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成峰從院牆翻進了少林寺,院裏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該敲鍾的敲鍾,該練武的練武,絲毫沒有因為圍困而慌亂,突然看見帶著一群小沙彌練功的,竟然是他師父,心說,嘿,這老和尚一大把年紀,又重操舊業了!


    老和尚早已不像當年那麽兇,年紀越長,竟越有些慈眉善目起來,看見下麵有小和尚開小差的,也不輪開手臂就打了,況且,也打不動了,那些小沙彌正在長個長力氣的時候,而老和尚,嘿,一日不如一日了呀。


    懷仁甚至沒看見華成峰靠近了那些小和尚,正聚精會神告訴孩子們拳的力道應該從哪發,突然聽見一聲暴喝,“長了賊膽了你個兔崽子!在這胡搞亂搞,以為師父看不見你是不是!”


    懷仁幾乎嚇了一跳,起身一看,華成峰手裏舉著一個小和尚,正要往地下摔,隊形也早亂了套,懷仁又喜又氣,帶著慍怒,“我看是你長了賊膽!次次來都不打個招唿,直接就闖進來,小心方丈收拾你!你……你趕緊把孩子放下來!”


    成峰不鬆手,那小和尚哇哇大叫,嘴上一點也不服軟,“你是哪來的狗東西!搞偷襲算什麽?有本事把小爺放下來,咱倆光明正大打一場!”


    成峰想笑,但是又用力憋著,“好個硬嘴硬脾氣!我倒是要看看嘴硬的摔不摔得死!”說著擺出架勢就要用大力把那孩子摔到地上,老和尚趕緊跑過來,成峰前邊用的力氣大,落地時候兜著呢,那孩子隻是輕輕落了地,但是他嗷嗷大喊,好像摔得疼死了,嘴裏還不住大罵,“摔死爹了!快扶爹起來!”


    老和尚跑到跟前,假意在成峰手臂上打了一下,“嚇死我了你個賊皮!”


    成峰叉著腰指著地上一笑,“這小賊皮,倒有些像我小時候!師父安好?”


    老和尚說,“安好安好!你不迴來氣我,就都很好!”


    “師父是不想讓我迴來看你了?那我這可就走了啊!”說著假裝要走,懷仁暴喝一聲,“給我站住!我讓你走了嗎?”老和尚一臉怒氣。


    成峰嬉皮笑臉,挽住了老和尚的手臂,老和尚叫小和尚先散了,師徒倆慢悠悠往懷仁的禪房走,成峰哄著老和尚,“是!我現在啊,乖覺得很,不像從前,師父讓往東,偏偏覺得西邊好玩,師父讓往西,就覺得師父在東邊藏了好東西,現在師父讓我來我就來,讓我走我就走,讓我打誰我就打誰——”


    “我幾時叫你去打人了!”


    “沒沒沒,我就是打個比方!師父,看著氣色比上迴來好了呢,可有什麽喜事?”


    懷仁笑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方丈看我年老孤獨,讓我重新掌管弟子訓練的職責,成日裏跟小孩子在一起,倒也熱鬧,他還……”老和尚說著竟有點羞赧,“還給我安排了三個徒弟——”


    成峰大驚,“什麽!你有新的徒弟了!我不是你唯一的徒弟了!師父!你變心得忒快!”蠻不講理。


    懷仁也豎起了灰白的眉毛,“光你一個頂個屁用!你一年來一迴,一迴住兩天,完事拍拍屁股走了!剩下的日子誰陪我?”


    成峰臉上又堆上了笑,趕緊用手撫著老和尚胸口給他順氣,“師父,出家人,出家人,怎麽能說髒話呢,什麽屁啊股的,給淨慧聽見了,要訓誡你!”


    懷仁又來打他,“叫方丈!怎可直唿其名?”


    爺倆說著就到了屋裏,成峰說,“師父,把你那三個徒弟,趕緊叫來認一認我這個大師兄!讓他們給我磕頭!”


    華成峰真是句句找打,不打難受。


    沒一會,三個小和尚排成一隊進來了,給懷仁行禮,華成峰一看氣不打一處來,站第一個的就是剛剛搗亂那小子,後麵兩個也十分不成型,一個看著呆,一個看著傻。


    呆的那個什麽動作都跟那個搗亂的學,隻是比他慢上半拍,有時候還忙不迭,自己在那手腳磕絆,連要笑還是要哭,說什麽話,也都是往那個搗亂的臉上看,搗亂的笑了,他才跟著笑,但明顯是學人家咧嘴而已。


    那個傻的倒是愛笑,一進門就一直嗬嗬笑個沒停。


    成峰臉上露出一副鄙夷神色,低聲說,“師父,這淨慧都給你找些什麽憨貨!這……”成峰都不知道怎麽說下去了。


    懷仁卻一臉嚴肅,很認真地對著那三個孩子說,“這是大師兄淨岸,過來行禮。”


    哪知那搗亂的歪嘴一笑,“師父,怎麽有這樣不成體統的師兄,我們不要行不行!”


    華成峰氣得抬手就要打,那小子倒是溜得快,滋溜一聲躲出去丈遠,跳到了牆邊的香案上。然後那個呆的,也跑了過去,正笨拙地往香案上爬,唯獨那個傻的,還站在原地傻笑,嘴角掛著點口水,傻傻說了一句,“大師兄!”


    懷仁從容起身,懷裏掏出帕子,幫那傻的擦去口水,“叫你日日帶著帕子,怎麽又忘了!”嘴裏雖然埋怨,但不是真的不悅。


    成峰兩步跨到香案前,一手揪著一個,把那倆又給舉了起來,“兔崽子!想跟我耍橫,且再修煉幾年吧!快叫聲師兄來聽聽!”


    那個搗亂的好像已經習慣了被舉起來了,瞪著眼,“不叫!你不配!”


    那個呆著跟著學了一句,“不叫配!”糊了半片。


    懷仁趕緊說,“成峰!快放下來!”成峰將那個呆的放了下來,那個搗亂的倒提著雙腳,小娃哇哇大喊,“殺人啦!師父救命啊!”成峰另一隻手一把將那小和尚的褲帶拽了下來,“不叫大師兄,褲子給你扒下來,扔到飯堂去,讓大家都好好看看!”


    那小和尚頓時臉紅到了頭頂,趕緊認慫,“我錯了我錯了,大師兄饒我一命!”


    地上那個呆的也說了一句,“大師兄饒我一命。”


    “知道學乖就好!”成峰這才鬆了手,猛然一鬆,那小和尚倒也靈巧,雙手撐地,褲子是鬆的,不敢站起來,就倒著走了兩步,叫那個呆的,“呆子!快把我褲帶拿過來!”


    那個呆的趕緊撿了褲帶給他遞過來,小和尚單手撐地,單手接,接了褲帶,翻身而起,係好褲帶,一氣嗬成,成峰暗自讚歎了一聲,孺子可教啊。


    一個沒防備,被那搗亂的一口口水吐在了衣衫上,吐完了轉頭就跑,那個呆著跟著跑到了門口,又迴過頭,返迴到成峰麵前,也朝著成峰吐口水,被成峰一腳踢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爬起來趕緊跑,那個傻的一見,嗬嗬笑了兩聲,也跟著跑了,華成峰假意追趕,三個孩子一溜煙不見了,成峰叉著腰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師父啊,淨慧這次是怎麽騙你收了這三個憨貨的!”


    懷仁說,“方丈說,這三個孩子天生特異,旁人都管帶不了,隻能拜托我——”


    “看我見了他不打死他!你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麽忽悠你,折騰你!這說辭跟當年騙你收我的時候一模一樣!多少年了也不換個把戲!”成峰裝著氣憤,忽而又轉了語氣,柔聲問,“師父,你那年收了我,後悔嗎?”


    老和尚一笑,一巴掌拍在成峰後腦勺,“你是我畢生心血,我怎能後悔?”


    成峰突然眼圈有點濕,老和尚返迴座位,好似自言自語,“這淨卓也不知怎地,跟你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常常讓我有時光倒流之感,但是比你小時候啊,還是強很多,你小時候經常氣得我一宿睡不著覺,咬著牙到天亮,他可不像你那麽氣人,見我生氣了,趕緊就服軟了。”


    成峰說,“師父,不是他比我聽話,是你比以前寬大了,我小時候要像他們這麽胡鬧,早挨揍了,你看現在,如此的偏心眼子!都跳到香案上去了,你都不打,我要替你打,你還不讓,我要是晚些年遇見你,屁股上少長幾層繭子!”


    老和尚突然低著頭不說話,成峰趕緊問,“師父,怎麽啦?我又什麽話說錯了?您指點!”


    老和尚歎了口氣,悠悠地說,“為師這兩年也老是反省從前,你小時候啊,是對你太過嚴苛了些,稍不順心就要打你一頓,現在想想,小孩子哪有不調皮的呢,要說後悔,就後悔這一件事,要是少打你幾次——”


    成峰坐在老和尚腳邊的地上,他從打長大了,就愛在老和尚腳邊坐著,怕站著太高了,老和尚想打的時候夠不著。


    他怕老和尚太動情,趕緊打斷,“打都打了,那是不可能少了!要我說就現在多打他們幾次,不就扯平了嗎!”


    老和尚點了一下成峰的頭,“沒個正型!現在老了,打不動了,就這樣也好,況且淨佑和淨廉兩個都是可憐孩子,沒到我手裏之前,老是在院裏挨欺負,現在好,他們跟著淨卓,沒人敢欺負他們了。也算是一場功德。”


    成峰嘟嘟囔囔,“還不是那些和尚害怕你!師父啊,你可長命百歲,要是早死了,剩下這一籮筐的累贅丟給我,我可不管啊——”


    老和尚又一巴掌拍在成峰頭上,“我看我打你還是打少了!你就不能盼我點好!”


    成峰又跟老和尚扯淡了一會,便出去旁的地方溜達了,遇到從前認識他的,都是先大吃一驚,然後恭恭敬敬行個禮,之後撒腿就跑,成峰暗自苦笑,想自己在少林寺的名聲今生算是好不了了。


    繞了許久,在一個暖棚裏找見了淨慧,不知是不是在暖棚裏的緣故,那年輕的方丈隻穿了很薄的單衣,灰裟垂地,折射著棚頂射進來的陽光,仿佛佛光萬丈。


    淨慧安靜地站在幾排架子中間,給暖棚裏的花搭花架子,給草施肥,半邊的臉也閃在金光裏,仿佛能看見他鼻翼細小的絨毛,正在隨著他悠長的唿吸一起一落,他身上的時光,安穩得接近永恆。


    成峰呆呆地看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出聲,拿腔拿調說句不是人的話,“方丈哥哥,一個人躲在這僻靜的地方沾花惹草,合適麽?”


    淨慧仿佛早知道他會來一樣,或者說好像在淨慧的意念裏,成峰從來沒有離開過,頭不迴,手裏的動作也沒停,語氣尋常,輕輕嗬了一聲,“你怎麽又來了。”


    成峰從門口跳進來,“來看看老和尚,小和尚,年輕的和尚唄!順便來謝你對老和尚和小和尚的照料,嘿,真心的啊!”


    淨慧淺淺一笑,“襄陽的事都了了?”


    “當然了了!”成峰免不了吹一頓牛,吹著吹著,突然發現有一個花籃在動,開始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籃子裏睡著的小嬰兒被他吵醒了。


    成峰湊了過去,那娃娃長開了很多,睡醒了也不哭,看著成峰咧嘴就笑,露出兩顆新鮮長出的門牙,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看著成峰好似十分新奇,還想伸手去抓他,嘴裏發出啊啊的娃娃音。


    成峰伸出一根手指,那小娃一把就攥住了,十分開心。成峰感受著那小小的握力,也分外欣喜,扭頭看了一眼淨慧,“誒!他這麽有勁兒呢!”


    淨慧還是溫和地笑著,“他對你比對旁人自然不同,天生的親近,喜歡你,才會用力抓你。”


    成峰一邊逗著那小娃,一邊對淨慧說,“師父跟我說了,你走到哪裏就把他帶到哪裏,小家夥還特別愛聽你講經,能一聽兩個時辰不哭不鬧,淨慧,我不知道該怎麽謝你,哎,我就像個浪蕩遊子,有家不迴,老的不管,小的也不管,一氣全丟給你養,又一分銀錢也不給,你有什麽條件?開出來!讓我報答報答。”


    淨慧仍然不動聲色,“報答什麽,你師父是我師伯,你弟弟是我徒兒,我本就是尋常盡責而已,你若有心,多迴來看看,在外邊飄蕩久了,記得這還有些人惦記著你,活著,別死了,就算報答了。”


    淨慧侍弄完了花草,整理好工具,拎起籃子說,“走吧。”


    成峰跟在他後麵,往他禪房走去,冬日裏雖然上來陽光,但還是寒涼,成峰不禁問,“淨慧,你穿這麽少,不冷嗎?”


    淨慧說,“有點冷,但是也凍不壞,無妨。”


    成峰說,“難道你已經成佛了?你現在還吃齋飯嗎?”


    淨慧像是沒聽出他戲謔,“吃,但是吃的不多,一日一餐,果腹足以。”


    成峰覺得淨慧跟他上次來,好像更不同了,越來越像個得道高僧,但不知道這高僧對門口的圍困怎麽看。


    成峰不會拐彎抹角,直問到,“門口那些人圍了多久了?”


    淨慧淡淡說,“半個月。”


    “他們在門口罵你,你可知道?說你金屋藏嬌啊!讓你趕緊放人,這話你怎麽說?”


    淨慧甚至沒有一絲不忿,“罵便罵,汙名而已,何所懼?”


    成峰倒是很急,“那你到底有沒有藏什麽姑娘在這寺裏?”


    淨慧說,“我沒藏——”


    成峰兩手一拍,“我就說你不會做這種事的!看我去把他們全都給你打下山去!”


    成峰要走,淨慧一把拉住他,那力道成峰竟然絲毫掙脫不開,心裏暗自驚訝,淨慧說,“不用打,他們喜歡呆在這,便呆著,天涼了,等會我叫人送些炭火和棉被出去。”


    華成峰呆住了,這是什麽道理?


    倆人到了淨慧的禪房,他將那小嬰兒放在爐火旁不遠的一個矮墩子上,從爐火上取下溫著的米糊,弓著腰,一口一口地喂給那娃娃吃。


    正吃著,有人在門口輕聲說話,“方丈,門口有一位道長,說是代表聯約盟要請您出去談談。”


    淨慧還未做出任何反應,那華成峰已經彈射到門口,大聲說,“我去跟他談!”


    淨慧直起腰,手裏還端著個碗,等了一會兒,說,“也好,你替我去吧,記得別傷人。”


    少林寺的大門打開,十二個武僧出來壯聲勢,臘月天,武僧還露著半個肩膀子,著實駭人,華成峰在那些武僧身後走了出來,站在大門口正中間,倒背雙手,臉色肅穆,很像那麽迴事。


    台階下站著一個黃色道袍的老道,瘦骨嶙峋,兩頰凹陷,手拿一柄拂塵,口裏念著無量天尊。


    華成峰喊了一聲,“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那老道輕行一禮,“貧道頡挪,三尊觀掌門,這廂有禮了!請問尊駕是何人?”


    華成峰也一拱手,“少林寺俗家弟子,方丈淨慧大師的親師弟,我叫華成峰!”這個身份新鮮。


    老道身後有人聽了這個名,又端詳了門口這個人,竊竊私語,還到那頡挪道長耳邊說了幾句,頡挪道長麵色微變,“尊駕不是襄陽歃血盟的小華盟主嗎?為何又在這裏替少林寺說話?”


    “老道休要管那麽多,我今天既然站在這裏,就能管少林寺的事兒,你有什麽話,就衝我說吧!”


    老道說,“請淨慧方丈趕緊把窩藏的女子放出來,我們聯約盟一向以理服人,不想訴諸武力,少林寺乃幾百年的古刹名門,怎能做如此齷齪之事!今聯約盟十三個幫派都匯聚於此,勸淨慧方丈渡人之前,應先渡己,苦海無邊,早日迴頭。”


    身後人也在那裏應和,“早日迴頭吧!”


    “要是耽誤久了,天下人皆知,不覺得丟人嗎!”


    華成峰冷笑一聲,“老道!你們這個道理我不太明白,你們聯約盟是誰家的閑事都管?還是隻有跟你們聯約十三派有關的事情你們管?要是別人家的事?請問可有苦主?要是你們自己的事?請問是誰家丟了女孩子?咱就說丟了女孩子,你好歹也去報個官,讓官府去抓人牙子,再不濟去各大紅粉樓找一找,許是墮落了也不好說,你們倒是好,丟了女孩子,能找到少林寺來!荒唐透頂!是哪根筋搭錯了!”


    老道一愣,哪裏來了這麽個伶牙俐齒的?


    前幾天不是他來叫陣,是旁的人,聽他們說少林寺出來應陣的,口齒都不怎麽利落,隻知道重複說沒有這樣的事,各位請迴吧!


    看來他今天遇到了個硬茬,“這位小華盟主!這事確實與我聯約盟有關!你們佛門講人人自由身,訴己不求人,萬物皆空相,卻又困禁他人,別說是我聯約盟,任何正義之師隻要知曉了,都可替天下人來討公道,小華盟主也別喧賓奪主,不如請淨慧方丈出來,與我們當麵對質!”


    華成峰都氣笑了,“老道!好歹說些實在話,你這張口天下人,閉口人世間,東拉西扯些什麽?你隻要如實答來,你說這被困禁的女子姓甚名誰?哪裏人士?誰家的姑娘?再說說你有何證據?倘若都答得出,我去替你要人!”


    老道說,“誰家的姑娘你們也得放!這證據我們也是有的!”身後有人拉扯他,好像在阻止他說話,那老道一甩袖子,“哎呀!就說吧!”


    老道抬頭看著華成峰,“我盟盟主收到貴寺一位名叫淨業的長老的消息,淨業長老親眼所見,那女子被你們方丈困在後山之中,鎖鏈加身,日日鞭笞,指不定還被你們方丈逼著做些不便言說的勾當,當真慘絕人寰!何人能不憐憫?能不出手相救!”


    華成峰臉都氣得白了,“淨業!是他!”


    說著就往迴走,氣急敗壞地叫身後武僧,“關門關門!”老道在身後喊,“小華盟主怎麽跑了!”


    華成峰扔下一句,“你在這等著!”


    少林寺的大門又緩緩關上了!門縫裏華成峰聽見那頡挪道人在喊,“看你們還能撐幾天,我盟主不日將親自登門!”


    華成峰一邊往迴跑,一邊從腰間抽出了鋼鞭,大聲喧嘩,“那個殘廢在哪?淨業!你給我出來!”


    這淨業也不難找,他正在金剛殿裏念經,身後跟著幾個小弟子,殿門口停放著一把帶木輪的椅子。


    華成峰站在殿門口,一鞭子抽在地上,打碎了兩塊地磚。


    小弟子趕緊跳走,淨業也迴過身來,卻不能動,如今他的腿腳已經廢了,華成峰那一鞭就算抽在他頭上,他也跑不開。


    華成峰怒道,“你還在這念什麽經!若是心裏真有佛祖,何必去外麵造謠生事!”說著又掄起一鞭子,力道極大。


    那鋼鞭就要落在淨業頭上,淨業整個人突然倒下去,在地上滾了一圈,又坐了起來,躲掉了那一鞭子,“華成峰!你好大的威風!怎樣?還想把我再打殘一次嗎?”


    華成峰走進殿來,把鋼鞭蜷成一個卷,指著淨業,“早知如此,我當年就該把你直接打死!”


    淨業聲嘶力竭,那音調極其高昂,“你憑什麽!本來說好了公平比試!是你作弊!非要讓淨慧去當方丈!他哪裏比我強!你又憑什麽打斷我的腿!我這一生都被你毀了!”


    “哼!你想報複,你朝我來!你去編排淨慧做什麽?”


    淨業大笑一聲,兩眼突出,好像眼珠要爆出來了,“哈哈哈,華成峰,你急什麽?你的報應也不遠了!近在咫尺!你自己做過什麽,都要付出代價!”


    華成峰不再聽他囉嗦,甩開鞭子啪啪啪抽了起來,淨業隻得滿地亂滾,慌亂中也挨了兩下,滾來滾去,身上越來越沒有力氣,華成峰一鞭子若是打實了,絕對可以一招斃命,眼看著淨業已經躲不開了,華成峰這要命的一鞭已經到了眼前,淨業再躲不動,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一聲,“你會遭報應的!”


    成峰卻覺得手臂突然一緊,手裏的鋼鞭被人拽住了,他那一鞭子下去,也約有百來斤的力道,卻突然變得像一張紙一樣柔軟,被匆匆趕來的淨慧輕輕握在了手裏,鞭子在兩人之間扯直了,淨慧也沒有多生氣,隻是淡定地說,“成峰,收鞭,迴去!”


    華成峰喘了幾口氣,雙眼一瞪,“淨慧!你不知道!就是這個小人跟人家造謠,說那些於你不堪之言!”


    淨慧說,“我知道,你把鞭子收好,跟我來。”


    淨慧鬆了手,華成峰狐疑地把鞭子卷了起來,淨慧彎腰低頭,將地上的淨業扶起來,又叫一邊的小和尚把那木輪椅推過來,淨慧使力,將淨業抱了起來,輕輕地放在那輪椅上,叫人送他去休息。


    成峰突然有點自卑,跟淨慧一比,他就像個螻蟻,而淨慧,是真佛。


    成峰跟在淨慧身後,倆人開始往後山走,成峰問淨慧,“淨慧,我當年打壞了淨業的腿,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淨慧安然自若,“錯與不錯,都已鑄成,你若有悔意,便去做事彌補,你若沒有悔意,誰也不能勉強與你。”


    成峰低著頭,有些羞愧,“我看這一年多,你把淨業照顧得不錯,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勾結了些什麽人?你既然知道,怎麽不處置他?”


    “我有悔意,所以不處置他,時常想將這主持之位讓給他,隻是他已有些心力不濟,當年說到底是我們毀了他,如今他做什麽,都應當。”


    成峰更加氣短,“都怪我,是我自作主張,下手太狠,那時年少,覺得自己可以翻天覆地,如今想,真不該隨意攪亂別人的命運,隻是這報應怎麽不到我的身上?”


    淨慧突然住了腳步,“成峰,要是有一日,你命運坎坷,記住今日之事,需得坦然處之。”


    成峰細細地琢磨著淨慧說的話,大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之感,歎了口氣,“是我太衝動了些。”


    不知不覺間,外麵的路越走越荒,麵前出現一座石門,淨慧伸手推開,彎腰鑽了進去,成峰也跟了進去,山洞裏走了一會,麵前又出現一扇房門,淨慧伸手敲了敲,屋裏的人好像嚇了一跳,緊張地問,“誰?”


    “淨慧。”


    那房門吱呀呀地開了,一個臉有巴掌大的姑娘探了頭出來,跟淨慧行了禮,並讓了進來,看見華成峰的時候,姑娘又嚇了一跳。


    華成峰蹙著眉頭,掐著淨慧的手臂,咬著牙說,“你不是說你沒藏嗎?!”


    淨慧說,“我沒藏,姑娘自己不願意走。”


    華成峰又問,“你跟這姑娘到底是什麽關係?有沒有什麽不正當的——”


    淨慧迴了一句,“四大皆空。”


    華成峰光顧著說話,沒留意屋裏的環境,待兩人落座,姑娘轉身去倒水,華成峰這才抬頭看,不自覺地罵了句,“我操!”


    淨慧說,“慎言。”


    這屋不就是當年華成峰從石洞裏掀了機關看過去的那個懷恩的臥房嗎?牆上“虛懷偉岸,同沐恩澤”八個大字甚至還沒有一絲褪色,成峰說,“你還敢用這間屋?還敢幹這樣的事?”


    淨慧笑笑,“一間屋而已,有什麽不能用的?”


    成峰搖著頭,覺得淨慧瘋了。


    姑娘倒了水上來,安安靜靜地在下首坐了,成峰仔細打量了那姑娘一下,身材嬌小,臉小脖子長,細肩薄背,一雙含愁眼,楚楚惹人憐,小小的鼻頭,翹翹的唇尖,真是一副好容顏。


    淨慧開口,“周姑娘這些日子休息得怎麽樣?若是好了,找個日子,我送姑娘下山吧,快過年了,姑娘也該迴去跟家人團聚。”


    成峰心裏轉著,周姑娘?哪個周姑娘?


    那姑娘聽了淨慧的話,一抬眼,眼裏就含滿了淚,愈加動人,屈膝就往下跪,“還請方丈大師收留!小女子在這世間,已經無處可去,隻願留在這佛寺中,伴青燈香火,了此殘生。”


    淨慧起身,將那姑娘扶起來,“姑娘若是有誌向在此,有個離這不遠的尼姑庵,我可以寫信過去,那裏的主持定能收留姑娘,隻是這少林寺,雖能解姑娘一時之困,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剛才扶姑娘起身,我觀姑娘的脈象,已然平穩,想是恢複康健了。”


    那姑娘突然淚如雨下,“萬望方丈大師大發慈悲,不要趕我走!小女子往後餘生,隻求這麽一方小屋,盡心盡力,侍奉佛祖!還請大師垂憐……”姑娘哭得梨花帶雨,甚是可憐。


    淨慧麵目沒什麽變化,隻是眨了眨眼,眼神裏就添了幾分肅穆,連稱唿也變了,“女施主,佛祖普度眾生,不需要你侍奉,你若要修行,照看好你自己便是。”


    成峰低聲說,“淨慧,你這也未免太絕情了些!”


    那姑娘更是哭得要癱在地上,淨慧則端坐不動,成峰看不下去,走過去扶起那姑娘,“你可是湘南周家的姑娘?是哪一位?”


    那姑娘兩眼閃著淚光,“我叫周華寧。”


    “你父親是周道奇周掌門?”成峰驚奇地問。


    “周道奇是我伯父,我父親叫周道同。”


    成峰眼珠轉了幾轉,忽地站起來,指著周華寧,看著淨慧,“完了!她是柳花明的老婆!我說人家聯約盟怎麽不找別人,單單來圍困你少林寺,你怎麽把他老婆藏在這?他們說這柳花明沒幾日就要來了,到時候非打進來不可!”


    淨慧靜靜地說,“我知道。”


    那周華寧一聽說柳花明要來,臉上瞬間去了血色,撐在地上的兩條胳膊劇烈地顫抖,同時猛烈地搖頭,臉上淚如雨下,整個人身上透出一種極度恐懼的感覺,猶如驚弓之鳥,聲音撕裂,“方丈大師救我!我不要見他!不要讓他帶我走!大師要是把我交給他,我寧願一死!求大師救命——”周華寧強撐著跪起了身,朝著淨慧叩頭。


    成峰趕緊拉住那姑娘,“你先別光哭,先起來,這地上冰涼,起來慢慢說,究竟怎麽迴事,方丈大師他……一定不會見死不救,要是想把你交出去,早就交出去了,何必讓那些下三濫的在寺門口堵了半個月。”


    周華寧在成峰的拉扯下緩緩站了起來,又被成峰扶迴椅子裏去,臉上除了恐懼還加了幾分疑惑,“有人來圍堵在少林寺嗎?是什麽人?方丈大師他……未曾說過。”


    成峰歎氣,“哎,方丈大師,做好事不留名,不想讓你心裏有負擔,那柳花明組織的聯約盟你知道嗎?盟下一十三個門派,總約有百多人日日守在少林寺門口,天天有人來叫陣,說方丈藏了女子在寺裏,讓他交出來,罵得難聽。”


    周華寧全身一顫,臉上又漫上來歉疚,“給大師添麻煩了,要是他親自來了,定會給少林寺平添禍患,方丈大師救我於水火,我不能隻顧著自己。”周華寧的臉上突然出現一抹淡然的笑意,“或許是老天給我的日子到了,等他來了,麻煩大師就把我的屍身交給他吧。”


    淨慧這才抬頭,“女施主,切勿輕言生死,世間凡俗之人,生死乃是大事,該慎之又慎,你若求生,總有生路,你若求死,步步死局,一切全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間,若真要死,也要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死,不要怨恨旁人,以免度不了來世。”


    周華寧聽得似懂非懂,華成峰也不懂,“說這些有什麽用!周姑娘,你倒是說說,你這究竟是怎麽迴事?說明白了,即使他光頭的不替你做主,我來為你出頭,不就是一個柳花明?有什麽可怕的!手下敗將而已!”


    周華寧抬頭問,“還沒請教公子的大名?”


    “襄陽歃血盟華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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