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想到這些,雲鶴年的心中就感到無限的悲涼,其翻修祠堂之事,隻能在他心中加以想象,卻無法在現實中付諸實施。


    過了片刻,雲鶴年慢慢的走到大門前,他取下未上鎖的釕銱。


    當厚重的門板裂開一條縫時,線香散發出來的幽香,隨即就味鑽進了他的鼻孔。


    雲鶴年右手扶著門框,他邁過高高的門檻,站在青石地麵上。


    隨後,雲鶴年仰頭看著屋頂的房梁,以及格柵似的檁條。


    接著,雲鶴年又低下頭來,他看著供案前的一對木柱,隻見上麵鐫刻著一副楹聯。


    雲鶴年麵對著斑駁的楹聯,他沉吟了半晌,繼而凝視著供案後麵的神龕。


    這是一座放置祖先靈牌的神龕,高約兩丈、通體暗紅,下半部是一個長方形的木質底座,上半部為敞開式龕閣。


    其寶頂吊柱下是一個豎長方形的暖閣,左右閣壁鏤空雕刻著祥雲瑞草的圖案,後壁正中豎刻著“天地君親師”幾個描金大字。


    櫃式底座上,有一個環繞龕閣的天台,邊沿營造有望柱雕欄,看起來極其華美。


    龕閣前,依次擺放著雲家入川後所有祖先的牌位,似乎在時刻警示著後人,不要有僭越非分之想。


    神龕前,有一個柏木條案,四足平頭、光滑可鑒,因年代和漆色相同,幾乎與神龕保持著同樣的顏色。


    供案上擺放著幾隻果盤,中央是一尊青銅古鼎,折射出黑鐵一般的金屬光澤,以致使整間拜堂顯得肅穆而又神聖。


    一年四季中,每到重要的祭祀日,這一座祠堂的大門就會向族親公眾開放。


    對於祠堂內的環境陳設,雲鶴年都能如數家珍一般的娓娓道來。


    雲鶴年依稀記得,他爺爺雲德昌作為村中的老族長時,每到朔日和望日的這兩天,他就會將族人召集在祠堂內。


    宣講完《聖諭廣訓》的部分內容之後,老族長就會接著宣講族約和家規。


    此後的許多年,雲鶴年又曾聽父親宣講過類似的家規族約,卻再也沒有聽見過,宣講《聖諭廣訓》的任何內容。


    當雲鶴年自己當上族長以後,除了族中子弟犯下大錯需要到打開祠堂,當著祖先的靈位進行家法處置以外,其餘就是在祭祀的時候才敞開大門了。


    很可能,雲鶴年並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但是,雲鶴年知道,無論是縣衙的禮房書辦,抑或是縣學的學官,他們都不會像以前那樣的,敦促耆老善長們宣講皇上的諭旨綸言了。


    因此,雲鶴年作為最後的一任族長,他也悄悄的給自己消減了一門差事。


    有些時候,雲鶴年會在暗地裏猜想,他認為:天下將會發生大變,在此國祚家運下,各掃門前雪、韜光養晦,或許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了。


    因此,雲鶴年隻是對族中的子弟進行嚴加管束,除此之外,他基本上不再參與到其它的社會事務中。


    麵對如此消極的治理方式,又讓雲鶴年感覺到隱隱不安,他時常在心裏想著:


    “我這樣的不作為,或許在將來,合族上下再也不會出現棟梁之才,從而給整個家族帶來些許榮光。唉,我這樣做,到底是對或是不對喃?假若因此毀掉了根基,那就是對祖先的極大不尊呀……”


    往事悠悠、思緒不寧,雲鶴年兀自佇立在神龕前,他麵向著祖先的靈牌,藉此閉目憑吊。


    時間一長,雲鶴年就感到有些神疲力乏,他的精神也顯得有些恍惚起來。


    於是,雲鶴年便轉過身,他朝著大門的方向走了幾步。


    稍後,雲鶴年站在門後的條幾旁,他看見竹匾裏有許多對香蠟,還有許多用信封裝好的錢紙。


    竹匾旁邊,有一隻徑一尺的銀色荷花盤,裏麵也放著一些用紙條和漿糊粘牢的錢紙。


    雲鶴年彎下腰,他用雙手撐著膝蓋,緩緩的坐在案幾後的小竹椅上。


    少頃,雲鶴年打開從草庵堂帶來的木匣,他取出硯台、毛筆、墨錠等文房用具。


    然後,雲鶴年就側過身,他拿起一隻葫蘆狀的硯滴,並倒了一些清水在硯池裏。


    過了片刻,雲鶴年慢慢的研磨著鬆煙墨,他的腦海裏,在不斷的迴憶起祖先的字號來。


    隨後,雲鶴年就開始在紙封上,逐個的寫下收受人的諡號、姓名、收受的封數,以及化帛者的姓名和時間等文字。


    ******


    就在剛才,即雲鶴年站在書房外的極短時間裏,雲富治正在琢磨一副,即能夠戒除掉鴉片煙癮的藥方。


    雲富治的內心裏感到有些焦躁不安,他不斷的從前麵的書房走到後麵的臥室,又從臥室走到書房。


    當雲富治再次從臥室往外走時,他發現書房內的光線,竟然黯淡了一些。


    雲富治以為是秋風擾動了海棠樹的枝椏,他就準備朝窗外望去,以觀察一下外麵的天色。


    就在眼睛上移的一瞬間,雲富治居然發現,竟是自己的爺爺站在窗外。


    雲富治感到一陣緊張,他猛然垂下眼瞼,並轉身朝屋內走去。


    隨後,雲富治在臥室內轉了一圈,再迴身走到屋中的小門邊,他就悄悄的朝院內看去。


    這一次,雲富治看見的是,爺爺踽踽步離去的背影。


    雲富治誠惶誠恐的看著雲鶴年老邁,且顯得有些佝僂的身軀,慢慢的朝著院子的中央走去。


    雲鶴年那枯瘦的後背依然板直,搭在脊梁上的那一根辮子,已經變得越來越短、也越來越細,若不仔細加以分辯,幾乎就隱藏在了長衫的布色中。


    雲富治見雲鶴年愈發衰老,他的眼眶中陡然一熱,似乎唯有溢出的眼淚,才能詮釋祖孫之間的所有情感。


    但是,雲富治在努力的壓抑著內心的不安,並且,他還在抑製著淚水流出眼窩。


    在雲富治的印象裏,雲鶴年始終是慈祥的,他覺得爺爺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重話,更沒有厲聲嗬斥過自己。


    即使在雲富治做錯事情的時候,雲鶴年也總是會輕聲細語的給他講道理。


    而今,眼看爺爺離自己越來越遠,雲富治仿佛覺得,爺爺一去再也不會迴來似的,他心裏竟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和孤獨。


    這一刻,雲富治才發現,自己並不是有多麽的堅強,相反的,還顯得非常的脆弱。


    雲富治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得到一種心靈上的慰藉,以使自己的內心充盈起來,並讓自己顫抖的心跳也能盡快的平息下來。


    對於雲富治來說,那種慰藉大致可以分成兩份,即:其一,是來自儒家倫理的入世顯達,對家族充滿積極意義的繁衍壯大,還有對人生理想的執著追求,因此,這一種慰藉是隱性的,可以說是精神上的自我安慰;其二,人的生命從本質上來說,是物質的、是肉體的,當然需要情感的交流、情欲的宣泄。所以說,後一種慰藉是顯性的,是一種靈肉碰撞式的撫慰。


    其實,隻要是一個健康的人體,很難從肉體情欲中超脫出來,從而變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僧仙道,除非他(她)受困於現實,或者是深陷入到了泥淖之中。


    雲富治的身體雖然不很強壯,但也算健康,家境生活也居於小康,可偏偏就難以說成一門婚事。


    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出在雲富治自己身上,可能是他心中的想法和顧慮太多。


    因此,讓鄔媒婆都失去了信心,將他的事情從此就撂在了一邊。


    當鄔媒婆見到雲富治,向他征詢自己的意見時,雲富治總是表現得扭扭捏捏,說話時吞吞吐吐,說出的語句也含含糊糊。


    鄔媒婆覺得,雲富治確實缺乏偉丈夫的氣概,自然就聯想到他今後的出路。


    另外,鄔媒婆心中還有一個疑問,那就是:若是雲鶴年去世之後,他能當家作主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嗎?


    經過幾次接觸,鄔媒婆也懶得多費口舌,她認為——與其在雲富治的身上花費太多的功夫,不如就此放手不管。


    假如再耗下去,反而會耽誤自己的不少生意。


    在外界看來,他們普遍認為,雲富治的性格軟弱,並且,還懷疑他的身體上潛藏著某種隱疾。


    其實,很多人並不知道,雲富治內心的真實想法,他經常在想:


    “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必須父母長輩做主,讓他們去安排。唉,隻能怪自己的命太苦,雙親早早過世,恐怕再沒人惦記我的婚姻大事了,即使是有人牽線,我又怎麽去安排迎娶,這可不是像揀紅薯那麽簡單。算啦,我這一輩子也就罷了,就隻眼望著兩個弟弟妹妹,希望他們快快長大成人……嗬嗬,長兄為父嘛!以後,我就以家長的名義為他們張羅,給他們找到一個像樣的歸宿。啊,我想這個道理是說的過去的,也是我自己的份內之責。”


    另外,雲富治的心裏還在擔心,將來的婚姻是否圓滿,他想:


    “如果未來的妻子是一個刁鑽刻薄之人,她就不能善待富鴻、富娣兩兄妹,必定會影響到他們一輩子的生活。同時,弟弟和妹妹他們,也會將所有的憤怒向我傾瀉,造成兄妹之間不能和睦相處,以致於,再切斷所有親眷往來。若是讓九泉之下的父母知道,他們一定也會怪罪於我。”


    除了以上的那些種種想法,雲富治的心中還揣著一個理想,那理想就像是壓在他胸口上的一塊巨石似的,讓他絲毫喘不過氣來。


    每當雲富治站在曬場上,或者是站在荷塘旁的小路上時,他經常看見福祿堰下來的鹽工們,成群結隊的到鎮上的鴉片煙館去吸食鴉片。


    另外,雲富治還看見,驛道上那些抬滑竿的轎夫,他們就像是寒風吹過的枯草一樣,倒在路邊就再也爬不起來。


    每每見此情景,雲富治的那一顆心,就像是被千萬支箭矢穿透了一樣,在顫抖悸動且又無比疼痛。


    於是,他就產生了一種渴望,渴望能獲得抵抗鴉片煙毒的神奇秘方,以此來拯救那些窮苦的病人。


    沒想到,這樣的一種願望,竟成為了雲富治對未來的索求,他每時每刻都感覺到自己的責任重大,從而忽略了其它的事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蒼山雲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作家oSynat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作家oSynat並收藏蒼山雲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