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華成峰心底裏其實有點悲傷,不是為他被人冤枉,而是他在自苦,一兩年的光景,柳花明劍法已出神入化,即使沒有今天這事,他也應付不來,而聽杜靜師太的意思,淨慧的水平,更是直逼武林前輩,恐怕去打周道奇,也難分伯仲了,隻有他自己,以為自己有了點進境,就沾沾自喜。


    但是他畢竟是華成峰,悲傷來得快,去得也快。


    懷信給成峰包紮了傷口,華成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跳著不利索的腿腳去找淨慧,纏著淨慧問那是什麽功夫。


    淨慧剛做完早課,在烹茶,一旁的小娃娃在兀自咿呀,好像要學說話了,淨慧說,“少林寺裏傳下來的功夫,有什麽稀奇。”


    “喂!你沒聽杜靜師太說嗎?要柳花明去問問周道奇解不解得了!這麽厲害的功夫,你師父怎麽不練?”


    淨慧停頓了一瞬,說,“師父覺得,萬丈紅柔不如魔琴心法。”


    “可惜了,這功夫太厲害了,誒,我也是在寺門裏磕過頭的,你這功夫能教我嗎?”


    “不能。”


    “為何?要我剃頭才肯?”


    “因為你練了魔琴心法,萬丈紅柔與魔琴心法是相克的功夫,兩者隻能選其一,這就是為何我師父放棄了萬丈紅柔。”


    “隻是可惜了魔琴心法,練不出什麽門道來,許是那套心法不適合我。”


    “你該把魔琴心法時常拿出來看看,不要隻靠著鄭經前輩給你指點過那幾句,要自己去參悟,練不好,不怪心法,怪你自己。”


    華成峰囔囔地說,“我看了啊,也練了,總覺得還差點什麽,摸不透。”


    “總有透的時候。”


    成峰覺得如今淨慧確實越來越像個師兄了,不僅能護著他,還總說一些很有道理的話,心裏有點技不如人的酸澀之感。


    淨慧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樣,“眾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喜怒、愚智、正邪、生死,凡有所區別,皆為虛妄,人和人唯一的區別就是,你的一雙眼看向哪裏,你想看到什麽,眼到則心到,眼開則心開,若有疑惑,不如靜坐下來,內觀己,外觀法,到極致時,心開則眼到,可解世間一切謎題。”


    華成峰似乎懂一點,他突然熄滅了那聒噪,靜靜地看著淨慧烹茶,一個矮墩墩的簡樸的爐子,爐中火生機勃勃,像在風中跳舞的衣裙,銅水壺腰身圓潤,腦袋上的帽子咕嘟咕嘟出著氣,不疾不徐,翹著一隻細長的手臂,好像在邀請人來品嚐,華成峰突然笑了一聲,“我從未見過,淨慧,你這茶壺還挺有意思。”


    淨慧也笑了,“那你慢慢看。”


    淨慧抓起一塊布,放在水壺拎手上隔熱,把滾水淋在紫砂茶盞上,又填滿了一個小的紫砂壺,茶香突然撲鼻而來,但是帶著一種泥土樹葉與灰塵的味道,淨慧在銅水壺裏再添水,重新上爐去燒,將小紫砂壺裏的洗過茶的滾水倒掉,再一一洗過茶盞。


    倆人不說話,都安靜地等著爐上的水再開一壺,淨慧身後的香爐裏,一縷青煙,嫋嫋婷婷,越升高越淡,終至不見。


    那天早上,成峰陪著淨慧喝了一壺又一壺,成峰說,“沒想到,這茶竟然每一壺味道都不一樣,甚至每一盞都不一樣,每一口都不一樣。”


    淨慧笑意深深,“你聽了十年佛音,悟性也是有的,隻是心性燥,需知水總要慢慢燒開,茶也總會慢慢變淡。”


    華成峰起了身,一瘸一拐,“你煮你的茶,我去看看我的。”


    成峰轉頭出門去了後山,對周小姐講了昨日在少林寺門口所經曆的事情,周華寧說,“他這個騙子,倒真會找人頂鍋,華公子,我有一句話,不知——”


    “但說無妨。”


    “我在他家裏,雖然日日受他欺辱,但也日日看著他說話辦事,他栽贓你這事,顯然不是突然撞見你臨時起意,該是早謀劃周全,就等著有一天和你遇見,趕巧昨日有許多武林人士在場,是個絕佳的時機,但是據我所看,他謀劃不出這麽精密的構陷,他這個人,許是比一般人聰明一點,但是也沒有太多,不過他認為自己聰明絕頂,太複雜的事,他轉不出來,他的水平,大概隻能做出折辱我那樣的事,心計不足,狠辣有餘,最宜被有心人利用。”


    華成峰突然有點高興,也有點驚訝,他也早有這個懷疑,但是他沒想到,周華寧是個心思這麽聰慧的人,“他願意給別人做刀槍,誰也攔不住他,但是姑娘如此聰慧明朗,該知道躲在這裏不是個長久之計,且姑娘前幾天跟我說了一句謊話,華某再給姑娘一次機會,希望周姑娘說出實情。”


    周華寧低下頭,眼圈裏又泛出一層淚花,聲音細如牛毛,“不是我蓄意欺瞞,實在是心裏害怕,況且這事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哪裏……哪裏敢講出來,又有誰會相信呢。”


    “周姑娘要不是因為出了這事,也不會拚了命也要跑出來吧,畢竟周姑娘似乎已經能在他的折磨裏活下去了,對嗎?”華成峰今日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同,要是往日,他想明白了周華寧撒謊這件事,非要發瘋了來質問她不可。


    周小姐低頭哭了一會,才斷斷續續說起來,“叢欣跟我說,炳柔姐姐……是被他用一把剪刀穿透了心肺……才死的……”


    “叢欣是不是希望你跑出去之後,把這個消息給周老爺子送過去?”


    周華寧點頭,“叢欣跟我說了炳柔姐姐在他家,也是備受折磨,受盡淩辱,但是炳柔姐姐功夫好,不像我這麽無用,炳柔姐姐會反抗,便在一次兩人爭執之間,被他用剪刀一下紮穿了胸膛……姐姐走了之後,周氏帶過去的人也都漸漸被他處理了,唯有叢欣,一直裝瘋賣傻,才活了下來,叢欣是個好姑娘,她怕我最終也逃不了那樣的命運,把我救出來之後,不知道他是不是抓到了叢欣……也不知道他把叢欣怎麽樣了……”周華寧泣不成聲。


    成峰望著周華寧,“周姑娘,周炳柔不明不白死在柳花明刀下,冤魂在地下夜夜叫屈,你伯父如今還把柳花明當成自己的貼心好女婿,還要把整個周家的未來托付給他,你爹娘也以為你還在柳家坐享清福,叢欣姑娘為了救你出來可能如今已經喪了命,柳花明還在逍遙法外,不知要去禍害多少人,若周姑娘你心能安,你就在這裏住下去,我便也不去聲張,我就算背著殺周炳柔的罪名,也無妨。”


    周華寧手腳顫抖,雙目空洞地流淚,“我若心安,何以日日夜夜用眼淚洗這石室的地麵……可是我害怕……我怕我一離開這,就再落入他手裏,那我就再無任何生還的可能了,我也怕……我怕我大伯不信我空口白牙——”


    “周姑娘,淨慧師父說,若你怕,邪魔便更加要來害你!就算你躲在這裏龜縮不出,難道柳花明就收手了?不會再去禍害周家了?不會自己去找你爹娘下手?但說一千道一萬,最終還是要周姑娘自己做決定。”


    成峰說完轉身就走了,石頭走廊已經走到一半,身後傳來周華寧的喊聲,“華公子!我跟你去!”


    周華寧趕上來,“隻是還麻煩公子應我一事,若是真的他沿路堵截,煩公子在他得手之前,了結了我,也好過讓我再入那人間地獄。”


    成峰給她一個令她安穩的眼神,“好。”


    少林寺被柳花明帶人圍住了,華成峰雖然現在未必是柳花明的對手,但是畢竟柳花明隻有一個人,從其他門派圍堵的地方突圍出去,他不是做不到,隻是那樣就要跟柳花明糾纏一路,究竟能不能走到永州,他也不確定,畢竟柳花明背後還站著一個不知道是誰的高手。


    跟淨慧又喝了兩天的茶,還是一籌莫展。


    淨慧卻好像不著急,“別急,等到時候自然有辦法。”


    華成峰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到時候,但是他信淨慧。


    果然,當天下午,就到了時候。成峰和淨慧下了午課迴禪房的時候,掃地僧正在打掃淨慧的房間,掃地僧年紀不小了,嘴角好像定住一抹笑,對誰都點頭行禮,對方丈也沒有額外的大禮,淨慧朝他點頭迴禮,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他,“淨川師兄,聯約盟圍寺,可知有什麽方法能不驚動他們出去的麽?”


    成峰還好奇,淨慧對掃地大哥恭恭敬敬,且好像篤定他能知道些什麽。


    那掃地大哥彎了彎腰,單手立掌,“迴方丈,能出去,地下有路,幾乎能去到登封縣的另一端。”


    “那麻煩師兄幫忙,今天晚上幫我送成峰和周姑娘出去。”


    那大哥點頭答應,“是,方丈。”還對著成峰一笑,成峰一愣,許久才反應過來,“扈老家主!”


    大哥又點頭,“小僧淨川,拜在懷信師父門下,不學武,隻學經和藥。”


    淨慧在一旁接言,“淨川師兄除了跟懷信師叔學藥,還負責我和幾位師叔及大殿的房間掃灑,並掌管少林寺地麵以下的所有物產及通道。”說著兩人對笑一下。


    晚上成峰兩人收拾妥當,在掃地僧的帶領下,在少室山的地層中鑽來鑽去,周姑娘三寸金蓮都磨出了血泡,但要說比在柳花明手裏挨的打,不值一提,等出了那地洞,天都已經亮了。


    那淨川師兄帶了個帽子,帽子下沿接的假發,衣裳也是普通行腳把式的樣子,便絲毫看不出是個和尚。


    淨川給他們雇了一輛車,送了一程,一路上跟成峰聊了幾句,知道了這事情的來龍去脈,突然改了口對成峰說,“成峰啊,若是不嫌棄,我把你們一路送到永州吧,隻有你和周姑娘兩個,柳花明想打探你們的行蹤太容易了,若是三個人,他便要分辨分辨了,縱使旁的不能做,幫你們趕趕車也算我出了一份力吧。”


    成峰想想也是,萬一他在路上有點什麽事,淨川師兄多少能幫他照看一眼,周姑娘是一刻也離不得人,但是他又有些顧慮,畢竟淨川是有前科的人。


    稍一猶豫,淨川仿佛看出來了,“成峰放心,我在少林寺聽方丈講了一年的經,日日為我手下的亡靈超度,如今還活著,已經絲毫沒有別的期盼了,隻盼望做幾件好事,將來下了地獄好找補找補,剩下的就等著天來收我,來世我一定不再活成這個樣子,如今你這事情,我多少能幫上點忙,我如今半截身子在土裏埋著,功夫所剩無幾,唯一有用的,就是還有些江湖經驗了,成峰你看——”


    成峰在淨川的眼裏看到明滅的星火,淨慧信他,何妨一試?趕緊跳下車來,給淨川行禮,“如此多謝師兄了!”


    少林寺大門關了五天,柳花明終於忍不住了,來扣門,淨慧叫人將層層院門都打開,僧人們各自忙自己手裏的事情,叫十三派的人隨意進來查探。


    柳花明怒氣騰騰,“人呢?方丈大師不是說他好了把他交給我嗎?”


    淨慧不急不躁,“人來人去,實非我所能阻攔,三天前趁夜走的,去了哪裏,貧僧不知。”


    這出家人,打誑語。


    畢竟柳花明還不敢明目張膽對少林寺動手,隻得又帶人氣勢洶洶地出去了。旁人不知,柳花明可是知道,安排人手往南邊追,又放了信鴿,讓南邊的兄弟們仔細搜索,尤其是見過或認識華成峰的,截住了就算殺不了他,也至少拖上幾日。


    柳花明對著十三派的人,一張精雕細刻的臉上盡顯悲痛,淚光盈盈,“承蒙各位友盟兄弟鼎力相助,柳某實在汗顏,空有一腔的誌願,竟然護不住自己的家室,我不知那華盟主和我究竟是什麽仇!殺我亡妻炳柔,如今又劫走了我的華寧,柳某人願不惜一切代價,誓要為我兩位愛妻報仇雪恨,望各位助我!”


    柳花明恭恭敬敬施了一圈的禮,眾人驚愕,說之前被少林寺困住,如今被華成峰劫走的,竟然是小柳夫人!繼而又群情激奮,一個個痛罵華成峰,紛紛表示一定要殺了他,給兩位柳夫人報仇。


    章後詩:


    深山鍾鼓罄,玲瓏風月僧;


    煙雲過眼處,少時與君逢。


    衣染汙泥垢,手捧蓮花燈;


    胸懷眾生苦,笑談罪我名。


    佛前常自省,色相皆成空;


    焚香度前世,傳經釋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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