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千斤死後,他從前經手的煙霞事項,秦書生全交給了靈嶽,雖然靈嶽推脫自己手腳都不靈了,但是秦書生威逼她,說你要是不管,我明日也撒手了,迴蝴蝶穀去養老算了,靈嶽這才不得不接下。


    由秋入冬,靈嶽的兩條腿突然不好了,幾乎失去了全部的力量,站不住,鑽心疼,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秦書生給她弄來的輪椅車上,去哪都得有個人推著,靈嶽在大家麵前,與從前好的時候看不出什麽不同,也看不出她疼,她隻有在秦書生麵前毫不掩飾,有時放聲痛哭,問施即休死在了哪裏,為何連夢裏都不肯來見她一次;有時她呆坐在窗前,怎麽叫也不應,好像從時間裏消失了一般。


    華成峰沒有一直呆在煙霞,江湖上時常有通天塔的行跡,他叫了聞善同他一起,細細地研究死在通天塔手下的每個人的恩怨情仇,試圖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他們追著通天塔的痕跡,從江南到嶺西,從山林到大漠,若真是正麵遭遇到,通天塔不是成峰和聞善的對手,因此他們追,通天塔就躲,趁他們不注意,就跳出來殺幾個人。


    隔一兩個月,華成峰就去一趟煙霞,看看秦書生和日漸隕落的靈嶽,然後再迴蟒山住幾天,因青鳥想把佛醫門重新開起來,便離開蝴蝶穀迴了蟒山,從前被她安頓出去的小弟子聽說她要迴來,別提有多高興了,一個個也跟著迴來了,她還敞開佛醫門的大門,又招收了一些有誌於學醫的孩子,悉心教導,仔細培育。


    郎中說靈嶽的病,要是去暖和一點的地方,或許能好一些,入冬之前,秦書生把神農教的總部搬到了蝴蝶穀,煙霞留墨良辰帶著一批人鎮守。


    冬天第一場雪落,趁著華成峰迴蟒山的空檔,通天塔把玄雅堂的金象分舵給一窩端了。


    之後雖然通天塔也偶爾產生一些無規則的殺人事件,但是他們那一冬天的主要火力好像就集中在玄雅堂,從前他們打過一輪玄雅堂,各個分舵都受了重創,如今他們又來了,反反複複打玄雅堂,打得宋依稀在幾個分舵之間來迴輾轉騰挪,幾無還手之力,華成峰和聞善幾次出麵幫忙,他覺得通天塔死盯玄雅堂這件事不尋常,讓宋依稀仔細想想,有過什麽仇家,再去看看這些仇家有沒有可能就是通天塔的背後之人。


    但是宋依稀想了想,苦笑說,從前蔣尊主在的時候,樹敵滿江湖,哪辨認得出誰的仇恨最深。


    無奈宋依稀一邊隱藏人手,一邊加緊布防,靈嶽給她派過支援隊,陳錯也經常幫忙,但還是支撐得特別苦,直到冬底,宋依稀本人突然消失了,成峰推斷,她大概就是被通天塔劫走了,帶著聞善,到處尋找,幾無所獲,不過自從宋依稀消失後,玄雅堂挨打的狀況好了,由此可見,通天塔真正針對的,是宋依稀本人。


    蝴蝶穀的各位也是十分焦急,但是苦尋不得,玄雅堂又不能無人統領,秦書生思來想去,發出了一支從前他在無影門時候的號令,讓守如瓶到蝴蝶穀找他。


    如瓶看到他的信號後,立即就趕到蝴蝶穀,得知秦書生想讓他接手玄雅堂,如瓶自然不肯,他怕他哥打死他,但是秦書生是各種威逼利誘,軟磨硬泡,最終,如瓶同意暫時代理玄雅堂尊主,等宋依稀迴來,就還給他。


    彼時玄雅堂已經很殘破了,連續多次對戰通天塔,人手所剩無幾,場所破敗不堪,如瓶雖然是代理,但是衝著秦書生的麵子,他也勤勤懇懇修繕,整頓人手,漸漸才又有了樣子。


    冬底,墨良辰在一次外援來蝴蝶穀的路上,救了一個人。


    那人似乎是在逃亡,墨良辰遇見他的時候,他倒在hd城外一處荒野枯草地裏,幾乎凍僵了,身上也有許多傷,本以為是通天塔的受害者,或者是個普通流民,但是墨良辰走進了去看,發現這個人他認識,一時不知道怎麽辦好,就給拎迴了蝴蝶穀。


    路上他就把那人救醒了,但是人一直很虛弱,墨良辰帶迴去後就放在自己院子裏繼續給他治傷,腦子沒壞,什麽都明白,就是不愛說話,神情有些呆滯,反應慢,求生欲不是很旺盛。


    秦書生將那人安頓在山腰小屋裏,見麵那天,靈嶽坐在輪椅裏,裹得像隻大白兔子,下人推進來的時候,那人看見了她,才從那種木木的狀態中蘇醒過來,撲在靈嶽腿邊,嗷嗷痛哭。


    靈嶽也流眼淚,如今也說不好,這人該是朋友還是敵人,但是那時候那些好像不太重要,故人的感覺衝淡了其他,靈嶽也跟著流了幾滴淚,摩挲那人亂蓬蓬的頭發,“朱大哥怎麽落到這樣的境地了。”


    故人朱敞。


    朱敞哭了許久才止住,那一哭,仿佛把他那些堵住的愁苦都哭出去了,終於能正常說話了,“小姐。”


    靈嶽笑笑,那笑容很平和謙遜,但是讓朱敞很陌生,覺得她像一隻被拔了刺的刺蝟,全身裸露著要害,靈嶽說,“朱大哥不要這樣叫了,如今我不是你的小姐啦。”


    朱敞嘴唇抖動了一會,才輕輕說了一聲,“靈嶽。”仿佛需要鼓足勇氣。


    墨良辰猜的也不錯,朱敞確實是被通天塔追殺,一路奔逃,但是不知要往哪裏逃,天下之大,沒有他能去的地方,要不是碰到墨良辰,真的就死在那了。


    朱敞悶悶地訴說,“煙霞大戰迴去之後,我和費將軍都受了罰,但是費將軍與我不同,他受了罰,好像反而很高興,而且費將軍在朝中有何令君替他實打實地出力,沒多久好像就官複原職了,依舊帶兵領賞。我就沒有那麽幸運了,我在禁軍中的頭銜倒不打緊,原本也隻是擺設,要緊的是,因為我連著幾次辦事不利,相爺已經開始對我失望,我漸漸發現,相爺不再找我辦事了,太師府裏的守衛都換了一批,完全沒有通過我,那段時間,相爺不知從哪裏找了新幫手,好像辦事很厲害,相爺十分得意,我被他們隔離在外,對此知覺並不多。一次趕巧公子讓我送東西給相爺,叫我撞見了那新幫手,沒看見正臉,隻看見了背影,是個年輕人,自稱通天塔主。”


    說到這,靈嶽插了一句話,“難怪成峰一直查不到,通天塔是在替他辦事,這般狠厲的殺人手段,確實像他的風格。”靈嶽不願多提那人,隻一句他帶過去。


    朱敞說,“你說得對,通天塔替相爺辦事,但是似乎不想讓人知道,而我知道了這事,他們開始追擊我,我就開始逃亡,跟他們相遇過幾次,僥幸逃脫,我才知道通天塔不是一個人,是許多人,而且他們仿佛有嗜血的本性,殺人讓他們很高興,一路跑一路逃,我根本不知道去哪,越走越難受,我在丞相府差不多十年,沒有獲得相爺的信任,一旦出了點問題,立即將我棄之如敝履,往前比,我不如施即休,相爺對我總是差著三分親厚,往後比,我不如通天塔,走著走著,就覺得自己活著沒用,老大年紀,一無是處,也開始在通天塔手上失利,受了不少傷,墨師傅找到我之前,我剛從他們的包圍圈中跑出來,跑著跑著……就不想跑了,就想死在那,沒想到還能活下來。”


    “朱大哥要是不嫌棄,就在蝴蝶穀留下來吧,好歹互相有個照應。”靈嶽那一刻的眼睛,好像從前一樣閃亮了一下,朱敞就留下來了。


    靈嶽把通天塔替容相爺辦事的消息傳給了成峰,讓他順著這條線查一查。


    朱敞來了之後,秦書生輕鬆了許多,因為靈嶽身後推車的,從此就變成了朱敞一個,他不光推車,他還對靈嶽管吃管喝,靈嶽去哪,一個眼神,朱敞就推著她去了,哪也不去的時候,朱敞也呆在靈嶽身後,端茶送水,捶肩捏腿。


    快過年的時候,靈嶽下半身徹底失去了自主行動的能力,靈嶽掰著指頭算日子,催著秦書生找人來接她的班,秦書生當麵答應著,背過身就去哭了一場,當年他答應靈嶽,不讓陳慈悲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今要他來送,他日日心如刀絞。


    朱敞的活又多了,他每天要負責把靈嶽從榻上搬下來,晚上還要把她搬到榻上去,有時候還半夜進來給她蓋被子,給她的火盆加碳,給她的火炕添柴,除了解手和沐浴這樣的活他幹不了之外,別的他全幹了,反而秦書生讓他幫著靈嶽料理一些教中事務,他一個活也不接,就一門心思的顧著靈嶽。


    秦書生問他,“你能陪她到最後嗎?”


    朱敞毫不猶豫,“我願意,我能。”


    “你日日陪著她,她走了你不傷心嗎?”


    “傷心,傷心就不陪了嗎?”


    “如果……我是說假設她能活下來,你能照顧她一輩子嗎?”


    朱敞地低頭看了看手裏正在削的蘋果,篤定地說,“我娶她,隻要她願意。”


    秦書生歎了口氣,走了。


    日子好像沒什麽指望了一樣,隻是日複一日地過下去,有些人的生命,好像正在加速地奔向死亡。乙未羊年的春節,蝴蝶穀過得有點淒涼,一片愁雲慘淡。


    但是也有好消息,蟒山這一年過得特別熱鬧。


    歐陽青鳥有喜了,華成峰抱住她又哭又笑,一會兒哭著說青姐我害怕,你生孩子,會不會死呀?我怕你像青萍一樣,生孩子是不是痛不欲生的,要不咱們喝一碗藥把他打了吧!不要受那個罪!一會兒又羊癲瘋一樣仰天大笑,滿院子告訴人,我要當爹啦!我要當爹啦!


    一會兒又盯著青鳥還沒鼓起來的肚子說,“等狗崽子出生了——”可惜一句話沒完,青鳥一個巴掌抽在華成峰臉上,成峰捂著臉,怒目而視,“怎麽又打我?”


    “你罵誰呢?”


    “哦!”成峰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賠罪,“對不起!對不起青姐!我罵我自己還不行麽?我是狗我是狗!我是說等他落地了,你可不能隻顧著他不顧著我。”


    青鳥白了他一眼,笑罵道,“滾!”


    “好嘞,青姐,我最願意聽你說滾。”知道青鳥又要揍他,說完這句,甩開大長腿,蹭的一下子躥了出去。


    青鳥其實也害怕,對於生孩子這事來說,她年紀實在不小了,雖然她自己是個大夫,但是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撐到生產那天,她不敢跟成峰說,說了成峰隻會更害怕。她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做母親,何嚐不是又驚又喜又怕,她日夜裏小心護養著這條小生命,實在心慌得難受,就去佛祖麵前跪著,祈盼佛祖護佑她和這個孩子,就像她從前說的,心裏忐忑慌張,要來念念經,佛祖就會照看她。


    最初驚險的幾個月終於過去了,青鳥的肚子一天天起來了。


    三月,成峰依依不舍地辭別了老婆孩子,往蝴蝶穀去,秦書生來信,說通天塔把宋依稀的屍首送到了煙霞,他們又運到了蝴蝶穀。


    這一兩年往煙霞和蝴蝶穀去的路,都要被華成峰踏出繭子了。


    到了蝴蝶穀,正趕上人家家裏在吵架。


    蝴蝶穀裏聽說,在蜀地發現了疑似施即休的蹤跡,靈嶽要去看看,但是秦書生和朱敞都不讓她去,靈嶽氣得大哭。


    秦書生不讓她去,是覺得她真的堅持不到蜀地,況且隻是個空穴來風,哪知道有幾分真假;朱敞不讓她去,是因為跟她生氣。


    靈嶽哭著哀求,“你們就讓我去看他一眼!死在路上我認了!不讓我去,我比死還難受!”


    朱敞從前對靈嶽百依百順,極盡溫柔,從沒像那天一樣犀利,毫不留情地喊迴去,“你就隻為他活著嗎?他都走了兩年了!他要是還活著,就算爬也該爬迴來看看你,可是他沒迴來!要麽就是死了,要麽就是變心了,你還等他幹什麽!你為什麽不看看眼前人?我對你哪裏不好?你還有幾天能折騰了?不許去找他!忘了他!”


    靈嶽哭得像個潑婦,鼻涕流了一臉,用盡力氣甩了朱敞一個耳光,“你懂什麽!你算什麽!我和他生死相交,山盟海誓!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著!別說是蜀地,就算是波斯!迴鶻,哪怕是地府我也要去!死在路上是天意,不用你們可憐我!”靈嶽說得發狠,好像把這幾年見不到施即休的委屈,全發泄在朱敞身上。


    成峰看不下去了,蹲在靈嶽車輪椅前麵,“靈嶽,別去了,那是假消息,我放出去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齊看向華成峰,成峰說,“我大概猜到通天塔是什麽玩意了,我覺得那個通天塔主想殺施二哥,我放個消息出去,看看他會不會追過去,如果追了,我八成就猜準了。”


    靈嶽卻聽不下去這些,她一瞬間崩潰了,原本她心裏懷著那麽一絲絲希望,施即休一直活在這世上某個地方,有人說在蜀地見過他,靈嶽就信了,但結果卻是這麽一出鬧劇,靈嶽兩隻手握拳,冰雹一樣往華成峰身上砸過去,一邊哭喊著,“你為什麽騙我!你拿什麽去引誘通天塔不好!你拿這樣的消息來戲耍我!華成峰!你不是人!”


    成峰低了低頭,“我不是人,我錯了。”眼角閃著淚花,因為靈嶽看上去用盡全力地揮舞著胳膊,成峰卻感覺好像是兩團棉花揮過來,沒有一絲力道。


    那天大哭過一場之後,靈嶽很久才安靜下來,晚上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醒來睜開眼,朱敞來看她的時候,靈嶽問了一聲,“誰?”


    朱敞感覺胸口像挨了一悶棍,她好像看不見了。


    其實也沒有真的全看不見了,但是每天早晚時分,她的眼睛前麵會一片花白,持續一兩刻鍾,白日裏能看見東西,隻是模糊了許多,她有些分辨不清眼前東西的距離,明明近在眼前的,她卻要伸著無力的手去遠處夠,於是自那天開始打翻飯碗,朱敞現在要喂她吃飯了,好在朱敞早已摸清了她的口味,靈嶽倒也吃得滿意。


    成峰跟著秦書生去看了宋依稀的屍首,十分可怖,那已經不是屍首了,脖子以下沒有一塊皮,剝得精光,內髒都無,肉也被挖走了許多,多處見骨,四肢斷成無數碎塊,整個人可以隨意卷起來,那人仿佛怕他們認不出這是宋依稀,臉給她好好的留著,死了沒多久。


    秦書生雖然已經看過幾次了,還是捂著胸口難受,手裏緊緊地抓著華成峰的手臂,“他們到底是什麽人?依稀她不過是個姑娘,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都是受蔣玄武牽連,為何要這樣害她?成峰,報仇!”


    華成峰點點頭,轉迴頭去,眼淚飄落如雨,“秦大哥,一定護好這些人,也許快有結果了,等我把他抓迴來,按在你麵前請罪。”


    ********************


    四月,紅袖樓送來了上年的賬簿和銀子,恰逢墨良辰來蝴蝶穀,見了銀子說,“怎麽今年紅袖樓大賺了?”


    秦書生翻翻賬本,搖頭道,“未見得,和上年差不多。”


    墨良辰說,“那怎麽今年送來的錢,有去年兩倍多。”


    秦書生哦了一聲。


    自他接任兩年,沈西樓再沒來過煙霞一次,最後一次見麵便是那次在火塘,可是說見了,不如說沒見,秦書生隻看見他一個背影,再之前,就是他把沈西樓打了那次,這換誰能不記恨,如今沈西樓一次也不來蝴蝶穀,隻是一到季末年初,白花花的銀子總是叫人準時送到,秦書生手上從不短缺用度,也因此玄雅堂能盡快修繕起來。


    靈嶽叫朱敞給沈西樓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己的身體狀況,說臨走了,想念親人,盼望他能來蝴蝶穀見一麵。


    陳錯不見秦書生,但是不能不見靈嶽,因為這兩年少去,也不知道靈嶽身體壞成這樣了,收了信快馬加鞭就往蝴蝶穀趕。陳錯沒來過蝴蝶穀,隻知道大概的方位,靈嶽叫朱敞遠遠地迎出去,那一日薄暮時分,陳錯第一次踏進了蝴蝶穀。


    晚上靈嶽備了好酒好菜,隻有她和朱敞、陳錯三人,在五月微溫的晚風裏,戚風閣外半坡上的一座小閣樓,輕盈的紗賬曼妙飛舞,好像仙子在跳舞,頭頂掛一盞搖搖的風燈,晃得酒桌上光影交錯。


    陳錯初見靈嶽,嚇了一跳,靈嶽頭發披散著,垂在肩上,臉色蒼白憔悴,這時候她剛從那兩刻鍾的失明中緩過來,雖然她笑盈盈坐在那看著陳錯,但蓋不住身上漏出來的死氣。


    陳錯蹲在靈嶽身前,握住她綿軟無力的雙手,十分內疚,“小妹呀!怎麽不早告訴我!爹走的時候讓我好好照顧你,可是瞧我都幹了些什麽!我竟然一次都沒來看過你,你怎地就成了這樣!”


    靈嶽笑得如晚風溫柔,“可不是叫你來哭的啊,提前叫你來看看,免得等我突然走了那一天,你來我墳前罵我。沒事,哥,我挺好的,秦大哥和朱大哥把我照顧得很好。”


    她那樣輕言生死,更加叫陳錯難受,“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靈嶽稍稍收斂了笑容,但嘴角還是咧著,眼睛裏波光湧動,“沒辦法了,我也不想死,但是命數如此,我不如就坦然接受,這一生雖然不長,但是遇到你,即休,成峰,朱大哥,沒白活,我不怕死,你也別傷心,你們好好活著,隻要你們心裏還記得我,我就還在這世上。”


    陳錯又哭了好一會,才抬頭,見靈嶽竟一直在笑著,她一定在無人的時候,一次次透徹地預演過自己的死亡吧,因此才能如此坦然和淡定,陳錯說,“如今我還能做些什麽?你告訴我,小妹,你痛苦嗎?身體痛苦嗎?心裏痛嗎?”


    “到這時候了,就算有點痛,我也珍惜著,痛不就說明活著嗎?”靈嶽嘴角突然變了形往下壓下去,“哥有一天要是找到了施即休,幫我問他一句究竟是何緣由,把那答案到我墳前告訴我。我在底下就能瞑目了。”


    靈嶽努努嘴,朱敞趕緊把陳錯扶起來,靈嶽說,“快別哭了,陪我好好吃頓飯,喝點酒,喝一頓,少一頓。”


    陳錯眨巴眨巴眼睛,把要湧出的淚壓下去,“好!來!大哥陪你,咱們喝點。”


    陳錯舉起杯,靈嶽也舉起杯,但是她的手搖晃不止,朱敞握住她的手,讓她能跟陳錯碰杯,再幫她把酒杯拿迴到唇邊,緩緩地喝了兩口,其實她已經根本嚐不出酒的滋味了,朱敞給他夾什麽菜,她就吃什麽菜,還說好吃,其實都跟嚼蠟差不多。


    靈嶽和陳錯談了點往事,漸漸都開懷了,不一會就喝了三壇酒,靈嶽不知道醉,反而是陳錯有點微醺了。突然聽得山坡下隱隱起伏了幾聲,“教主!”


    陳錯不知道是自己喝多了有點不清醒,還是真的有人在叫教主,心裏突然一緊,接著就聽見那人的聲音遠遠地喊過來,且越來越近,“不知道自己身體什麽樣了!還喝酒?朱敞呢?你就那麽縱著她喝?嫌活得長?”那聲音從山穀裏傳來,有輕輕的迴音,顯得十分不真實,陳錯還在發愣的時候,秦書生撩開帳子已經進來了,氣得眉頭緊鎖,還要再訓斥,突然看見了陳錯。


    兩人都僵了一瞬,陳錯起身跪地,低著頭,“屬下陳錯,見過教主,未經稟報教主許可,擅自來了蝴蝶穀,還請教主恕罪。”


    秦書生心裏咯噔一聲結上了冰,他這麽客氣,是要拒人於千裏之外,便也隻能端著他教主的架子迴應,“啊,你是來看靈嶽,無妨,起身吧。”


    陳錯緩緩站起,教主站著,他也不能落座,秦書生問了一句,“你紅袖樓都還好吧?”


    陳錯微微躬身,“勞教主記掛,都好。”偷眼看,秦書生比從前憔悴了許多,一整個神農教都壓在他身上,他能好過才怪。


    這一來一迴,秦書生都忘了生氣生到哪裏了,一旁靈嶽輕笑了一聲,“秦大哥!你快坐下吧,別在那杵著,你不坐,人家怎麽坐。”


    秦書生望望桌上的菜肴,“我吃過了,你們吃吧,但是不許再喝酒了啊,惜命!”


    靈嶽撒嬌,“秦大哥,吃過了就不吃,坐下來一起喝一杯嘛!我可聽你的話,一年沒喝過了,今天我哥哥來了,我高興,淺嚐一點還不行嗎?況且……”靈嶽一笑,“誰知道這是不是我這輩子最後一頓酒呢?”


    秦書生才又想起來生氣,“不要說胡話!知道你不怕,也不要天天掛在嘴邊上,給勾魂鬼聽見了,提前來勾你!你嘴上說點好聽的,他們也許高興了晚些來!”


    “知道了知道了!快坐,秦大哥!”


    一邊朱敞已經幫他拿上了酒杯倒滿,秦書生看了一眼陳錯,“西樓是否介意我——”


    陳錯一躬身,“教主請上座!”


    秦書生就坐了下來,可是這兩人互相誰也不看誰,氣氛很尷尬,聊不來幾句,就沒話了,還得靈嶽一會問問這個一會問問那個,好不麻煩。


    夜空裏星月緩緩地移動,時間仿佛被無限延展,靈嶽突然說,“秦大哥,既然喝一頓,你也別小氣,我知道你珍藏了兩壇好酒,不如拿出來給我們品嚐品嚐。”


    秦書生假裝生氣,“胡鬧!我那酒是留著有大事的!”


    “什麽是大事?你說的大事多半不會發生了,施即休不會迴來,你也不會成親,還有什麽大事?今天我看就是大事!”


    秦書生被她說得臉紅,“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麽?”他雖然嘴上說,但是心裏卻很高興,靈嶽許久沒有這樣過,有點像從前那俏皮的樣子,口無遮攔,說話專挑人心窩子紮。


    靈嶽央求,秦書生隻得說,“好吧,就拿一壇,你們等我。”說著轉身就離去了,那背影沒長眼睛,陳錯就可以一直盯著,直到那身影開始模糊。


    秦書生一走,靈嶽又變成那淡漠、孤寂的模樣,但是她一直笑著,許是怕人看見她憔悴而難過。


    淡淡的風吹在靈嶽臉上,好像愛人的衣袖輕輕拂過,她的發絲隨著風緩緩地飄動,靈嶽盯著秦書生離去的背影說,“這兩年,秦大哥好像換了個性子。”


    陳錯轉過臉來,“如何換了性子?”


    靈嶽道,“你知道,秦大哥從前最愛花紅柳綠、招蜂引蝶,身邊鶯鶯燕燕從來不斷,姑娘一個接著一個的換,各型各款,啥樣的都有,但自打他到了神農教這兩年來,他好像突然對這些蜂啊蝶啊都不感興趣了,你看他如今到哪兒都是自己一個,孤孤單單的,但是我覺得他怕是心裏還是揣著一個人,再不肯多看旁人一眼,打算帶著他心底的那個人孤獨終老。”


    陳錯歎道,“無非是季氏小姐,他曾說過,季小姐和別人不同,如今季小姐跟他已然陌路,阿秀便隻能一人終老了。”一不留神,把這兩年沒叫過的那個名字又說了出來。


    靈嶽卻搖頭,“我看未必。”


    “未必?那會是誰?”


    靈嶽又清清淡淡說了一句,“我不知道。”


    沒一會,秦書生抱著一大壇酒迴來了,叫朱敞幫忙,劃開壇子,每個人都倒上一杯,“靈嶽,今天便宜你,嚐嚐吧!”


    四人舉杯,靈嶽喝了一口,跟喝水沒啥區別,但她還是做出驚喜的表情,“難怪大哥一直藏著不肯拿出來,果真是好東西啊!”


    秦書生哈哈笑,風流倜儻。


    他們談笑風生,要是不想即將盡了的歲月,真是好一場人間勝景。


    聊了沒幾句,靈嶽放下酒杯,一瞬收斂了笑容,“秦大哥,你這是好酒,我醉了,也累了,眼睛有點模糊,我要迴去睡覺,我哥還沒喝盡興,拜托秦大哥陪我哥再喝一會兒吧。”


    秦書生剛要大展身手,沒想到迎來這麽一下子,“靈嶽……我……”


    靈嶽哪等他說話,“朱大哥,走吧!”朱敞起身,推起靈嶽,朝著戚風閣而去,隻留下那兩人,麵麵相覷,相對無言,氣氛立刻又尷尬了起來。


    倆人默默對坐了好一會,陳錯支支吾吾開口,“教主,既然小妹不喝了,我們也……散了吧,教主早些歇息。”


    秦書生這時候自己舉杯,仰頭灌了一杯,仿佛有了酒膽,一晚上才剛剛敢抬起眼睛直對著陳錯看,說了一句,“什麽教主?怎麽不叫我阿秀了?”


    陳錯喉嚨像被人攥住了,拚命掙紮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出那倆字,“阿秀……”


    秦書生又給自己灌了一杯,“西樓,來,陪我喝點吧,咱們好幾年沒一起喝酒了。”


    說著給陳錯也滿上,陳錯舉起杯,眼裏竟有淚光盈盈,“好,阿秀,我如今叫迴陳錯了,不想再姓沈了,洛陽的事你知曉麽?”


    “略知一二,聽說你受了好些苦,你仔細對我說說吧。”多年未見的老友漸漸地敘起舊來,隻等到月掛中天,那一壇美酒幾乎見了底,倆人笑意盎然,都有些醉了。


    秦書生舉著杯,“往後不叫你西樓,叫你阿錯,一直想給你道個歉,那年在煙霞海邊,說了那樣惡毒的話,是我錯了。”秦書生喝了那一杯,真心悔過,嗓音拉絲。


    陳錯一笑,“不妨,你心裏早就知道冤了我,我也就不怪你了。”


    “還有那年在襄陽,不該打你,險些要了你的命,對不住你。”秦書生又幹了一杯。


    “那時候你哪由得自己,不過是胡千斤砧板上的魚肉,我不怪你。”


    “哎,還有那年在火塘,你帶著傷趕去救我,其實我很想叫你一聲,問問你的傷勢,看你生氣的樣子,我沒敢叫,害你和我又隔閡了這許久。如今我知道,阿錯你在這世上這些年活得有多苦,我還一直那樣對待你,錯得太離譜,不敢祈求你原諒——”


    陳錯杯子拿過來一碰,叮當一聲,喜笑顏開,“阿秀何必這樣說,你我之間,怕就是要這樣欠來欠去,我也有對不住你的時候,也想祈求你的諒解,第三莊裏劃破了你的臉,還有件事……”陳錯咬著自己的嘴唇,今日若不坦白,怕是來日沒有機會了,仗著酒醉,橫下一心,“……恐怕你不知道,在慶芽山,我恐嚇過季小姐,並後來在襄陽,也是我把你灌醉,讓樓裏的姑娘好好服侍你,還特意讓季小姐來看過——”


    “我知道了。”


    陳錯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了?”


    “慶芽山的事,長安早對我說過,隻是我當時不信;襄陽的事情,依稀後來也告訴過我。”


    陳錯更加覺得不可思議,“你不怪我?”


    秦書生搖搖頭,又端起酒,“本也不該,沒有你來打斷,怕傷她會更深,不怪你。”


    陳錯感覺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用盡畢生勇氣,“……所以阿秀,竟然是明白我的心意嗎?”


    秦書生一笑,“雖然晚了些,但是明白了。”


    陳錯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喝了一晚上的酒,一瞬都湧上了頭,隻覺得眩暈不止,不知該如何表現。


    秦書生酒杯靠過來,磕在陳錯手中的酒杯上,“那麽阿錯,往後別再跟我生氣,多來蝴蝶穀,我們今日算笑泯恩仇,和好如初了,如何?”


    月色溫柔,夜色溫柔。


    一夜大醉,第二天早上,陳錯很晚才醒來,透過輕輕纖動的紗賬,落在陳錯背上一半暖陽,一半細風,讓人慵懶得一動都不想動,一旁傳來宣紙在風中抖動的聲響,他一伸手取過那張紙,隻見那紙上寫著:


    香閣美酒意姍姍,看遍世間,未見此間;


    偏愛少年,是敵是友請一戰,且貪歡;


    盡溫柔繾綣,抵寂寥百年。


    世人應笑我瘋癲,遊過此山,再無彼山;


    雲雨留連,輕騎快馬意正酣,不羨仙;


    勿空勞牽掛,願不負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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