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翎金許久沒迴沈居了,到了家附近,先去各莊子上轉了一圈,又晚了兩三日才進家門,這宅子一次染上了破敗感之後,好像就再也沒好過,像個生過一場大病的人,看著總差點精氣神。先問了沈煥玉的情況,申伯說二公子一切都好,最近一直在家裏讀書練劍,從沒出過門,比從前還要乖巧幾分。


    迴了家,洗漱幹淨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給父親問好,這時卻被申伯給拉住了,說,老爺沒在家。


    沈翎金訝異,“父親身體還不大好,怎麽出門了?自己走的麽?”


    申伯點頭,“老爺自己走的,走了已有八天了,走的時候看著麵色也不太好,不叫人跟著,我給備了東西,隻有車夫老孫給趕車,公子也別太擔心,老孫是有點功夫在身上的。”


    沈翎金急了,“說去哪裏了嗎?”


    “我問了,老爺不說,還嗬斥了我幾句,讓我顧好家裏就行了。”


    “家裏可是發生了什麽事?說不讓跟著就不跟著,你們這迴倒是聽話,他那個身子骨,能走幾裏路?萬一要是出點什麽問題,你們難道就都沒責任麽?玉兒呢?他也沒攔著麽?”沈翎金上了點火氣。


    申伯連連點頭認錯,“一向……也確實不曾跟老爺出過門……老爺臨走前,曾跟二公子爭吵過,把二公子給痛罵了一頓,好像……還打了二公子,老奴還以為,老爺隻是出去撒撒火……沒想到他這麽久沒迴來……”


    “去把沈煥玉給我叫過來!他還有心思讀書練劍!”沈翎金這兩句喊出來之後,才發現自己有些怪異,申伯出去了好一會兒,他還在迴味,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刻意的模仿某一個人的樣子,他從前哪會發火?時時顧著風度和涵養。


    申伯也是有點嚇著了,金公子從前,即便是在下人麵前,也從未大聲叫嚷過,近期家裏老的小的都有點反常,做下人的,還是多謹慎,少說話。那申伯小跑著就去了,很久才把沈煥玉領過來,二公子多少有些不情願。


    人到了,申伯趕緊躲下去,沈煥玉彎身行了個禮,“大哥。”聽聲音心裏就是有鬼。


    沈翎金一臉嚴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爹爹為何打罵你?又為何獨自出走?去了哪裏?”


    沈煥玉一聽,撲通一聲跪下了,要哭的樣子,“大哥!是我不好,我惹爹爹生氣了!”難怪這些日子在家裏不出門讀書練劍,原來是自己知道做了錯事。


    “你怎麽惹爹生氣了!”


    沈煥玉低著頭,眼神不住地在沈翎金腳下的地麵上出溜,“我……我……”


    “你快說!你說了我才知道去哪裏找爹,他如今身子骨大不如前,你難道不擔心他一個人在外麵吃苦受罪?”沈翎金心急如焚。


    “我那一日去問了爹爹,關於……關於沈西樓的事情……”


    這一句,沈翎金就明白了,那沈煥玉還在複述他跟他爹的對話,“我問爹爹,人都說我大哥不是我親哥哥,說那……紅袖樓的沈老板才是我親哥哥,我問大哥,他不肯多和我說,要等到問過您同意才肯告訴我,我說爹,家裏果真有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隻把我一個人蒙在鼓裏?那天我本來跟爹聊得好好的,聽我這麽一問,爹一下子就拉下臉來,說,你不要聽人胡說八道,封南世家就你們兩個公子,我隻有翎金和你這兩個兒子,沒有旁人!我說爹,這事情如今江湖上都傳開了,就咱們自己在家掩耳盜鈴有什麽用?您不認,可是江湖上的人都說……那沈老板才是封南世家的好兒子!爹就生氣了,拍著床板衝我喊,你是分不清好賴話了!我哪有他那樣的兒子!做那些不幹不淨的勾當,丟人現眼,供養魔教!他跟我們家沒有半點幹係,你聽到誰在外麵潑我們家的汙水,不去找那人說理!反而迴來質問你爹!要讓你爹認下那樣倒行逆施、惡名昭著的賊子做兒子,沈家的祖宗要從祖墳裏爬出來掐我的脖子!我當時也是混蛋,架在氣頭上,梗著脖子紅著臉跟爹爹吵,我說大哥都認了!爹爹你卻還在這裏自欺欺人,爹往日教我們做人要堂堂正正,怎麽爹爹自己卻這般畏畏縮縮?若大家說的是實情,大丈夫敢作敢當,爹爹就認了又如何?爹爹啪啪就給我了兩巴掌,我跪在地上,爹爹又罵了我半個時辰,然後讓我去跪祠堂,還叫人把我鎖在裏麵,爹爹走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等我跪滿了十二個時辰出來,才知道這事……”


    沈翎金聽著沈煥玉的訴說,神色漸漸暗淡下來,在屋裏不停地踱來踱去,他爹十有八九是去找沈西樓了。


    沈西樓無事都是呆在洛陽,經過上一次的掌門人大會,洛陽紅袖樓和紅岫園被他修建得越發奢華舒適。


    他那個人,不願吃苦,得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否則就好像吃了虧一樣。沈翎金想,他們幾乎同時從齊州迴來,沈西樓此刻大概也剛到洛陽,就算沈闔早去了,多半也隻是在那空等,他若立即動身,不停不歇,也許晚不了太多到洛陽,等趕到了,如果沈闔沒在洛陽,他隻要看到沈西樓,便也能安心了。


    說話到了晚飯時分,家裏已經準備好了晚飯,沈翎金卻這一頓飯也沒顧得上吃,叫申伯看好沈煥玉,鎖在家裏,不讓出門,牽了一匹家裏最好的馬,馬蹄踏著黃昏,往洛陽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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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紅袖樓確實來了個怪人,一個衣著樸素的車夫,出手卻大方得很,那人顯然是跟著主子見過世麵的,到了紅袖樓也不慌不亂,應對自如。


    一進門姑娘就看出這人不尋常,直接叫了梅姐來答對,梅姐客客氣氣請人坐了,上茶上酒,問那人有沒有熟悉的姑娘,車夫說沒有,不找姑娘,梅姐笑,“這位老爺怕是不知道,我們這沒有別的,隻有姑娘。”


    車夫說,“姑娘您抬舉了!我想找貴樓的老板來吃頓酒,要多少錢?”


    梅姐掩麵而笑,“這位老爺,不是錢的事,怕是當今天子來了坐在這,也請不動我們老板來陪,況且,老板這些日不在,老爺有什麽事,不妨和我說,能辦的,都給您辦了。”


    那車夫攏共喝了一口茶,留下一百兩,說,“那等沈老板迴來了我再來。”說完就走了。


    前腳走,後腳梅姐就叫人去查。


    車夫一共來了三次,沈西樓都還沒迴來,等沈西樓迴來時,梅姐第一個就先把這事給報了。


    沈西樓原本一身的棍傷一點都沒來得及恢複,又日夜奔波了一千裏,心裏著急上火,一路狂奔顛簸,天氣炎熱,又傷了心,等玲姐把他送到到洛陽的時候,一條命已經去了十之八九,軟趴趴的像條死蛇,怎麽擺弄怎麽是。


    梅姐說了這怪人,沈西樓問她,“查出了是什麽人了?”


    梅姐說,“我沒認錯的話,是沈闔。”


    沈西樓趴在榻上,默不作聲,手裏轉著鼻煙壺,臉上沒有一點情緒,誰也看不透,好久才說,“我去襄陽躲一躲,他什麽時候走了,你給我送信,到時候我再迴來。”


    梅姐臉上露出為難之色,一旁玲姐可是受不住了,懟他道,“可得了吧你!都啥樣了還往襄陽去,我看你到不了襄陽,直接死在路上還差不多!”


    梅姐雖也知道這玲姐不似尋常人物,卻也沒想到她敢這麽跟沈尊主說話,這沈尊主還不惱,心裏竟有些嫉妒起來。


    沈西樓倒真像個小弟,皺著眉頭反問玲姐,“不躲出去,你說怎麽辦?”


    玲姐急赤白臉,“你見他呀!話都說明白,關係都斷利索了,他還有臉再來?你要躲得躲到什麽時候去?你做錯什麽了嗎?躲什麽?”


    她還真不怕沈西樓翻臉,梅姐甚至覺得自己洛陽紅袖樓頭領的地位已經受到了威脅。


    沈西樓不說話了,一時有人來報,在梅姐耳旁低語,梅姐聽了轉述給沈西樓,“尊主,那人又來了,許多人看見您迴來了,這人得了消息馬上就來了,還說不見到您,就不走。”


    沈西樓氣急敗壞罵了一句,“下流!他們家的人都這副德行麽!”


    玲姐說,“見他!但是得等兩日,別忘了這是誰的地盤,先晾上他兩天!你也好好養一養,站都站不起來,難不成趴在這裏見他!”


    沈西樓又獨自琢磨了好一會兒,他心裏想見沈闔嗎?當然想,他想當著他的麵罵他一頓,讓他為自己做過的事情羞得抬不起頭來,後悔莫及,雖然他心裏知道,這幾乎沒有可能,但他控製不住這樣的想法,此刻他真的來了,沈西樓反而有些怕了,堂堂沈尊主怎麽能讓怕這樣的感覺在自己心裏呆著?他知道他隻有見他,往後才不會再怕,終於下定了決心,“梅姐,告訴他,三天後到這裏來見我。”


    梅姐領命去了,玲姐歇了一晚就迴了襄陽,梅姐請了幾個郎中來,給沈西樓看傷,上半身全包裹住,費了好大一番力氣,好歹穩定下來,想徹底好起來,最少也要休養半年。但是沈西樓心裏其實已經不能再等了,他這兩天,隻有累極了的時候,才能稍微睡一會,往往又是剛入睡就被驚醒,腦子裏不停地預演著,見到了沈闔,說什麽,雖然梅姐已經盡力吩咐了下去,但是這紅袖樓裏哪能不出丁點動靜。


    到最後,梅姐沒旁的法了,幹脆叫郎中配了一副安眠藥,這一覺,沈西樓睡了八個時辰,跟沈闔約定的時間從白天,拖到了晚上。


    從前沈闔在江湖上行走得多的時候,沈西樓也會在一些場合見到他,但是每次見了總是繞著走,偶有幾次遠遠地望見了沈闔的背麵或側影,趕緊躲避,一次都沒有正麵相逢過,更沒說過一句話。


    那一日沈西樓起身了,麵色還有些蒼白,他不想讓人看出來,叫梅姐給他塗了白麵紅唇,至少看上去精神些,他如常穿了裏外都是鮮紅的衣衫,沈闔來之前,沈西樓坐立難安。


    門口如期響起了叩門聲,沈西樓低低說了聲,“進。”


    梅姐推開門,那車夫先進來,左右看了看,屋裏確實隻有沈西樓一個人,才放心地退出去,梅姐說,“尊主,我就在門口。”


    沈西樓刻意沒有仔細看那在最後走進來的人,他一身白衣,跟他那兩個兒子一樣,頭上戴著一個鬥笠,遮著臉,沈西樓說,“不用,你去忙你的,別叫人上來。”


    梅姐退了出去,關好門。


    沈西樓坐在會客雅室的主人位上,見那人摘下鬥笠,還是裝作不經意,卻也看進了眼裏,那人身材高挑,兩頰瘦削,高鼻深眼,額頭方正,頜下留了一把胡子,但是幹淨利落,衰老並沒有讓他難看,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


    沈西樓拿出他一貫傲慢的江湖氣,眼神睥睨一切,手腕輕輕揮動,指了下首一張椅子,“沈大俠請坐。”語氣平穩,毫無波瀾,多年演戲,麵上不怯場。


    那沈闔雖然臉上帶著病容,但是眼神還是鋒利,輕輕放了鬥笠,坐在了那椅子上。


    沈西樓故作輕鬆,“封南大俠大老遠來,又辛苦等了我這麽久,可是有什麽指示麽?”


    沈闔微微正了正身,手邊一杯熱茶,嫋嫋地冒著熱氣,“某近日在江湖上聽到一些傳言,說沈老板有意攀我們封南沈家的親,今日來想告訴沈老板一聲,你我兩家素不相幹,不要胡亂攀扯,若你也聽到有人說這些荒唐話,該出麵澄清一下。”


    沈西樓突然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這可不是演出來的,當真是實實在在的反應,“沈大俠是想告訴我,封南沈家我高攀不起,別異想天開?我為何要去攀你家的親?你家哪裏比我這妓院好?沈大俠聽了這話,要是生氣,”沈西樓陡然提高了聲調,“不如先管好你自己的兒子!別讓沈翎金死乞白賴的來找我叫大哥!”沈西樓上半身往前傾著,好像在用力,他就知道跟沈闔會麵,不會是個好看的樣子。


    沈闔維持著風度,但臉上在輕輕的抽動,語氣也盡量平穩,他沒想那麽快翻臉,“翎金我自然會去管束,沈老板也請管好自己。”


    沈西樓兩頰一挑,“笑話!沈大俠的意思是,這話是我說出去的?是我要去認你家的親?”


    沈闔白了他一眼,仿佛沈西樓明知故問,“要不然可會空穴來風?”


    “天大的笑話!”沈西樓仿佛有些繃不住了,幾乎要跳起來,要不是腰背十分吃痛的話,“你拿封南世家當個寶!我卻不稀罕,你以為我想跟你一家?怕是來求我我都不肯去!”


    沈闔仿佛也動氣了,身體坐得更直,聲音也高了些,但還是隱忍著,“我不與你單做這些口舌之爭,你若不稀罕,我要你出麵澄清,你與我封南沈家沒有任何關係,你有什麽條件,盡管開。”


    “哈哈哈哈!封南大俠好大的口氣!我開什麽條件你都能辦得到?跟沈翎金果真一個德行!你怕是還不知道,你封南的家底,早叫你的寶貝兒子沈煥玉敗光了!要不是我救他,他連兩條手臂也要陪給人家!沈翎金瞞著你的吧,怕你知道了氣死!還在這裏大放厥詞!你封南家還有什麽值得我圖謀的?”


    沈闔顯然受了震撼,這事他果然不知道,衣袖下的手微微顫抖,強自鎮定,“我家裏的事,我自會處理,不必你操心,你若非有所圖謀,為何還要用這個姓?為何還要叫這個名字?為何不能澄清明白!”


    沈西樓站了起來,緩緩走了幾步,他沒法走得快,一身囂張的氣焰兇神惡煞,一步步逼近過來,“我爹給我起名陳錯,沈西樓這名字是我長大後自己改的,我就是要讓你日夜聽見我的名字膽戰心驚!日夜記得你做過什麽醜事,你嫌棄我不堪,我還嫌棄你卑劣呢!我告訴你,我今天做的每一分惡,都有你沈闔一份,你今天怕醜了?所有惡果,都是你當時種親手所種惡因,你後悔了吧!當時就不該扔了我,應該直接掐死!”


    沈闔一生,除了沈西樓指正的這一點,其餘行事,皆正大光明,所見之人,皆明白坦蕩,哪怕被懷恩囚禁的一年,懷恩也不曾出言侮辱過他分毫,今日卻坐在這裏被這人連損帶罵了一頓,加上身上本來就帶著病,一口氣湧到胸口,哽在那裏,上上不去,下下不來,當真難受。真恨不得原地癱倒,但是他還是忍下了,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沒有再答複沈西樓,隻聽得沈西樓的氣息,仿佛也在微微發抖。


    沈闔好一會兒沒說話,沈西樓也在那沉默中漸漸平複了些。


    然後沈闔又開了口,“這麽多年都已經過去了,還能怎樣呢?算了吧!我給你一樣東西,當做我對你的補償。”沈闔說著伸手往那鬥笠底下摸去。


    沈西樓氣哄哄地說,“你的東西,我不要!”但是眼睛還是看著沈闔從那鬥笠底下拿出來一把劍,好像是一把女子的劍,劍鞘長得特別秀氣,沈西樓說,“我有我爹給我的青寰,別的劍我不要。”


    沈闔撫摸著那劍上的淩霄花紋,“這是沈家傳家的寶劍。”


    “嗬!即是傳家,給我這外人幹什麽?給你的金玉公子留著。”沈西樓不屑。


    沈闔抽出了寶劍,劍身長得也很秀氣小巧,“這是你母親留下的。”


    沈西樓一愣,他一生到今天為止,從未曾想象過這樣一個人,母親。


    他好像忘了他也該有過一個母親,一個把他帶到這世上的人,沈西樓的眼神裏突然就漏了點貪婪,牢牢地盯在那把劍上,好像從那劍上能想象出母親的樣子,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接過了那把劍,手指輕輕地撫摸那劍身和劍刃,嘴裏喃喃自語,“我母親?”甚至有點如癡如醉,“是呀,我母親當年若在,你抱迴去的不是她的孩子,她怎麽會認不出?她是不是死的早?才被你有機可乘!她怎麽死的?”


    沈西樓沒注意到沈闔的眼神,跟隨著沈西樓的手指,見他細細地摩挲劍刃,開口說,“生你的時候就死了,她要不是為了要生下你這個妖物,怎麽會死?”


    沈西樓的手劇烈地一抖,噗嗤一聲,被那劍刃劃破了。他抬起眼,眼睛上一層冰霜,冰霜底下無邊苦痛,“所以你把我扔了,你覺得我是個……妖物?”


    還不等沈闔迴答,沈西樓看著自己剛剛被那劍劃破的口子,正在逐漸地變黑,血黑了,指尖黑了,手指黑了,“你給我下毒?你想讓我死!你終於想起讓我死了!”


    沈闔溫潤了大半輩子的眼睛裏,這才閃現出決然,“你去吧!此生已經負了你,不如一錯到底!來世不要再投在沈家。”


    沈西樓嘴角也湧出血,他笑了笑,那笑十分清苦,又絕望,甚至有些軟弱,但隻一瞬間,他伸出沒受傷的那一隻手臂,大喊一聲,“青寰!”


    內力爆發,將不遠處的青寰劍用內力卷了過來,舉劍就朝沈闔麵門砍過去,那沈闔可也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高手,雖然不如從前,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一步就躲開了,也或許是沈西樓沒多少力氣了。


    沈闔根本不用還手,他隻要拖上一時半刻,沈西樓必死無疑。


    沈西樓舉著青寰劍一通亂刺,沈闔左躲右閃,一個重傷,一個重病,倆人的打鬥看上去很滑稽,絲毫沒有高手過招的緊迫感。沈西樓身形搖搖晃晃,幾次險些倒地,都是靠著青寰劍支撐才勉強站住,但沈西樓此刻拚了命,劍招雖然不能多快,勝在狠厲決絕,一劍又一劍帶著風飛過去,也幾次險些紮到沈闔身上。


    沈闔躲來躲去,氣息將斷,他沒想到沈西樓還能頂這麽久,但是看著他越來越慢的身形,沈闔心裏覺得就快了。


    但是那是沈西樓,他要是沒有點詭計,他還叫沈西樓?就在沈闔以為他已經氣絕了的瞬間,他卻胸膛一挺,以極快的速度,朝著沈闔送出了一劍,青寰嗡嗡聲響,仿佛唱起哀歌。


    樓上打著,樓下來了人,那沈翎金日夜未停地飛奔過來,形象十分狼狽。紅袖樓一樓喧嘩不斷,歌舞升平,聽不見樓上的聲音,梅姐攔住了沈翎金,問他幹什麽,沈翎金說,“找我大哥。”


    梅姐笑道,“公子說笑了!我們這樣的地方,怎麽能有您金公子的哥哥呢!”


    沈翎金哪有時間跟他說笑,“我爹爹是不是也來了?你快讓開!我爹要殺他!”


    梅姐一驚,轉身就往樓上跑,沈翎金趕緊跟上,到了門口,已然聽見裏麵撲撲楞楞的聲響,那車夫老孫卻還盡忠職守地蹲在門口,那梅姐待要叫門,沈翎金卻等不了,一腳踹開門,見那沈西樓正用胳膊肘頂著沈闔的脖頸,將他擠在牆上,沈西樓一雙血眼,目眥欲裂,倆人嘴角都往下流著血,沈翎金大叫一聲,“爹啊——”衝到近前才發現,沈闔腰腹處,插著青寰劍。


    沈西樓用力把青寰劍拔了出來,便再也撐不住了,登登登倒退幾步,唿通一聲仰在地上,嘴裏的血沫子像吹泡泡一樣往出翻湧,兩眼不甘地瞪著。


    梅姐衝上前,抱起沈西樓的脖頸,發現他脖子很硬,沈西樓舉起那隻已經烏黑的手,不知是要說什麽,梅姐大喊一聲,“尊主!你中毒了!”


    沈西樓黑手指指了指沈闔,那沈翎金正一手捂著沈闔腰腹處的傷口,但是他也看見了沈西樓的手指,“爹!是你?”


    沈闔也說不出話,梅姐又叫了一聲,樓下瞬時湧上來一大批打手,將沈闔和沈翎金圍在中間,沈翎金抱著沈闔,表情十分痛心,幾滴金淚流下,“爹爹為何要這樣做!不是親骨血嗎!爹爹為何要錯上加錯!爹該給大哥認個錯啊——”沈闔也說不出話,但是瞪著沈翎金的眼神好像要吃了他。


    梅姐下了令叫人把沈氏父子抓起來,但是沈西樓攔住了她,沈西樓揮動著他的黑手,十分費力地吐字,“放……放他們走……今日……命還給他了……往後便可恩斷義絕了……”


    梅姐不能不聽尊主的命令,迴頭望沈翎金,“還不快走!等我攆出去呢?”


    那車夫老孫才算反應過來,衝過去拉他倆人,“老爺!公子!快走!”


    沈翎金好像還想說什麽,但是沒來得及,已經被人拉走了。


    梅姐趕緊請了郎中,幸好救治得及時,沈西樓又從地府門口撿迴了自己的命,但是這一番折騰下來,舊傷反複,他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也算好事,昏迷著,腦子裏不想事,心裏沒有悲傷,反倒利於他恢複,整整昏迷了五天才緩緩醒過來,毒已經解了,背上的傷又一次結痂,好不了的,隻有一顆心。


    沈西樓醒來的第二日,九城的紅袖樓門口都掛上了大條幅,上麵寫著,紅袖樓原老板沈西樓已經於五日前被人殺死了,殺人者封南世家沈闔,今日紅袖樓的新老板名叫陳錯,初初到任,請大家來喝酒,今日進樓,無論吃喝玩樂,都由紅袖樓請客。


    那消息最終也還是傳到了沈居,沈闔受的劍傷,雖然盡力救治過,但是他年紀大了,身體本來就不好,迴去又仔細聽說了沈煥玉是怎麽敗家的,再加上新進來這條消息,多少個靈芝也救不迴來了,一夜之間,沈闔便有些頂不住了。


    八月,沈居掛起了白幡。


    九月,沈西樓收到沈翎金寫來的信,說爹死了,他心裏對這位大哥仍然充滿了十分的愧疚,盼望有朝一日能補償給他。


    但是封南大俠不在了,他拋棄和誅殺親子的罪行,終於還是為天下人所知,並且隨著他一死,蓋棺定論了,人人唾罵;封南世家的大公子是個冒名頂替的,二公子又是個敗家子,沈家眼見著一天天破落下去,不知還有沒有翻身之日。


    而紅袖樓和封南世家,雖然晚了一些,卻也還是走上了已經死了的胡千斤曾經給他們設計的道路,一拍兩散。


    陳錯將那信丟進爐火中,歎了口氣,說,“好戲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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