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迴到這一年四月中旬,柳花明在煙霞見了胡千斤之後,沒迴虛眉,而使直接去了永州。


    雖然把自己弄了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但是柳花明長得美,那邋遢樣反而讓他生出了一種柔弱感,分外惹人憐。


    柳花明見了師父師娘跪地痛哭,說一迴到湘南,就忍不住想起從前和炳柔的舊時恩愛片段,一肚子的心腸就像被攪爛了一樣難受,把師傅師娘也全招的掉了半斤眼淚才肯罷休。


    哭了兩個時辰之後,跟師父說,“父親大人,那日你去虛眉,炳柔新喪,兒言行魯莽,頂撞了父親,此次來,想當麵給父親大人陪個罪,望父親大人責罰!”情真意切,盛意拳拳。


    周道奇說,“花明啊,這不怪你,你和炳柔恩愛無兩,我們看著高興,隻可惜……隻可惜炳柔福薄,沒能跟你白頭偕老,可是你還年輕啊!湘南與虛眉兩派,未來還要指望你!你也不能為了炳柔,就不再續弦,不留個子嗣,門派如何傳承?”


    “師父說的是,兒不該隻顧著自己,兒該看清肩上的重任,續弦一事,全憑父親安排,父親安排的,一定是對兒最好的!”


    周道奇歎了口氣,“為父思來想去,這天下再沒有誰家的女兒配得上我家花明,唯獨你叔父家的華寧,相貌和人品都是極出挑的,況且咱們也能親上加親,除了師徒恩義,也別斷了姻親緣分,華寧小時候你曾見過的,你這次來多住幾天,我讓叔父把華寧帶過來,你好好看看,要是同意,咱們不拘俗禮,盡快把婚事辦了,也好為我周家延續香火。”


    “父親說好,兒還有什麽挑剔的!隻感念父親不棄,把周家最寶貝的兩個女兒都嫁給我,我心裏永遠不會忘了炳柔,但我也會用盡全力對華寧好,以報父親和母親的恩情,願炳柔泉下有知,不會怪我……”


    周道奇歎了口氣,“事已至此,她還怪你什麽,隻是你也別一味記掛著炳柔,再讓華寧心裏難過。”


    柳花明反複立誓發願,周道奇暗暗鬆氣。


    周華寧說,那天下午,父母帶著她就去見了大伯和大娘,聽說了他們要她嫁給柳花明的消息。雖然這是她自己的事,但她對此並沒有發言權,四個老的早已經做好決定,通知她一下而已。幾個人還輪番對她說教,無外乎如果柳花明還惦記著炳柔,她也不要急在一時,需要慢慢感化他才好,最重要的是,要她無論用什麽辦法,一定要牢牢地綁住柳花明,讓他心裏永遠要向著湘南派,時刻防著他生了二心,要是他有什麽異樣的,也要趕緊送信迴湘南。


    周華寧當時心裏就覺得怪怪的,恐怕當年姐姐炳柔也被他們這樣要求過,她們姐妹二人嫁的,也許都不是私人情愛,嫁的是周家的門第和香火延續,柳花明娶的,也不是妻子,而是虛眉平步青雲的未來。


    但盡管如此,這天下女子,誰不願意嫁給柳花明呢?


    當然,周華寧也沒有別的選擇。


    周華寧說,“那時候我還對這段婚姻抱持過非常美好的想象,我覺得他最大的問題不過是過於懷念炳柔姐姐而已,我還暗自給自己增加信心,假以時日,我一定能讓他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但是天知道,我錯得多麽離譜!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在大伯家見到了他,他正在和師兄們推杯換盞,我隻看見他一個側臉,容顏真真是完美無缺,我正沉醉其中,他突然扭頭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我現在想起來都十分不安,好像就在說讓我等著瞧,但隻有一瞬,那個眼神就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整個人都非常不舒服,我確定那根本不是新婚前的恐懼和慌張,我別別扭扭地跟長輩提過我不想嫁給他了,但是四個長輩都百般給我施壓,好像我肩上扛著周氏的全部榮光,不能讓它垮下去,沒有辦法,就此踏出了悔恨終身的一步。”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退縮和不安,自從那天後,他再見我,便十分殷勤,我絲毫看不出長輩們所說的他對炳柔姐姐的懷念,他想盡辦法討好我,帶我看我沒見過的新鮮玩意,給我買我喜歡吃的甜點,半夜翻牆送進來,說許多動人的情話哄我開心,我便被蒙蔽了雙眼,將那不安深深壓下,六月出頭,我便匆匆忙忙坐上了北上的花轎。”


    周華寧在整個敘述的過程中,都不願意說一次柳花明的名字,隻是說他。


    “辦喜事當天,他一直忙著周旋於來賓中間,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等到晚上,他帶著半分酒氣走進新房,就立即把所有喜婆喜娘都趕了出去,沒走任何原定下的流程,粗魯地掀開我的蓋頭,說了一句,‘又一個周家的姑娘’。”


    講到這,周華寧仿佛控製不住地開始有點顫抖,眼淚也開始潑水樣地往下流,但她還是盡量控製著互相磕碰的唇舌,堅持說下去,“他扒了我的衣裳,把我綁了起來,堵上了我的嘴,把我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打了我一頓。”


    華成峰騰地一聲站起來,“他這個畜生!”


    周華寧接著說,“光打我還不算,那新房裏進來了另外一個姑娘,我聽他叫她扶搖,她和他喝了我的百年好合酒,吃了我的早生貴子粥,他兩個滾在我的榻上,就在我眼前行事,我卻除了哭什麽都做不了,我爹娘從小嬌慣我,我覺得學功夫苦,他們便不叫我學,總覺得之後嫁了人,自然有人護著我,那一晚我為我少時受不了的苦,加倍地償還……那女子十分放蕩,一晚上叫聲不斷——”


    華成峰覺得自己的臉都發燙了,趕緊上前兩步,“周姑娘,倒也不用……這麽詳盡……”迴頭看一眼淨慧,那和尚居然還是泰山一樣安穩的坐著,白臉上沒添一絲雜色,華成峰心說,淨慧好像不是人。


    大家閨秀周小姐哪見過這樣的陣仗,她十分痛苦,好像又掉進那天晚上的劇情中,成峰叫她並沒有太大的用處,她好像忘了身邊有人,“他兩個結束後,他還讓那個女子打我,他就躺在榻上放聲大笑,一夜四五時辰,我死去活來千百次,第二天早上,他們把我放下來,叫丫頭給我塗了厚厚的粉脂,遮住我那死灰一樣的麵容,他若無其事地挽著我的手,去給長輩磕頭敬茶,那時候周家的人已經走了,我得給他的一位姨母敬茶,他和那姨母舉止也十分親密,我不知道那是個什麽姨母,我隻知道,我也不能向她告狀和訴苦。”


    “新婚之後的半個月左右時間,他和那女子夜夜這樣折騰,夜夜歡叫不停,華公子,你知道嗎?虛眉派但凡是個男子,不論多大年紀,白天看見我,都用那種玩弄的眼神在我身上瞟來瞟去!他們以為那傷風敗俗的女子是我!以為我淫蕩無恥,縱欲無度,卻對著他百般奉承,讚譽不絕!這是什麽道理!”


    華成峰也答不出,這是什麽道理,但他知道,那些眼神足以殺死周小姐這大家閨秀。


    周華寧哭得要斷氣,她想起虛眉派有一個小叔叔,一雙迷離色眼看著她,譏諷地說,“嫂嫂也操心太過,搞得自己麵容憔悴的,好歹有些節製,留得青山呀。”


    周家帶過來的丫頭和下人,沒幾天,全都被柳花明用各種各樣的借口要麽給打殘廢了,要麽給支到很遠的地方去幹粗活,再也迴不來。


    日日煉獄,周華寧病倒了,但是這並沒有讓那一對禽獸有任何的收斂,隻會變本加厲。


    虛眉離湘南遙遠,這也是當年柳花明想盡辦法爭取來的,那是他的第一步,離開周道奇的眼皮底下。因此迴門的日子也是定在新婚一月之後,柳花明叫人把周華寧打扮的雍容華貴,並且提前幾天就給她拚命進補,務必要求在迴門之日她得容光煥發,光彩照人。


    臨出發前,柳花明仔細地告訴周華寧,迴家後周家的長輩會問什麽話,周華寧該怎麽答,一句一句地教她,一句學得不對,就招來一頓毒打,讓周華寧練習迴去對著家裏人怎麽笑,怎麽走路能讓人看不出她身上有傷,笑得不對,要挨打,走得不對,也要挨打。


    柳花明說,要是演得好,迴來之後,我十天不打你,要是演得不好,咱們也別迴來了,我就地把你和你父母雙親一並抹了脖子!


    華成峰怒喝,“他柳花明和周老爺子到底什麽仇什麽怨!”


    周華寧搖頭,她哪裏知道?她問過一句,就被柳花明差點打斷了手臂。


    迴門的日子,柳花明和她寸步不離,逼得她隻能按著柳花明教的去演,她心裏害怕呀,一點也不敢表現出來,不敢告狀,不敢笑錯走錯說錯,柳花明陪著她一起演夫唱婦隨,攜手恩愛。


    隻在周家住了兩個晚上,就匆忙返迴了,柳花明倒是信守承諾,十天沒打她。可是周小姐怎麽知道,就這十天的空檔,已經讓她再也無法逃脫柳花明的手心了,她為了求得哪怕一日安寧,一再毫無底線地配合著柳花明在各種場合的表演,再無一絲反抗的心氣和勇氣。


    周華寧摟開自己的兩個衣袖,雖然已經愈合了,但是那兩條手臂上的各種各樣的傷痕仍然曆曆在目,刀傷,燒傷,還有牙齒印,針眼,她那一身,除了臉和手露在外麵的部位,沒有一寸完好的肌膚。


    華成峰氣得大罵,“柳花明這個戲子!這個畜生!這個鱉生王八養的!淨慧!這事你能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可瞧不起你!”


    淨慧就沒有這麽生氣,他淡定地說,“我管了,我在山腳下將周小姐救助上來,讓懷信師叔給她看過傷了。”


    華成峰問,“你身邊全都是那個畜生的幫兇,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是一個叫叢欣的姑娘,是跟著炳柔姐姐當年陪嫁過來的,她想著法幫我逃了出來,我離開後也不知道去哪裏,我不敢迴湘南,我怕我父母看著我心疼,也怕大伯和大娘責怪我沒有完成他們的期許,進而為難我的爹娘,便一路渾渾噩噩地亂走,直走到筋疲力盡,人事不省……後來便是方丈大師救了我……”


    三人一時突然都沒了聲,許久,周華寧又問了一句,“華公子,方丈大師,像我這樣的人,要是真的還有一點羞恥心,是不是不應該再活下去了?我給周家丟臉了……”


    華成峰氣得在那屋裏亂走,“周姑娘!你怎麽不該活?你最該活下去!你受這些苦痛和委屈,你還沒給自己報仇雪恨!欺負你的人還在逍遙的活著,你就不能死!你得等著有一天看到他們遭到應有的報應!你沒給任何人丟臉!你受了這麽多苦,你還能堅持活著,你才是個好樣的!再別說這樣的傻話了!”


    周小姐哪聽過有人這麽勸她,頓時感動得涕淚俱下。


    華成峰又問她,“曾有一人對我說,大周小姐周炳柔,就是死在柳花明這個混蛋手上,周姑娘這事你可知道些許?”


    周華寧全身一顫,細碎的聲音說,“這……我……我不知道。”


    華成峰胸膛一鼓一鼓的,“可惜沒有證據,淨慧啊!我不明白!這天地到底怎麽了?這天下的女子都隻能活得這麽慘烈嗎?大周小姐,小周小姐,還有第三莊裏的季小姐!還有青鳥!她們招誰惹誰了?他們從小學詩書禮儀,自尊自愛,秀外慧中,沒出閣之前,她們不問世事,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出了閣之後,她們幫扶自己的丈夫,禮敬長輩公婆,她們做錯了什麽?隻是遇見了一個男人而已,怎麽就落得這樣的下場?輕者身敗名裂,名節盡毀,重的就遍體鱗傷,皮開肉綻!還有人因此送了性命!這是什麽世道!佛祖若真的普度眾生!為何要度那些人麵獸心,禽獸不如的賊子!為何不先度一度這些受苦受難的女子,自小爹媽捧在手心裏,貼了多少金麵!一朝遇錯人,那金麵便被撕得七零八碎!不值一文!看來要臉的都要受苦,你們就該像靈嶽一樣!要什麽臉麵!自己學來一身的本事,哪個敢動她一根毫毛,她就要了哪個的命!這樣的世道,女子就隻能靠自己了,但是這天底下又有幾個靈嶽那樣的!淨慧!你倒是說說!這樣的世間,女子要怎麽活下去!”


    淨慧拈起佛珠,粒粒撥動,口中不停地念著,“我佛慈悲……南無阿彌佗佛……”好像方丈大師那千古穩若磐石的心終於被塵世戳痛了一下,許久才說,“成峰,你若有心,便知道怎麽做,無論做多做少,能做一點,便度一人。”


    周小姐哭著說,“隻要世上多一些像方丈大師和華公子這樣的男子,那女子的命運也許才有救。”


    華成峰說,“我今日就不信這個邪!我偏要舉起鋼鞭,朝著上天罵一聲不公!佛不度我度,天不憐我憐!他柳花明要是敢來,我便把他的頭摘下來!好好給他一個教訓!”


    那一日迴去華成峰跪在大雄寶殿的佛像前哭了許久。


    兩日後,柳花明果真來了,華成峰的鞭子也準備好了,磨鞭霍霍,他要去斬妖除魔,替天行道。


    臨走前,他對淨慧說,“淨慧,萬一要是我今天發揮得不好,你千萬要護住了周小姐,將來找機會把她送迴周家,跟周掌門兄弟二人解釋清楚,千萬不能再讓柳花明碰著她一根毫毛!”


    淨慧迴,“有諾必信。”


    淨慧如今話少了,吃的少,穿的也少,連心都好像要透明了。


    那一日天上下雪粒子,上一次這麽大的雪,還是華遠行送華成峰上山那一年,已經十幾年過去了,華成峰手裏抖著他躍躍欲試的九節鋼鞭,就站在當年他目送他父親離去時候的台階上,看著麵前不遠處的翩翩公子柳花明,和站在他身後的盟眾,以及前幾天剛打過嘴仗的頡挪道人,蘇畔眉等等。


    今天他就要把柳花明的罪行,公諸天下。


    那柳花明站在雪中,如瀑黑發上仿佛星辰點點,便是他藏身在千百人中間,也遮掩不住他一身閃耀的明光,眉目如墨,鼻骨似峰,薄唇映血,要是不知道他幹的那些齷齪事,誰會不愛柳花明呢?即使知道了那些事,讓人忍不住都想放他一馬,當然,除了華成峰。


    華成峰被一股熱血衝的滿臉通紅,而柳花明原本極白玉似的臉,見了華成峰越發的白了幾分,華成峰鋼鞭一甩,“柳花明!無恥之徒!猖狂鼠輩!今日還有臉站在這裏?”


    那柳花明適才溫順的麵目突然起了一層冷霜,臉頰更鋒利了幾分,“華盟主!”若不是要罵人,柳花明的聲音也悅耳動人,帶著點陰柔聲色,仿佛悲憫世人,“在下也未想過,能在這裏碰到華盟主!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華成峰心底一驚,“哦?柳掌門也在找我?那可真是巧了,我也找你呢,不如今日,新仇舊恨,一並算了吧!”鋼鞭又抖落了一聲響。


    柳花明上前一步,噌的一聲抽出淩波劍,仿佛也氣憤得無法自製,“華盟主說的正是!真該好好算算了!先算私仇!再算公怨!若再讓你這樣人麵獸心的匪類為禍江湖,天理何存!”


    柳花明好像大義凜然,義憤填膺,華成峰就更奇怪了,“好個柳掌門!我還沒來罵你,你倒先來罵我!不如大家就把臉皮索性都撕掉,看看究竟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從聯約盟盟眾的反應來看,現下的局麵也是他們所沒有預料到的。


    柳花明淩波劍指華成峰,突然露出個飽含痛苦的笑容,“大言不慚!華成峰!你勾結魔教!夥同賊人,殺害我愛妻炳柔!還利用此事耍心機手段,在洛陽掌門人大會上用卑鄙的手段取勝,當時我不知此事,要早知道你就是殺我妻的兇手,我便算拚著這條命不要,也要跟你血戰到底!”


    眾人來了興趣,頡挪道長湊上前,“原來洛陽大會還有這樣的事情,華盟主如此作風,當真叫人不恥啊!”


    華成峰都聽傻了,這柳花明不是得了什麽癲狂病症吧?在這裏胡編亂造什麽!好在還沒傻透頂,連忙反擊,“無稽之談!你休想扣這些帽子給我!我與周炳柔生時不知,死後不識,隻怕你柳掌門你自己殺妻滅父,休想讓我給你頂這個罪!”


    柳花明又上前幾步,“柳某從不說沒有根據的話,以上種種,皆有真憑實據!今日有一十三派的人在此,雖然不像你歃血盟般名揚天下,可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名門大家!頡挪道長乃為世人敬仰,更有少林寺在此,雖然你與少林方丈交好,但柳某不信少林寺會幫親不幫理!我今日就把所有的證據拿出來!哪個清白哪個汙穢各路英雄自然一目了然。”


    華成峰有點被他氣笑了,“好好好!柳掌門要說,咱們就說一說,我身正哪得歪影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在這裏汙蔑我!”


    柳花明聲帶悲戚,臉上一股傷心斷腸,“炳柔死期,去年六月初十到十五之間,死地是在相州與隆德府交界處的一個鎮,叫做窯鎮,也是炳柔屍身被發現的地方,敢問華盟主!去年這個時間,你帶著你的一個徒弟,正從真定府半月灣往洛陽去,路過窯鎮,停留了幾日,我有人證,你認不認?”


    華成峰想,他怎地把我的路程算得這麽細,細細想來,那幾日他確實在窯鎮,路上撞破了女扮男裝殺人買兇的鳳公子喊救命,就順便救了她一命,“那幾日我確實在窯鎮,但是窯鎮每天路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緣何單單要賴在我身上?”


    柳花明悲傷欲絕,“一開始我也沒懷疑華盟主你,但是你自己露了馬腳!洛陽盛會,你我台上對戰,相信武林同道都看得出,我勝你三分!但是你在最關鍵的時候,來了一個幫手,一個姑娘,手裏拿著一隻繡鞋走進了會場,我也有人證,此事你認嗎?”


    由不得華成峰不認,單就事實來講,柳花明沒有說謊,身後也不知是哪個門派的誰,喊了一聲,“有這事!那時候我也在洛陽,那姑娘那時候就站在我旁邊,我看得清清楚楚!”


    華成峰大怒,反問道,“有這事!那繡鞋便是你柳掌門殺人的罪證!柳掌門你嚇得跪在了地上,難道不是嗎!”


    柳花明冷笑一聲,“我殺人的罪證?我為何要殺我的妻子?炳柔不止是我的愛妻,更是我的師姐,是我尊師的寶貝女兒,我愛她敬她還來不及,華盟主也不聽聽自己說的是什麽話!”


    身後一片附和,“就是就是!”


    山下有更多的人開始往山上走,少林寺門口的台階下聚集了許多人,左近的門派和閑散人,聽說這裏有熱鬧,都趕來觀看,人群中甚至還混雜了兩三個尼姑,不動聲色地聽那倆人對峙。


    柳花明沒給華成峰進一步反駁的空間,緊接著說,“不錯!那隻繡鞋就是炳柔的鞋,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因此大受驚嚇,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炳柔已經死了,以為炳柔被你們綁了,便被你趁這個機會得了勝!要是知道炳柔已經被你們殺了,我……我……”柳花明有點喘不上氣,蘇畔眉走上來拉了他一把,輕輕拍了拍柳花明的後背,“盟主,節哀!”


    華成峰感覺不能再讓他這樣瞎扯下去,“柳花明!休要說這些無中生有的話!出劍吧!你說我耍了心機手段勝你!不如今日再比個高下!”


    柳花明推開蘇畔眉,示意自己無事,“比自然要比!我還要給炳柔報仇!隻是這仇已經拖了這麽久,今日必須要說清楚!敢問華盟主,我嶽父湘南派掌門,名揚天下,治家極嚴,炳柔從小便學了詩書禮儀,風姿穩重的大家閨秀,為何她的繡鞋會在你們手裏?如果不是你們殺了她!為何她的鞋會在你們手裏!你可是在殺她之前,做了什麽侮辱她的——”


    華成峰勃然大怒,“你閉嘴!你這個卑鄙小人!在這裏血口噴人,顛倒黑白!”


    “怎麽?華盟主不敢聽了嗎?你和那個姑娘一並在窯鎮殺了炳柔,炳柔屍身上都是鞭傷,我嶽父也親眼所見,你何從抵賴!你和那個姑娘殺了炳柔之後,把她的屍身裝在一口大箱子裏,拖上了胥蒙山,後來覺得不妥,又送了出來,交給了你們的同夥神農教玄雅堂的木梁分舵處置,這拖著箱子來來迴迴走動,窯鎮也有許多人看見,你又何從抵賴?”


    華成峰腦子有點轉不過了,他說的這些事,跟靈嶽曾跟他講過的,單從事件上,居然樁樁件件都對的上,那麽他有人證,一點都不奇怪,但是他還是抓住了一個點,“你說有人看見,可是看見我本人了?”


    柳花明譏笑,“你殺人,她拋屍,你在台上比武,她在台下設伏,有什麽奇怪!你與那位姑娘一起來到洛陽,過從甚密!怕是去過洛陽的人都看見了吧!”


    下麵又有人應和,“看見了!看見了!”


    “我與周炳柔素昧平生,我有什麽理由要殺他!”


    “問得好!炳柔她往洛陽去尋我的路上,無意間撞破了你與魔教密謀,你們自然要殺她滅口!因為與你合謀的這位姑娘,來頭著實不小!諸位恐怕還不知道,這姑娘就是神農教教主陳慈悲的親生閨女,否則為何木梁分舵要幫你們轉運炳柔的屍體!而華盟主跟魔教是什麽關係,想必大家就都知曉了吧!”


    眾人一片嘩然,倒抽冷氣。


    華成峰目瞪口呆,幾乎無法辯駁,那柳花明又說,“華盟主沒想到我能查到這些事吧!你還有什麽話說!今日天下英雄在此,柳某鬥膽定你華盟主三樁重罪,一罪殺我妻炳柔,二罪手段卑劣,騙得洛陽盛會的頭名之銜;三罪勾結魔教,禍亂江湖!”


    華成峰大喊,“我沒有!”一甩鞭子,劈啪一聲響,鞭落之處,眾人逃竄,他們覺得華成峰要狗急跳牆了。


    “你沒有!?今年年初的時候,你在襄陽,與魔教尊主胡千斤稱兄道弟,狼狽為奸,感情甚篤,你當沒有人看見嗎?”


    華成峰隻覺得一口血湧向了喉頭,有點鹹,“你怎麽不說我還殺了蔣玄武!”


    “那不過是你們內部利益紛爭,看你站哪一隊罷了,今年八月,也有人看到你在襄陽紅袖樓,進了沈西樓的私室,與他鬥酒劃拳,暢談半夜,你不說就沒人知道嗎?”柳花明知道自己快要勝利了,於是步步緊逼。


    華成峰終於憋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麵目逐漸猙獰,瞪視著柳花明,“柳花明!歪曲事實,顛倒是非,我說不過你,來!打!”


    說著一鞭迎頭抽過來,柳花明輕巧避過,“若是我的消息沒錯,華盟主剛從煙霞迴來,江湖盛傳陳慈悲一夜殲滅朝廷三萬兵馬,其中少不了你華盟主的三分功勞吧!”


    三項罪名,每一項都有鐵證,即使華成峰把他真正的故事講出來,大家隻不過是覺得他狡辯而已,一時間人心向背,立刻顯現,眼看著華成峰要發瘋,柳花明和十三派的人紛紛擺起了兵器,適才在人群中的三個尼姑也走了出來,其中那個年紀稍大一點的,合十宣了聲佛號,一臉莊嚴可敬,“貧尼峨眉杜靜,聽了兩位適才這一場對峙,確實鐵證如山,華盟主也不要再掙紮了,給柳掌門認個錯,該償命隻需你自己償命,罪不牽連歃血盟。”


    華成峰啐了一口,“哪裏來的臭尼姑,什麽事也敢管,柳花明玩弄你們你看不出來,有你們後悔的一天!”說罷也不再多說一句,鋼鞭狂舞,下手絲毫不留情麵,大開殺戒!


    有人就等著他大開殺戒呢。


    華成峰今天出門的時候烏鴉嘴,說自己可能發揮不好,此刻中了,發揮得相當不好,或者也不是他發揮得不好,而是柳花明突然發揮得太好了。


    柳花明的功夫,比上年在洛陽城外相見,上了不是一兩個層次而已,淩波劍劍法沉穩,疾行間恍若無形,騰起時如蛟龍穿雲,俯衝處似山河入海,更有四兩撥千斤之妙,一片薄鐵,竟讓擋得九節鋼鞭無處可突破,柳花明的劍法,隱隱有了大成之氣,加上旁邊多人助戰,旁的不說,蘇畔眉,頡挪道人,峨眉派的杜靜三人均不容小覷。


    而且柳花明身邊跟著幾個虛眉派不知名的弟子,功夫也十分了得,若單打獨鬥,十三派的掌門人這樣的,也未必是他們每個人的對手,成峰想起,當年柳花明追他到洛陽城郊,身邊也跟著一堆不知名的高手,終究是自己低估了他。


    華成峰的鋼鞭被這些人圍得無法伸展,且剛剛受了氣,此刻急怒攻心,鞭子便舞得毫無章法,頗有發了瘋的意思,自己白白費了許多力氣,卻都不是有效的製敵招數。


    華成峰胡亂揮鞭,那些人一時間雖不敢強攻,但久攻之下,華成峰必然落敗。


    少林寺裏跑出來一群武僧,但不知受了什麽指示,隻立在門口,並不來助陣。


    淨慧比華成峰清醒,華成峰此刻名義上處於下風,是壞人,小人,少林寺若出手,隻是把自己賠進去而已,跟他成了一丘之貉,淨慧倒是不怕,但是他不能給那些人來禍害少林寺的理由,因此他要等一個時機,他也信華成峰不會那麽快就頂不住了。


    打得兇,就顧不上罵戰了,華成峰心裏憋屈得緊,今天真的倒黴,非但沒有把揭開柳花明這小人嘴臉,反而被他給潑了一盆子屎。


    那淩波劍仿佛能撥開九節鋼鞭的層層枷鎖,直取華成峰的要害,華成峰一個躲閃不及,被那淩波劍刺進胸口半寸,一朝失勢,再難翻轉,那些喊著為江湖除害口號的人,仗著人多勢眾,眾口鑠金,已經不再去推敲事情本身的合理性,隻憑著柳花明蓄意串在一起的幾個片段,就自行想象出一個華成峰勾結魔教,誅殺武林正派人士的恢弘場麵,下手更是要多狠辣有多狠辣。


    即使在這種形勢下,華成峰頂了一個時辰,全身上下中了淩波劍五劍,被那道人的拂塵掃了臉,一片血紅,被蘇寨主抽中了三鞭子,被峨眉杜靜師太一掌打在胸口,要算傷處,要不了他的命,但他此時信念已灰,加上流的血有點多,看著很嚇人。


    這對淨慧來說,就夠了,華成峰被那些人逼到死角,手裏的兵器要一齊上來結果他的性命,華成峰大喊一聲,“淨慧救命!”


    少林寺大門上突然一隻灰色的大鳥飛了下來,衝到人群中,眾人手上的兵器受了奇大的力,竟一齊飛了出去,連淩波劍都脫了手,眾人大驚,紛紛後退,淨慧一把將華成峰拉到了自己身後,寬大的僧袍猶如羽翼,護住了這個一直在他麵前裝大個的師弟。


    門下人紛紛將自家掌門的兵器撿拾迴來送到掌門手裏,一時間眾人不敢再動,淨慧將一串佛珠收入衣袖,單手立掌,“諸位掌門,我佛慈悲,不能在我少林寺門口殺人。”


    柳花明上前一步行禮,“方丈大師好!這華成峰是我的殺妻仇人,請將他交還給我們,我們帶到別處去殺,不辱佛門清淨。”


    淨慧淡淡地迴答,“佛門不斷是非,此人是我俗家師弟,在我門前身受重傷,若我不管,怕佛祖怪罪我不愛同門,諸位且容我將他帶進去治好這些傷,再放他出來,屆時各位與他之間有什麽仇恨的,隻要離開少林寺,你們自行了斷,與我佛門無關。若各位心有餘力向善,不如通通放下屠刀,用旁的方式化解恩怨。”


    蘇畔眉也走近前,“方丈大師是不交人嗎?


    淨慧沒答她,提高了點聲音,“在場眾位掌門聽清,少林寺不參與你們之間的任何爭端,我師弟有沒有做下什麽罪孽,我也一概不聽不看,今日所行,隻是救助同門。”


    柳花明說,“難道你佛門就不辨是非嗎?若是那殺了人惡貫滿盈之徒,你們也要救助嗎?”


    淨慧行禮,“這位施主,世間萬物,休戚相關,今日惡貫滿盈之人,昨日可能就是受苦受難之人,明日便可日行百善,佛法無邊,而今日推他去作惡的手,人人都伸了一隻,誰能獨善其身?天下罪孽,無窮無盡,怎能盡怪一人?善與惡,可是凡俗一人能下論斷的?誰沒做過惡?誰沒行過善?請問施主,如何斷?”


    “小和尚!”蘇畔眉喝道,“我們不是來和你辯白佛法的!你且說,交不交人?”


    淨慧說,“道理我已經跟各位講清楚了,如果各位不聽,悉聽尊便。”說著攙扶著成峰迴身就往寺裏走,身後一聲大喊,那些人舉起手中兵器一齊朝淨慧衝過來,淨慧手臂柔軟一推,華成峰便飛了起來,落在守著寺門的武僧手裏。


    淨慧揮舞著他的天香藥藤念珠,穿梭於眾人中間,人們幾乎看不清淨慧的身影,那身影仿佛被扯成一條綿延的灰色絲帶,從這頭飄到那頭,力大,勁急,卻又婉轉,柔和,眾人仿佛陷入一個陣中,那陣威壓極重,在那威壓之下,手裏的招式仿佛比平常都慢了三成,連剛剛一直覺得自己比華成峰強好幾個等級的柳花明,都不覺地眼花繚亂,淩波劍不知該往哪裏刺。


    灰色的僧袍禦風而行,紅色的念珠點映白雪。


    眾人一個挨一個地被那念珠打了,但是傷都不重,更無一人喪命,數十個迴合下來,眾人隻覺得十分的疲累,仿佛再動不了一下,那杜靜師太重重歎了口氣,轉身退出了戰局,“柳掌門,不如改日再戰吧!我們不是他的對手!且去問問你嶽父,能不能破得了少林方丈的萬丈紅柔。”


    柳花明一愣,但是淨慧並沒有趁機攻擊他,反而也停了下來,等著他發愣,柳花明想,萬丈紅柔?是什麽功夫?


    柳花明停了手,旁的人自然也就不打了,淨慧在眾人不解的目光裏,收攏了念珠,轉身上了台階。


    夕陽西下,山尖上的殘雲鋪了流光萬裏,照在年輕的掌門背上,仿若佛光,方丈淨慧一戰名動天下,人們也都知道了那個功夫,叫做萬丈紅柔。


    少林寺的大門在身後關閉,華成峰癱在淨慧手臂上,還笑得出來,“淨慧!你今天太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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