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時候,季長安在第三莊門口跪了三天,季白眉不讓她進門。


    一路上倒也走得平穩,主要是沈西樓叫人暗中跟著,有什麽麻煩事都幫她直接料理了,一直跟到季長安家門口才把人撤迴來,拆散她的姻緣是一迴事,要真的讓她死在路上,那就沒法跟秦書生交代了。


    第一日白天季長安跪了一整日,還撐得住,到了那天夜裏支持不住了,暈厥過去,淩晨的時候季長留偷著出來送了吃食和水,但暫且不敢把她接進去,季白眉在莊子裏發了雷霆之怒,罵季長安丟人現眼,此事雖然季長留也痛惜,但是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如今她知錯悔改,他也願盡棄前嫌,隻不過要先勸得他老父迴心轉意。


    季長留和妹妹說,“辛苦你再等一等,我進去求父親,他一鬆口,我馬上來接你進去,千萬挺住,不能倒下啊,我晚上再來給你送吃的。”


    季長安麵無血色,嘴唇幹裂,虛弱地點頭。她看見秦書生最後一眼,是那個趴在紅袖樓香榻上一個赤裸的後背,那景象時時刻刻撕裂著她的肺腑,讓她幾度要暈厥時,猛然疼醒過來。她苦笑著問自己,如此折騰一遭,究竟是為何?可笑自己還曾日夜夢想與他天長地久,哪想到他的情,短得好像夏日裏突然來的一場傾盆大雨,來得猛烈,去得突然,除了留給人一身濕淋淋的水,就好像沒有來過。


    季長安要不時捂著胸口才能讓自己不要疼死。


    第二日季白眉到門口看了她一眼,胡子翹著,一句話沒說,又背著手迴去了。


    第三天午時前後,果然來了一場大雨,已經是要入秋的雨了,有些寒涼,甚至還帶著點冰雹,那大雨下到一半,季長安就倒在了泥水地裏,老管家出去叫她,怎麽叫也不醒,季長留跑出來背起季長安就往迴跑,季白眉不讓他進,季長留對著老爹大喊,“要是她死了,我也跟著她去!你老季家往後可就沒人了!”


    好歹是把季長安搶救迴來了。


    也奇怪,這一次季小姐也隻是暈厥,醒了之後,洗漱幹淨,既沒發燒,也沒咳嗽,除了身體有點虛弱,沒什麽別的症狀,隻是整個人仿佛沉入了極深的湖底,像一塊再也打撈不上來的美玉。


    季小姐沉靜極了,臉上仿佛沒有了一絲光彩,隻是應付活著,每日裏吃一兩口東西,睡一兩個時辰,不寫詩也不作畫,不繡花也不種花,偶爾拿起一本書,坐在椅子裏看半天,卻翻開哪一頁到最後合上的就是哪一頁,隻是那書葉中間夾進去許多淚水。


    家裏的生意越發忙碌,季長留也沒多少時間來看她,隻有嫂子來了幾次,嫂子如今有了身孕,在家裏的時候多,但是嫂子不懂她,隻能給她做些好吃的,陪她說說話,雖然極力掩蓋,季長安仍然能從嫂子的言行裏讀到她是季家的家醜這件事。


    而季白眉差不多是過了一個月之後,才第一次來看她,來的時候季長安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書頁上一大片水漬,整個人瘦得脫相,嘴唇上沒有一絲紅,而且她睡得很不安穩,時時驚跳,季白眉雖然生氣,但是也心疼,畢竟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竟然被那姓秦的這樣糟蹋,季白眉恨不得將秦書生剁成肉泥。


    季長安在季白眉的怒吼中醒來,季白眉對著滿院子的下人大發雷霆,挨個罵了一遍,說她們沒照顧好小姐,各個都拉出去打了板子,下次要再讓他發現一次,直接打死。


    季長安顫抖著聲在季白眉身後叫了聲,“爹——不怪他們,是我自己沒照顧好自己。”


    季白眉轉過頭,憋得眼圈通紅,不想讓眼淚掉下來,仔細想這事情就好像做生意虧了本,再怎麽生氣痛恨,也沒法在已經結束了的交易上賺迴來,隻能將來再賺,為今之計,要先保住手裏剩下的本錢。


    “長安那,爹知道,再怎麽責怪你也沒用,我隻希望你記住今天這個教訓,往後再不要受這些江湖騙子的蒙蔽,自己個的身體自己要知道愛惜,人要是沒了,就萬事皆空了。”


    季長安鼻子裏的酸澀越發濃重,眼淚像潑墨山水般一層層暈染出來,“爹,女兒如今知道錯了,爹爹的教誨,女兒記下了,一定好好愛惜自己,隻是連累了整個季家被旁人笑話,女兒心裏……難過,不知怎麽辦才好……”


    “要是你真的迴心轉意了,爹不怕承擔些恥笑,江湖上新鮮事很多,過上個幾年,他們就忘了,你……要振作起來。”


    季長安點著頭,淚濕衣衫,季白眉走過來,將她摟在自己的肩頭,深深地歎息。


    那往後下人們更加盡心盡力,季小姐也不願讓她們為難,每日裏吃很多東西,腸胃裏好像對吃食突然沒有了感覺,不吃不覺得餓,吃了許多也不覺得飽,不過個把月,身上臉上的肉又長迴來了,看上去好似跟從前差不多了。


    但是季小姐自己仿佛沒有什麽知覺,每日裏還是用下許多吃食,身材便開始漸漸發福,做衣裳的婆子已經連著把季小姐的尺寸改大了兩次,這眼瞅著又要不夠用了,下人們都擔心,卻也不敢來提醒她。


    雖然季白眉盡力保護著第三莊,爭取不要受外邊的影響,但那些流言蜚語還是無孔不入地鑽了進來,季白眉恨恨地罵,要是再見到姓秦的一麵,一定把他碎屍萬段。


    季小姐第一次聽到那些難聽話的時候,驚慌失措,啞口無言,下人們正防備著小姐會不會突然爆發或者痛哭,提心吊膽了好一陣,但是季長安並沒有這些反應,隻是默默轉身迴了屋,叫人再給她拿兩碟桂花酥。


    許是聽了那些流言的緣故,季小姐在分開兩個月之後,第一次夜裏做夢夢見了秦書生,夢裏他好像還是那風流模樣,拉著她的手,對她說著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話,還一直笑意盈盈看著她,一晚上賴在她夢裏不肯走,突然醒來看見天光大亮的時候,季小姐感覺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人挖空了,攥緊的拳頭裏握著一場虛無。


    第二天又夢見了他,跟前一天不一樣,這一天的秦書生一副落魄模樣,跪在她腳邊扇自己的耳光,罵他自己禽獸不如,求她原諒,痛哭流涕,萬分悔過,賭咒發願,願付出任何代價,隻要季小姐肯再迴到他身邊,這一天醒來的時候,季小姐發現自己的枕頭幾乎濕透了,把自己悶在被子裏想,要是他真的再來這樣求她,要不要原諒他一次?


    第三天夜裏,季小姐失眠了,無論如何睡不著,她便責怪秦書生不肯在夢裏召喚她,好容易熬了一夜,早上起來眼圈都是黑的,婆子趕緊把家裏的郎中請過來。


    季小姐說夜裏睡不著,時常有驚夢,郎中開了藥,季小姐不停地讓下人熬藥給她喝,以至於一天之中大半的時間都處在昏睡的狀態,由於常睡著,就更頻繁地在夢裏見到秦書生,無論他風情萬種,還是落魄邋遢,甚至還在夢裏一次又一次地拋棄她,但是總歸,還能見到他。


    於是季小姐每日除了大半天的昏睡,剩下小半天的時間幾乎都在進食,整個人迅速胖了三圈,腰圓了,腿粗了,臉鼓了,下巴上綴著兩層肉,皮膚也粗糙沒有了光澤,眼神飄忽,甚至開始披頭散發。


    外人不知道季小姐變成了這樣,當然也是有人上門提親的,人人都覺得曾經高不可攀的季小姐,如今已經是枯枝爛葉,季白眉不得不打折出售。


    季白眉也曾想過,找個踏實可靠的人家就把閨女嫁出去,如今他已經不指望再用他閨女來釣個金龜婿,不指望婆家富貴,更別提有功名,也不嫌棄跟他一樣做生意的人家,甚至殷實的農戶他也能接受。


    來的人還是一個個突破了他的底線,倒是有幾個富的,不過家裏都有了幾房姨太太,有比他年紀還大的老鰥夫,甚至窮困潦倒臭名昭著的江湖惡霸,其中倒是有一個家境尚可,從未婚配,年紀也合適的,季白眉甚至要答應了,後來才在媒婆嘴裏拐彎抹角地說出來,那男子從前因為意外事故,斷了雙臂,直等著季小姐上門去伺候他一輩子;於是全都被季白眉和季長留給打了出去。


    爺倆在深夜裏感歎,季家就算有這麽一筆不那麽清明的賬,好歹也還是揚州城首富,好歹在江湖上也是有些頭臉的,輪得到你們這麽欺負?


    季長留說,“爹,算了,找個踏實青年,招個上門女婿吧,專找個沒有家世沒有背景的,隻要人可靠,不要他一分銀錢,就招進來我們養他,至少能放在眼皮底下,免得將來妹妹嫁過去挨欺負。”


    季白眉也動了這個心思,出去跑生意的時候也四處留心打探,說也奇怪,好像大家可憐她,家裏出了這事之後,生意反而更加蒸蒸日上,一日比一日強,他也看過幾個沒什麽背景根基的青年,初始印象還成,越看越不像樣,一個比一個心機多,都恨不得抱住他這棵冤大樹使勁地啃個夠。


    季白眉心灰意冷,直到有一次從外邊迴來,去看看寶貝女兒,突然發現季長安好像被吹了氣一樣鼓著,不停地吃東西,衣裳上還沾著食物殘渣,還哪有過去半分的樣子?季白眉嚇得跌坐在地,季長安跪在地上給他道歉,手裏還拿著半塊糕,嗚嗚大哭起來,已沒有了從前楚楚可憐的模樣,竟有點像街邊的潑婦,哭著哭著,竟然抬起手來咬了兩口那糕,吞下去,接著哭。


    季白眉硬是從她手裏把那糕摳出來,痛心疾首,“長安那!你看看爹爹!你別嚇唬爹,你這是怎麽了?啊?好孩子——”父女倆抱在一起抱頭痛哭,季長留也聞聲趕來,著實也被這景象下了一跳,哭著哭著,季長安突然沒聲音了,季白眉把她掰過來一看,季長安竟然睡著了。


    用了三個力大的婆子,才把季長安抬迴了她的榻上,季白眉喊了郎中過來,查了許久,竟然查不出什麽毛病,隻是說,小姐心中鬱結。


    入冬的時候,季長安不止有嗜吃嗜睡的毛病,還時常狂躁,不知道誰哪句話惹到她,她會突然暴起,手邊有什麽就砸什麽,東西都砸的差不多了,就自己縮在角落裏開始哭,誰也不讓靠近,有人靠近她就非常恐懼地大喊,好像那人要殺她,尤其見不得郎中,季白眉請了許多大夫來看,但是季長安連看都不讓看,見了拎藥箱的就砸。


    郎中請多了,哪有不濕鞋,季小姐這瘋癲樣子很快也就外麵人都知道了,對她老季家的笑話聲也越來越大,也漸漸不再有人上門提親了,哪怕連爛的都沒有,季白眉行走在外,都不敢看人家的眼睛,而那些生意夥伴反而對他越加寬和,甚至願意多讓利給他,時常拍拍他的肩膀說,想開些吧,生意越發紅火。


    季白眉看著一箱一箱進賬的銀子,苦笑不已,“我賺這些銀兩有何用!”


    哪想到進了冬月,又有個媒婆上門來,家裏的管事接了消息,客氣地給攔住了,那媒婆不像個一般的媒婆,被攔住了也不惱,笑盈盈說,“季老爺和季小姐不方便,我改日再來。”那媒婆彬彬有禮,備著重禮,反複來了三次,每次被攔住都客客氣氣地說下次再來,管事的招架不住,隻能把這事報告給季白眉,還說這媒婆自稱是從汴京城來的。


    季長留說,“爹,就見一見,要是不行,拒絕了她就是,萬一要是個機會呢。”


    媒婆第四次上門的時候,就被請了進來,不像個媒婆,倒像個大戶人家的夫人,行止坐落都十分得體,跟季白眉父子倆見了禮,遞上了名帖,放下了手裏拎著的禮盒,“季莊主見諒,冬月苦寒,也沒有什麽新鮮的東西,況且季莊主家裏,什麽好的沒見過,奴家帶了些汴京城裏小姐夫人們都喜歡的首飾玩物,拿來給季小姐無事時賞玩賞玩。”


    媒婆說話時始終笑意盈盈,讓人十分舒適,季白眉看了一眼那禮盒,雖然都是小東西,但是看得出用心,並且價值不菲,他十分疑惑地問,“敢問大妗姐,是替汴京城的哪家來說親?”


    那媒婆笑著,“倒也不是汴京城裏的,他一家住在城外,也屬於京畿的管轄範圍,得知老婆子我算是個得體的,十分恭敬地拜到我門上,讓我務必來跑一趟,不知季莊主可聽說過封南世家?”


    季白眉一愣,“當然聽過,封南大俠沈闔的大名江湖上哪有人不知?沈大俠的夫人可是走了許多年啦,一直獨居,這幾年也不怎麽露麵了,大妗姐是為了他來說媒?”


    媒婆突然笑得很俏皮,“季莊主想哪裏去了!沈大俠雖然名聲好,家世也好,畢竟年紀太大啦!前年出了一趟門,還受了很重的傷,如今也不怎麽能動,我哪能這樣來禍害季莊主!但是這沈大俠家裏有兩位公子,其中一位,對老婆子說,與季莊主一家還有過一點過往。”


    季白眉連連點頭,“我自然記得,春天的時候小女遭難,正是封南世家的公子出手才搭救了她的性命,讓我老父親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啊!大恩大德,豈能忘記!難不成,那求親的是——”


    “不錯,正是封南世家的大公子,江湖人稱金公子的沈翎金。”


    “啊?!”季家父子倆都驚呆了。


    那媒人趕緊問,“怎麽?季莊主有什麽不滿意的?或者有什麽條件?盡管和我說,沈家說了,論富貴,他家雖然也有些薄產,但是比第三莊是比不了的,不過隻要季莊主有要求,他們一定盡力滿足,而且沈家一門上下的人品,江湖中人盡皆知,季小姐嫁過去,全家還不都把她當個寶貝一樣,管保不讓她受一點委屈,再說金公子此人,季莊主要是見過,應當知道,那更是人中龍鳳,樣貌好,功夫好,家世好,人品好——”


    季白眉已經聽不見媒人後麵說的是什麽了,他哪裏是有什麽不滿意的,別說現在季家這個樣子,就算在季長安沒出事之前,要不是他非要把閨女嫁給京城裏當官的,封南世家這樣的婆家他季家也算高攀,更別提如今,那更是攀也攀不上了,再加上,季小姐現在這樣一個半瘋半癲的樣子,嫁到沈家去,簡直是丟人現眼,沈家不可能沒聽說他季家的這些事,為何還要來求親?


    媒婆兀自說了一通,見季白眉父子倆驚疑不定,也是十分不解,反複追問,季白眉才吞吞吐吐地開口,“這封南世家,我們第三莊……恐怕是有些……高攀不上。”


    那媒婆又是一笑,“季莊主這話說的,沈家若是在意這些,何苦花了大價錢讓我老婆子在你莊門口吃了幾次閉門羹?”


    媒婆收斂了些笑意,“季莊主的顧慮我知道,咳,江湖上那些人,閑來無事,可不就是造謠生事麽,誰還能真的當真了?沈家說了,他們不是那樣聽風就是雨的人家,他們信第三莊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留下的名聲,也看重季小姐這番真性情,是真心求娶,也想借此事,幫小姐擋一擋那些江湖上的惡意。”


    季白眉簡直有些感動,似是泛出盈盈淚花,可是還是不敢隨意應下,“大妗姐迴去一定幫我仔細謝過封南大俠和金公子,我這裏也有些薄禮,請大妗姐帶迴去,能得沈大俠及沈公子看重,我們季家何其有幸,隻是……隻是小女如今……有些不太康健……我們也不能欺瞞,不能辜負沈大俠一家的苦心,所以還是請大妗姐……”


    “嗐!季莊主多心啦!這一來一迴的賞錢呀,沈大俠都付過啦!季莊主也不必思慮過重,隻說您對這樣的親家滿不滿意,隻要季莊主願意,旁的都是能解決的問題,金公子還托我問一句,當然是在季莊主同意這門親事的前提下,臘月他想自己過來登門拜訪一下,不知季莊主是否允準,若是未獲允準,擅自登門,金公子覺得,未免有些唐突。”


    沈家禮數十足,季白眉一百個願意,隻是一想到長安現在的樣子,他就猶豫,還是一旁季長留說了一句,“那就勞煩這位婆婆幫忙謝過金公子,金公子若是願意來,我們季家隨時歡迎,這門親事,我們也是十分願意,隻是,想等金公子過來,見一下舍妹,如果金公子那時候不反悔,也還願意娶,我們一定帶足了嫁妝把我妹子送過去。”


    “有公子您這句話我就算完成沈家的囑托了,我這就去迴沈家,金公子下個月過來,到時候大家再細商量。”


    兩方又寒暄了幾句,季家留她吃飯她也不吃,隻說馬車還在等著,今日就要迴汴京,季家給她的迴禮她也不帶,後來還是撕扯了許久,季長留硬是塞了兩張銀票到那媒婆的手裏,那媒婆愈發的喜笑顏開。


    季白眉父子親自把媒婆送到大門口,看著她上了馬車,季白眉說,“照理說這沈家不會有什麽旁的心機,他們這樣的人家,能圖咱們什麽呢?難道是真的時來運轉了?”


    季白眉迴到院裏,把左近的郎中都叫了過來,讓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務必要讓小姐好起來,限時一月,要是誰能把小姐治好了,賞銀千兩。


    郎中們確實想盡了一切辦法,季白眉讓婆子把季長安綁在床板上給她灌藥下去,可是那仿佛隻能激起她更激烈的反抗,一天夜裏,季小姐半夜起來,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還好發現得及時,從此季白眉就安排了人手,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她睡覺的時候,也有人輪班在她榻前看守。


    可是臘月越來越近了,季小姐非但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季白眉一籌莫展,這一千兩還花不出去了。


    在一家人的忐忑與期待中,金公子溫文爾雅地叩響了第三莊的大門,父子倆極其熱情地接待了他,金公子凡一舉手投足,都透露著大家風範和一股藏不住的貴氣,要說季小姐當年好的時候,要是跟金公子放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隻可惜造化弄人,為何金公子不早來個一年半載,也就沒有姓秦的什麽機會了,可是如今這個局麵,當真尷尬。


    吃得好,喝的好,相談甚歡,直到金公子直接問起,這婚事怎麽辦,聘禮的禮單他們沈家已經擬好了,想請季莊主看看,有沒有什麽額外的要求,季白眉接都不敢接,他想悔婚。


    季家父子東拉西扯了好一陣,金公子才看明白了,“不知侄子哪裏做得不周到,季叔父還請明示,一定勤加改正。”


    季白眉皺著一雙眉頭,“沈賢侄!哪裏是你不好!你千般好萬般好,是我季家求也求不來的福氣,隻是長安她……得了怪病,一時半會恐怕好不起來。”


    沈翎金說,“病了不妨,我也認識一些名醫,都可以請來給小姐看看,我們不急在一時,等小姐好了再辦喜事。”


    季白眉別無他法,隻得全招供出來,“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瞞著賢侄,長安她不是一般的病,怕是有些瘋癲……時常暴躁傷人,或者自毀自戕……因著這病,吃了許多藥,身材也變了形,樣貌也大變,已經不是你當初見到那個人了……哎……”說著竟掩麵痛哭起來。


    沈翎金倒是沒怎麽變臉色,“季叔父,此事我聽說了,外麵現在風言風語,確實也讓您壓力很大,小姐她可能也是受了這事情的打擊;總之,無論小姐變成什麽樣,也不管別人怎麽說,隻要我沈家願意,您季家願意,這事還是能成。”


    季長留在一旁拉他爹,“爹,沈兄弟說得對,就讓他去見一下長安吧,就算是不行,沈兄弟也知道,不是咱們誆他,對長安,我們也盡心盡力了。”


    季白眉自然同意。


    其實那一日,早上起來,季白眉叫丫頭好好地給季小姐梳了個妝,穿了一身不那麽顯粗壯的衣裳,院子裏也不讓人大聲說話,靜悄悄的,以免激怒了她,季小姐那天好像也知道是有什麽事,安安靜靜的,倒是難得的省心。


    但是季小姐不肯來前院,那樣子就像怕在前院見到什麽人一樣,於是季白眉便引著沈翎金去了後院,沈翎金老遠看見了季小姐,在一個暖閣子裏坐著,安安靜靜的,樣貌倒是也沒有大變,還能看出過去的輪廓,隻是整個人鼓起來了,好像有從前兩個大,季長留和季白眉遠遠地停住了腳步,也叫下人都下去,唯獨沈翎金一人朝著季小姐走過去。


    沈翎金進了暖閣,並沒有靠得太近,季小姐手邊的案幾上,放著兩杯茶,幽幽地冒著熱氣,沈翎金躬身施禮,“季小姐,許久不見了,一向安好?”


    季小姐一笑,沒起身,隻是淡淡叫了一聲,“沈公子,請坐。”


    沈翎金走上前,坐在了季長安的旁邊,季小姐請他喝茶,沈翎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季小姐說,“今早醒來父親就叫人為我打扮,我就猜是有什麽事情,原來是沈公子來訪,果真是大好事。”


    沈翎金盯著季小姐看,看她鼓鼓的還在努力保持微笑的麵容,不知為何,就感覺她內裏有種絕望的悲傷,“季叔父沒告訴小姐,沈某今日來是幹什麽的?”


    季長安搖搖頭,低頭哂笑一聲,“我如今許是腦子壞了,身子也壞了,父親他們也不告訴我什麽事了,我也樂得什麽都不知道,隻是給他們添了許多麻煩,給家裏丟了臉,心裏……一直過意不去。”季長安臉上深深自責。


    沈翎金說,“小姐過去受了那麽些苦,誰又能責怪你呢!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小姐不如放下包袱,看看別的地方。沈某今日來,是想——”


    話還沒說完,季小姐突然嘴一歪,臉變了形,一揮手,茶盞砰的一聲砸在地上,熱茶四濺,“沈公子說的是什麽事情!”


    季小姐心裏還是過不去,但凡跟那件事有一點關係都會激怒她,單單‘有些事情’四個字她都已經受不住了。


    季白眉和季長留已經開始往這邊跑,同時季小姐費力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見案幾上還有一瓶水養的百合花,冬季裏有這東西,當真不易,但季小姐才不管,一把將那瓶百合拂到了地上,又是一聲脆響。


    季長安脆聲喊道,“有什麽事情你們不能當麵說出來!一個個都在我背後說閑話!我如今這樣你們滿意了!還是要我死了你們才滿意!沈公子說的到底是什麽事情!”誰也沒留意季長安手裏不知什麽時候抓了個桃子,也是冬季裏不容易得的東西,隻見她一揮手,那桃子啪嘰一聲,砸在了沈翎金臉上。


    季長留趕緊叫人按住季長安,季小姐開始說胡話,笨拙地掙紮,見什麽砸什麽,季白眉趕緊給沈翎金道歉,沈翎金倒是淡定,“你們放開她,無事,她傷不到我什麽!”


    季白眉叫人把季小姐拖迴去,沈翎金攔住他,“季叔父如果信我,你們先離開這,她傷不著我,我也不會傷她,讓我再跟她說兩句。”


    季白眉半信半疑,叫人住了手,都退了出去,季長安果真發了瘋,搬桌子,砸凳子,那動作簡直笨拙好笑,沈翎金隻在一邊看著,不出聲,也不出手,隻是在東西要砸到他的時候,稍微躲一下,或者看她要傷到自己了,就幫她擋一下,直到季長安累得氣喘籲籲,坐在地上不動了,兩眼發直。


    這樣的機會也少有,每次她一發瘋,趕緊就被人按住了,今天倒是瘋了個痛快。因而瘋完了,她便沒有躲起來大哭,又自己恢複了平靜,呆了一會,沈翎金來扶她,她就順從地站起來,又到椅子上坐下。


    季長安臉上又充滿了自責的神態,頭壓得很低,“沈公子見笑了,也不知是怎麽了,好像我的身體裏擠進了另一個靈魂,我控製不住她,對了,剛剛沈公子說你是來幹什麽?”


    沈翎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讓季長安沒有一絲躲避的空間,一字一字說,“今日來求娶小姐下嫁沈府,翎金願與小姐攜手,共度終生。”


    季長安嚇得險些從椅背上仰過去,過了那慌神的一刹那,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費了好一番力氣,站到了暖閣的牆角,臉對著牆,“沈公子快別這樣笑話我!你看我如今成什麽樣子!為何還要取笑我!公子可知……我今天來見你一麵,已經用完了所有的勇氣。”


    沈翎金站在她背後,舉起右手,豎著中間三指,“翎金今日指天為證,絕不是欺辱取笑小姐,實乃真心實意,已經稟明了季叔父及季長兄,我如今剛好就是因為看清楚了小姐是什麽樣子,反而心裏更加篤定,小姐純直善良,堅勇聰慧,哪裏可笑?今日來說這些,確實有些唐突,不過也不急在這一時,小姐且慢慢調養,要是允準,我多來看看你,隻盼望小姐能放下心中執念,也不至於讓自己這般苦痛,季叔父和季長兄,看到小姐痛苦,也日日吃睡不香,都在為小姐牽腸掛肚。”


    季長安聽了這一番話,已經哽咽不成聲,眼淚劈裏啪啦的往下掉,雖然她向日裏迷糊的時候多,但也有些清醒的時刻,這些道理,清醒時,她都明白,迷糊時,便什麽也不知道了,此刻清醒,哭得越發絕望,許久才能說出一句話,“我這一生,還有什麽指望……更不敢耽誤旁人,我也知道父兄難過,我隻盼我早早去了,他們也就都解脫了——”


    沈翎金在身後輕輕柔柔地叫了一聲,“小姐,我知你為何而苦,你可願,跟我說說他嗎?”


    季長安猛地轉身,雙眼瞪得嚇人,厲聲嗬斥,“誰?說誰?”


    眼看季長安又要崩潰,那個整個莊子裏誰也不敢提的名字,沈翎金卻沒有絲毫要替她隱藏的意思,“秦神秀。”


    那是這許久以來,季長安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聽人說他的名字,她突然衝上前兩手掐住沈翎金的脖子,喊著,“你憑什麽!我不想再聽你說話!你給我出去!”


    季家父子又要跑上來,沈翎金卻背著身揮手,叫他們不要過來,季長安能有多大力氣,她覺得自己掐得狠,其實沒太大傷害,掐了一會,見沈翎金不還手,也不推開她,才自己放了手,但眼睛裏還像在冒著火,兀自大口喘息,沈翎金說,“你迴去好生休息,過三五天我再來,到時候你再跟我說。”


    季長安眼睛裏充滿了疑惑和不解,但是竟沒有再爆發起來,沈翎金告了辭,一轉身風度翩翩,跟著父子倆迴前院去了,季長安在那暖閣裏站了許久,呆呆地出神,心裏說不上是個什麽滋味,然後又開始困倦起來,便扭動著身子迴去睡了。


    見沈翎金出來,季氏父子都不敢問,還是沈翎金主動提了,“季叔父,長安我看過了,她很好,叔父還是看看禮單,要是沒什麽問題,我就迴去請先生看個日子,再來莊上迴叔父。”


    季白眉目瞪口呆,“你……你當真願意娶她?”


    沈翎金一臉正經八百,“當然願意。”


    季白眉說,“她要是老也好不了,嫁給了你,發起瘋來,你能一輩子都像剛才那樣?不打她,不罵她?”


    “季叔父,要是打罵自己的妻子,那算什麽英雄好漢?算什麽男兒?”


    季白眉激動得老淚縱橫,握住沈翎金的手,“你隻要肯娶她,我要什麽彩禮!我把半個第三莊當做嫁妝給你送到沈府去,但有一條,無論她變成什麽樣,你都不能欺負她,這孩子受了太多的苦,姓秦的那個王八蛋欺負她,要讓我見到,我打死他!長安她要是不好,你隻管給我送迴來,萬萬不能讓她再受苦。”


    沈翎金也迴以十分鄭重,“沈家男兒,有一言在此,絕不辜負,無論長安變成什麽樣,一定不會欺辱於她,聘禮季叔父一定要收,否則何以顯我言出必行。”


    季長留也在一旁擦眼淚,這是老天開了什麽天眼。


    沈翎金取得了季白眉的同意,果然隔三五天就來見季長安,倆人就坐在暖閣裏說話。


    季白眉叫人遠遠地盯著,中間有幾次季長安變得狂躁,但沈翎金始終不為所動,不控製她,也不勸說她,直等著她自己發作完,瘋了幾次之後,終於在一個飄著細雪的天,就是華成峰去打柳花明那天,季小姐幽幽怨怨地跟沈翎金訴說了她心裏記得的所有有關秦書生的事情,情如何起,如何相逢,他如何替他擋了那三刀,講她三次去蝴蝶穀,如何去那世外桃源,念他們寫過的情詩,又是如何一點一點地讓她心碎,如何在他眼裏再也看不見自己的倒影,又如何在紅袖樓裏歡歌笑語,難忘舊情,將她棄如敝履。


    那一天從午時過,一直講到寒夜深,季長安竟然一直沒有困倦,也幾乎沒吃東西,而且一直保持清醒,講完之後兩人還默默無言對坐了許久,沈翎金好像那一天,走完了季長安的一生,季長安也是第一次冷靜地問沈翎金,“你不擔心,我心裏永遠也忘不了他?”


    沈翎金低低地說,“情之一字,有所起,定有所終,不能長久,若要共度一生,有情不夠,需要有即使在低穀落魄時也陪伴在對方身邊的勇氣,要有從一而終的決心,有責任,有擔當,這些我都有,你終究會忘了他的,長安。”


    那天沈翎金走了之後,季白眉神奇地發現,季長安好像漸漸不那麽狂躁了,發覺自己要狂躁的時候,也稍微能控製一下,不再一刻不停地要東西吃,白日裏困倦了,她就起身出去走走,夜裏早早睡下,清晨讓丫頭準時把她叫起來,漸漸地能讀一點書了。


    年關將近之時,沈翎金告辭說要迴汴京了,所以有一段時間不能來,過完年就把聘禮送過來,臨別的時候又問了一次季小姐,可願意下嫁沈府,季長安紅著臉點點頭,雖然身材和麵貌還臌脹著,但是她那一刻,仿佛找迴了一點過去的儀態,而且她覺得,心裏原本堵得滿滿的那個人,那段情,那些故事,好像不知不覺中,已經倒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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