“奠”字。


    壽枋兩旁掛滿了招魂蟠,房梁上也垂下許多白色的布幔。


    由於山匠爺的麵部被遮蓋住了,雲富治看不清對方的麵容,他依然被山匠爺那奇特的裝束,以及怪異的行動給驚呆了。


    雲富治身披粗麻、頭戴孝帕,他靜靜的守候在一旁,並看著山匠爺慢慢的走進了靈堂。


    山匠爺來到雲鶴年的靈前,他坐在地上,雙手慢慢的撕著錢紙。


    點燃之後,山匠爺就將錢紙,放在了身前的火盆裏,他看著橘紅色的火苗,心中似乎在醞釀著悼詞。


    燃焼了幾張錢紙之後,山匠爺就開始嚎哭起來,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本來呢,我是不該到這裏來叨擾你的。思來想去之後,我還是來了。這麽多年來,你的心裏肯定一直在怨恨著我,隻是嘴上沒有說出來而已。自那時以後,我也沒來惹你心煩。現在,你的眼睛閉上了,也看不見啦。


    ……誒,俗話說‘死者為大’嘛,我就來送你一程。我曉得,你是守家舉業的正派人,眼睛裏是揉不進一點沙子的。而我喃,出身本就卑賤,加上又沒有一個體麵的營生,就像是從樹葉上落下的一粒沙塵,恰好又飄到了你眼睛裏麵去。


    ……我想,你會怪我將你娃子蠱惑住,從而走上了邪路。可就在當時,我遭遇到不測,你還拋開成見救我一條命……哎喲,說來真是話長呀……”


    *******


    原來,雲守田年幼的時候,雲鶴年還教他背上幾句《三字經》,在白紙上描紅學寫一些小字。


    當雲守田長到少年時,別說是“四書五經“之類的書籍,就連一些平常的醫書都看不進去。


    後來,雲守田不摸正經書,倒是喜歡看《三俠五義》、《聊齋誌異》之類的閑書,每到情緒高漲時,他就一個人漫山遍野的瘋跑,就像置身於小說情節中一樣盡興。


    自從雲鶴年的填房鳳氏離世之後,他既要四處去看病醫治病患,還要處理族眾之間的許多雜事。


    因此,雲鶴年再也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悉心管教雲守田了。


    與之不同的是,雲守賢小時候得到了較多的父恩母愛,且受到良好的私塾教育。


    因此,他就養成了溫厚賢良的性格。


    當雲鶴年發現,雲守田的興趣發生了偏倚,他害怕小兒子走上邪路。


    雲鶴年希望大兒子雲守賢,能夠替自己分擔一些家教之類的瑣事,他便叫雲守賢照顧雲守田讀書習字。


    按照某種認知來說,幾個兄弟即使是出生在一個相同的家庭,因個體的遺傳差異和成長環境的變化,就會形成不同的性格。


    正處在成長期的雲守田,見大哥整日像父親一樣的對自己喋喋不休,他認為父親對自己太刻薄,對兄長又太偏愛。


    漸漸的,雲守田竟產生了叛逆的心理,隻要父親和長兄說東他就朝西,即:做任何的事情,他都會朝著相反的方向進行。


    雲守田還認為:大哥常常在暗地裏給老父親講了,許多關於自己的壞話,自己因此受了不少的教訓和責罰。


    不僅如此,大哥還當著族人的麵,指出自己的錯誤,弄得自己很沒有麵子。


    正因為這些緣故,雲守田對整個家庭都感到無比的憤恨,他渴望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生活,從而將套在脖子上的一道道枷鎖給解開。


    每當心中的渴望無法實現時,雲守田甚至產生了自暴自棄,以及破罐子破摔的自毀性衝動。


    ******


    有一天下午,雲守田走進雲守賢的書房,他看見書架上橫放著一本厚書,在一摞摞書本當中,那深藍色的書脊尤為顯眼。


    於是,雲守田就拿起書本,他見封麵上寫著《本草綱目》四個字。


    也許,雲守田呆在屋裏感到有些困惑和無聊,他就對眼前的這一本書產生了興趣,要是往日他連瞧都不想瞧一眼呢。


    隨後,雲守田將書拿迴到自己居住的房間裏,他躺在床上麵朝著蚊帳裏側,津津有味的看著各類中草藥的名稱和介紹。


    恰巧,雲守賢從外麵迴來,他看見雲守田的窗戶開著,就走了過去。


    雲守賢站在床前,他看見雲守田很不成樣子的蜷在床上,還聽見有嘩嘩翻書的聲音。


    雲守賢搖了搖頭,他剛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看見雲守田的手臂朝上一揚,然後,對方就將翻開的書蓋在屁股上。


    雲守賢大致看了一眼,他以為是《水滸傳》之類的閑書。


    於是,雲守賢就隨口說了一句:“咦,又在看那些打打殺殺雞鳴狗盜的白話本爛書,給腦子裏灌上滿滿的熱漿糊,當心給腦髓燙壞了……”


    雲守田聽見大哥的聲音,他渾身一抖,連忙將書本捂在胸前上。


    然後,雲守田轉過頭來,問道:“你曉得我看的啥書?”


    雲守賢答道:“我不知道你看的啥書,但肯定不是好書。不信,你拿給我看看!”


    雲守田轉迴頭去,說:“閑事多管,我憑啥要拿給你看……”


    雲鶴年聽見兄弟倆人的吵鬧聲,他就走到窗外。


    當雲鶴年看見雲守田羈傲不遜的樣子時,他顯得十分生氣,叫道:


    “起來!你看你躺在床上的樣子,是不是跟圈上的豬一樣,要是讓外人看見,還說我們家真沒有家教。”


    雲守田聽見雲鶴年的聲音,他猛然翻過身來,麵朝著外麵的窗戶。


    雲守田看見父親和大哥倆人均站在屋裏,他以為是大哥又向老父告了自己的狀。


    於是,雲守田就站起身來,當他走到門外的時候,還特意的瞪了雲守賢一眼。


    然後,雲守田將書本扔在地上,自己則朝著大門外走去。


    雲守賢看著雲守田的背影,一直消失在大門外麵,他才迴過頭來看著地上的書。


    那藍色封皮的《本草綱目》散亂的躺在地上,雲守賢這才看清是自己平常熟讀的那一本。


    少頃,雲守賢的心裏感到有一些愧疚,他便自責道:


    “唉!是我錯怪他了。我去看他到哪裏去了,然後給他道一個歉。”


    雲鶴年聽後,他擺了擺手,說:


    “等他跑!看他能跑多遠?最好永遠別迴來,讓他在外麵吃些苦,才知道柴米油鹽的貴賤。”


    說完,雲鶴年就背著雙手,他踱著步子,慢慢的往堂屋裏麵走去。


    ******


    走出草庵堂的大門,雲守田依然緊握著拳頭,他哼哧哼哧的喘著粗氣,在曬穀場上轉了兩圈。


    然後,雲守田的心裏一發狠,他就像一頭發瘋的牯牛似的,朝著村子外麵一路狂奔起來。


    雲守田一口氣跑到東川古驛道上,再向西繞過了兩座小山崗,他的腳步才緩緩停了下來。


    由於狂奔的緣故,雲守田的心跳在加速,全身的血液也在驟然加熱,他的大腦就像是失去了意識一樣,很快就陷入到了無知無覺之中。


    道路在前麵不斷的延伸,而雲守田的腦海裏卻是一片迷茫,他索性爬到路旁的山崗上,一屁股坐在青青的草地上。


    雲守田心裏的怨氣還未消減,反而越來越熾烈,他不斷的想著:


    “哼!人們都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就不是親生的,就像是從哪裏撿來的一樣。既然屋裏看我不順眼,我就走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迴去,再也不踏入雲家祠半步……”


    突然,雲守田感到一絲顧慮,甚至說,他還感到一些害怕,心想:


    “我離了家還能到什麽地方去呢?我一沒技術、二沒力氣,以後靠啥吃飯生活呀?沒有人收留我,晚上那麽冷,我住在什麽地方呀?”


    雲守田想了很久,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做出一些妥協。


    但是,雲守田很想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如何,即:老父親到底是愛長子還是愛幺兒,心裏到底有沒有在乎過他。


    雲守田很想在外麵逗留幾天,若是外麵的情況不如人意,再放下姿態迴到家裏去。


    雲守田頭腦裏在不斷的產生出新的疑問,他在思考著自己能夠去的地方,心想:


    “可是,我身上既沒錢,又沒帶上禦寒的衣物。就這樣胡亂的跑,又能走到什麽地方去呢?”


    突然,雲守田的腦海裏,竟浮現出了一團模糊的印象,通過聚焦似的迴憶,極像是人們傳說的先蠶宮的樣子。


    雲守田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想:


    “現在,反正閑著沒事,我何不到先蠶宮裏去打探一番。我倒是要看看,裏麵到底有沒有九廊十八廳,以及啥瑤池仙宮的……”


    剛要動身,雲守田的心裏,又開始感到膽怯和疑慮起來,在他的麵前,就像是有無數個青麵獠牙的幽靈在揮手召喚著他,又像是有若幹個大慈大悲的神祗在阻止他。


    經過大腦的慎重思考,以及內心的激烈搏鬥,雲守田橫下一條心來,他對自己說道:


    “聽人說先蠶宮那一帶豺豹出沒、蛇蟲橫行,去了就是死。洞中到底有沒有蛇?有沒有妖怪?哼!就是有神仙妖怪我也不怕,不就是死嘛,我這一條命本身就賤,也沒有人會在乎……幹脆就扔在洞中算啦,免得暴曬在烈日之下,或是夜間被野狗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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