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搖搖晃晃的老翁離開江麵之後,他身後的那條木篷船就沉了下去。


    陳子箋用神識看了眼,那木篷船失蹤不見,應該是落進了擁有法陣防禦的洞府之中。


    隻見這老翁沒有往凡人較多的陳豐縣那邊走,而是貼著水田、水渠之類的地方,借著樹林和陰氣的遮掩一路前進。


    不過這老翁並不是懼怕幹燥的環境,而是喜歡挑著舒服的地方走。


    “這麽些年過去了,陳豐縣這地方還是老樣子,走在路上連個陰差都見不著,越混越迴去了啊……”


    “一直爭來爭去啊,也不知道你們最後能爭出來個什麽名堂。”


    老翁自顧自地走出水田,卻沒有踩壞田裏的作物,也沒有在田中留下任何足跡。


    他的身體仿佛輕盈得像是一陣吹過水麵的微風,踏入冰涼刺骨的溪流之後反而越走越快,轉眼間就進入了山河嶺內部。


    “這山河嶺還是老樣子,連個修仙者的影子都沒,真心錯付的代價就是被人遺忘,要是早知道喲……”


    老翁抬腳走出溪流,從魚簍裏取出一條大魚,嘴裏吐出一股淡淡的水霧,隨著一股強烈的魚腥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然後他才在山林間開始唿喚:


    “喵唿唿?”


    “喵唿唿——出來吃魚啦!”


    老翁並沒有刻意提高音量,但他的唿喚卻能在山林間來迴飄蕩,掃蕩好幾次之後才漸漸消失。


    靈氣洞穴中的虞問川好像聽見了一點動靜,不過這洞內被虞卿牙設置了法術防禦,尋常人也走不進來,他雖然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但一時半會兒也沒想起來。


    唿喚幾聲之後,老翁並沒有聽見預料之中的虎嘯和迴應,於是拖著一串水跡往山君廟走去。


    “嗯?那座屋頂都沒了的破廟居然被人修過?”


    老翁望見那山嶺高處的一抹亮紅,便好奇地朝著那邊靠近。


    “喵唿唿?”


    啪嗒一聲,一個褲管挽到膝蓋以上,身形幹瘦而皮膚淨白的老翁,帶著一身魚腥氣走進山君廟。


    老道士本來在山君廟中打坐,聽見這莫名其妙的動靜,連忙走到前堂來查看:


    “喲,這位老伯,是來上香的嗎?我們這兒……”


    老翁卻沒有直接搭理老道士,他抱著那條肥美的大江魚橫向一避,像是個身法靈巧的琵琶舞女,抽身躲開了老道士的阻攔:“喵唿唿?在嗎!”


    “咦?”老道士雖然闖蕩江湖多年,但這老翁是個什麽狀況,他第一時間愣是沒看明白。


    尷尬片刻之後,老道士開口說道:“老伯,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啊?這裏沒有叫喵唿唿的,山君廟裏也沒有養貓。”


    “你記不記得家裏人叫什麽名字,還是貧道先送你迴陳豐縣?”


    老翁轉過臉來,上下打量著老道士:“你這道人,是新來的?”


    這都什麽前言不搭後語的?


    老道士一看這老伯像是老年癡呆了一樣,隻好設法纏住對方,免得對方把山君廟裏搞髒了迴頭又得自己收拾:“當然不是啊,貧道守著山君廟一直很多年了,您不信可以去縣裏打聽打聽。”


    老翁湊近臉來嗅了嗅:“你叫什麽?我對你沒什麽印象。”


    老道士雙手疊掌,上半身往後一縮:“這,自然是早就忘了。”


    “貧道以前行走江湖,那會兒山君廟裏也沒有香客,有時候可能幾個月、大半年的都沒迴來,還是今年賺了點銀子迴來把廟修了修,不然這地方避雨都夠嗆。”


    老翁摸了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喔,我懂了,肯定是修無名道修的。”


    “忘了好,忘了也好。”


    “嘿嘿……”被老翁識破底細,老道士老臉微紅,沒好意思說自己第一眼搞錯狀況,把對方當成了受過精神刺激而走丟的老年癡呆,幹脆轉移話題:


    “不過這位老伯,咱們這廟裏真沒有叫喵唿唿的,恁個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老翁望了一眼字畫和壓根兒沒修的山君神像:“那我問你,這山河嶺中可有老虎出沒?”


    老道士想起後院裏的腳印和被打翻的水桶:“當然有啊,不過那些老虎很聰明,一般是避著人到處溜達的。”


    “有時候運氣好,能遇到很大的老虎梅花腳印,但是很少看見捕獵痕跡。”


    老翁把一條條大魚取出魚簍放在地上,結果這魚離開簍子之後,立刻開始滿地掙紮,腥臭的魚紋印子拍得磚頭上到處都是,看得老道士眼皮子直跳:


    “欸!欸!別丟了,搞得到處都是水啊,老人家您這是在幹啥啊?!”


    老翁恍然大悟:“啊,光顧著魚了,忘說了。”


    “拜托你一件事啊,你要是在山河嶺遇到了老虎,就把這魚喂給他好了。”


    “這,貧道隻是個凡俗道士,哪能帶著幾條大魚去喂老虎啊?萬一那老虎不喜歡吃魚可怎麽辦?”老道士尷尬地訕笑起來。


    想起那麽大的老虎腳印,他也能推出老虎大致的體重範圍。


    這山君廟雖然是供奉著山君,但那沒有靈智的畜生要是突然行兇,老道士也隻能先灑出一把石灰粉溜之大吉,或是施展輕功跳到房梁上等待對方離開。


    老翁反倒叉起腰來:“你到底在說什麽?喵唿唿怎麽會不喜歡吃魚?他隻是自己不會抓,隻曉得從後背搞偷襲打獵,搞得像個欺軟怕硬的野豬倌一樣。”


    “這……”老道士流汗了,他覺得這老翁肯定是腦子的哪一塊不對勁,正常人肯定都幹不出背著魚簍去喂老虎這種操作。


    但眼瞅著這魚掙紮得身上又是泥巴又是灰的,已經沒法看了,他隻想找借口快點把這麻煩擺平。


    “老人家,你這一路走過來確實是辛苦了,不過這老虎真的不在山君廟。”


    “要不咱們還是先把魚存在水缸裏吧,迴頭我給你放生到山河嶺裏,這能不能遇到老虎也是看緣分的,緣分到了老虎肯定就逮到魚了,您說是吧?”


    老道士已經無法容忍那幾條魚在地上一直掙紮,便將它們裝到魚簍裏,費勁地抬起來,準備放進後院房間的大水缸裏先養著。


    “什麽叫緣分到了,你覺得我沒緣分是不是?”老翁嘴巴在喊,但也沒有阻攔老道士的舉動,隻是跟著走了過去。


    ‘哎喲,今天怎麽來了這種老麻煩啊,這下又得花時間洗衣服擦地磚……’老道士心中無奈,挑了個水缸把魚放了進去。


    因為山君廟本身就建在高處,不下雨的時候,老道士的日常用水就隻能靠挑水來解決,所以後院配有水缸,灶台邊上也有專門澄清溪水來煮飯的水缸。


    老翁跟過來一看,忽然察覺到一絲靈氣的跡象:“嗯?”


    他故意說道:“我這可是上好的江魚,你給弄在水缸裏是什麽意思?”


    “還有,你這是從哪裏打來的水?能養江魚嗎?”


    老道士不明白老翁為何如此挑剔,一時之間也不爽了起來:“當然就山裏打的啊,水比較渾濁的時候也去別處。”


    “反正不是落楓潭裏打的,聽說那邊以前泡過屍體,這年頭又是鬧僵屍的,看見水太渾我都不去打的,多走幾步打幹淨水,也好過喝了拉肚子。”


    老翁沉默片刻,忽然說道:“那你有沒有聽過‘望江虯’這個名字?”


    “望江什麽?虯髯客的虯?還是蹴鞠那種球?”老道士一臉茫然,他覺得這名字比喵唿唿還離譜,不像是正常人的名字。


    老翁用手指碰了一下水缸裏的水,水中的遊魚立刻開始貼著缸壁打轉成環:


    “那這水裏怎麽多了一絲靈氣?你和山君又是什麽關係?”


    “啊?這水,貧道真的隻在山裏隨便打的啊,和山君也沒有什麽關係。”老道士心說不好,這老東西搞不好是個修仙者,陳豐縣前一陣子的動靜還是走漏了風聲,有些按捺不住的人就冒出來找修仙同類了。


    雖然老道士曾經遠遠地見過飛光派的外門弟子,覺得初期階段的修仙者和凡俗之人區別不大,但這老翁既然能識破他修的無名道,肯定是在裝瘋賣傻。


    “算了,不曉得你靠不靠的住,我還是親自過去看看好了。”


    望江虯微微搖頭,隻是把手往水缸裏一伸,變戲法似的將魚撈迴簍子。


    老道士隻覺得身旁刮起一陣清風,迴頭已經不見了老翁人影。


    “走咯!仙道難求,有緣再見。”


    “這……”老道士拍了一下腦門,但一看廟堂和外頭,那裏都是幹幹淨淨的,除了空氣中的魚腥味之外,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


    望江虯出了山君廟,攬著一陣潮濕的冷風地來靠近溪流。


    隻見他指尖的水滴凝聚成球,使得溪流水麵變得波浪翻湧,泡沫四濺:


    “天水無根,江海尋源,去!”


    望江虯搖身往那白沫中一踩,身影已經水遁至靈氣洞窟附近。


    “喵唿唿?”望江虯感到附近有法陣防禦,於是手握一條大魚當作法器寶劍四處捅了捅,想要試探出這法陣的規則和入口。


    直到這時,虞問川才聞到一絲魚腥味透過法陣滲了進來,從他華而不實的大腦袋裏翻出了一些記憶。


    “這個味道,好像是望老伯?”


    這下虞問川犯了難,他和望江虯其實幾十年沒見過,也不知道對麵如今變成了什麽模樣。


    而虞卿牙剛剛離開不久,望江虯就找上門來,這實在是讓他感到有些害怕。


    “唔,雖然爹剛離開沒多久,但他應該不會罵我……”


    虞問川沒急著答應,而是激活玉符告知了虞卿牙。


    “主動找上門?”虞卿牙先是一愣,以為是那些修仙者尋到靈脈的蛛絲馬跡,想要奪走這份機緣,於是立刻土遁迴到山君廟中,然後土遁到靈脈附近。


    老道士還在思考這一切到底是怎麽迴事,隻覺得山君廟裏忽然刮起一陣大風,吹得字畫險些掉了下來。


    嗅到望江虯的氣息,看見望江虯的身影,虞卿牙也是感到十分意外,便開口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啊?!”望江虯扭頭一看,頓時原地水遁消失,一簍子的大魚原地落下,再度開始打挺掙紮。


    隻見望江虯在溪流邊上冒出個腦袋,警惕地盯著虞卿牙:“老虞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你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敢在這裏冒充山君!”


    “噗……”陳子箋一時之間沒有忍住,搞了半天兩邊其實都很慫,在狀態不好的時候都不敢輕舉妄動。


    估計也就是望江虯知道虞問川是山君子嗣,修為根基比較弱,不太可能傷害到自己,所以他一開始才表現得那麽放心。


    結果一見虞卿牙,望江虯馬上就水遁跑路。


    “爹?”察覺到父親就在洞窟外邊,虞問川也鑽出洞來查看情況。


    虞卿牙也鬆了口氣:“沒什麽,是望江虯他自己老糊塗了,主動上門拜訪結果還沒認出我來。還以為他早被人燉湯了呢,估計是我路過的氣息驚動了他。”


    雙方僵持了片刻,望江虯才一路拖著水跡走了過來,反複打量著這一對虎頭虎腦的父子:“你真是虞卿牙?那怎麽……”


    虞卿牙想來想去,覺得對方既然能追查到這裏,神智狀態還算正常,這靈脈的事情便是很難遮掩下去:“這件事,說來話長。”


    “外邊可能出現人族修仙者,還是進來再聊吧。”


    說著,虞卿牙打開法陣的入口,那短暫外泄的靈氣迅速稀釋,但望江虯還是感覺到了洞穴之中的靈氣,頓時激動得渾身一震。


    雖然望江虯的腦子有點擔心虞卿牙的身份有問題,不過他的身體卻很誠實地撿起了魚,跟著虞卿牙進入了洞中。


    “得,這靈脈原本就縮成了供應不足的小水管,現在還得多一個人來蹭wifi,別是卡得大家全都生活不能自理就行……”


    不過陳子箋轉念一想,這是虞卿牙自己的決定,到底是福是禍還是隨便他們自己處理了,萬一能多撈個神明提供無願香也不錯。


    “喔喲,原來真有這種好地方!雖然是條小靈脈,但是這水……”


    望江虯本來條件反射地想把腳伸進水裏感受一下,不過扭頭看到虞白候一臉迷糊地爬起來舔水喝,他隻好緊急刹住動作,改為蹲下身子捧水擦臉。


    多年未見,虞卿牙現在也有很多話想說,一語點破對方的小心思:“你別光顧著蹭靈脈,我這些年可能是在沉睡,也不知道奉星朝的敕封神明發生了什麽事。”


    “你還是江裏的神明嗎?怎麽沒看見你帶著令牌出門。”


    望江虯聽到這句話,直接長歎一聲:“這年頭哪還有敕封神明啊?你嫌沒用我還嫌廢物呢。”


    “要不是你們的遭遇引起了其他敕封者的警惕,我們提前擺脫了敕封令牌成功脫身躲了起來,這會兒我肯定就見不著你了。”


    “現在他們都管我們叫明神,拿來燒的,照亮黑暗的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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