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這天早上,大雪初霽後的東京開封城內,一縷初春的陽光投射到崇元殿屋頂。殿前高台之上,一個偉岸威嚴的男子肅立於階前,他身著漢人皇帝的黃色龍袍,崇元殿簷角的陰影投射在他臉上,讓他並不瘦削的臉龐顯得有些陰晴不定。雖然早春的寒氣仍然刺骨,但對於生在塞外苦寒之地的耶律德光來說,卻覺得這隻不過算是稍微有些涼意罷了。


    他目光所及是一個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雄壯的青年男子。耶律阮剛剛向自己稟報了後晉駐守澶州的兩大名將符彥卿、高行周獻表來降,已至城內的消息。望著侄兒的背影,不由得要想到他的父親,十年前在洛陽城中死於一場帝國滅亡前絕望屠殺中的東丹慕華。


    東丹慕華隻是這個人的中原名字而已,二十年前他在契丹的名望可謂如日中天。在耶律德光這一代皇族當中,他的名望地位都遠遠超過耶律德光,他的契丹名字叫耶律倍。


    二十年多年前,契丹雄主耶律阿保機在自己鐵腕妻子述律平的協助之下,橫掃大草原,差不多已近完全統一塞外漠北之地。關外唯一敢和契丹帝國叫板的隻剩下鬆花江、黑龍江一帶強盛的渤海國。阿保機在勝利結束西征之後,命自己的長子耶律倍為統帥,由次子耶律德光協助,出兵東征渤海國,這是兄弟二人最後一次同心協力為同一個目標而戰。耶律倍才華橫溢,待人寬厚而有遠見;耶律德光勇敢善戰,馭下有方。二人相得益彰,不久便攻克渤海國首都忽汗城,掃平渤海國全境。耶律阿保機加號天皇帝,述律平為地皇後,改渤海國為東丹,封耶律倍為東丹王,號人皇王。此時耶律倍聲望達到頂峰,隱然已是契丹人眼中的帝國繼承者。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東征渤海班師途中,耶律阿保機急病駕崩,臨終前並未立下遺囑。此時契丹最有權威和地位的乃是地皇後述律平,而她眼中青睞的繼承人並非主張全麵漢化,博學多才的耶律倍,而是戰功更加突出,主張更多保留契丹傳統的次子耶律德光。


    盡管大臣們多數擁護耶律倍,但述律平的威望和鐵腕可不是靠任何人施與的。按照契丹傳統,耶律和述律是隻在彼此之間通婚的兩個部落,述律平在十四歲的時候嫁給了二十歲的表哥阿保機。阿保機成為了本部酋長後,開始東征西討,擄掠周圍部族,獲取了大量的奴隸和牛羊財富。而“勇決多權變“的述律平也緊緊地跟隨在阿保機的身邊,為他出謀劃策,和他一起四處征戰。阿保機曾跨過大漠,攻打黨項,讓述律平留守其帳,室韋兩個部落趁虛掠奪,被述律平率兵擊破,從此她便名震北方各族。


    契丹八部本來三年一選可汗,阿保機在成為最強大部落後,一度想要學習中原王朝,世襲罔替,遭到其餘七部的反對,甚至在戰敗後不得不辭去汗位。


    阿保機在述律平這個堅韌的女人鼓勵下,在自己的領地灤河一帶史無前例的開始修築城池,學習漢人的煉鐵製鹽之術,逐漸掌握了整個草原的經濟命脈,其餘七部不得不討好依附於耶律部。見時機成熟,述律平幫阿保機下定決心,斬草除根。在一次精心安排的鴻門宴上,阿保機設下伏兵,盡斬七部首領,靠著這鐵血手段一統草原大漠,建立起契丹帝國。


    阿保機死後,迴柩上京臨潢府,耶律平臨朝稱製。新帝未立,百官宗室中自然有人不服。耶律平率百官至阿保機陵寢,指著十餘名明裏暗裏反對自己的官員道:“陛下生前最為寵信諸位,昨夜托夢於我,說在地下也甚為思念各位大人,請諸位大人為先帝殉葬,在陰間陪伴陛下。”一時百官驚恐,被指名殉葬者中有人怒斥道:“若論寵信,何人比得過皇後,皇後為何不下下去陪伴陛下?”述律平一臉平靜,冷冷道:“契丹舉國命運,尚係於我身,我還不能下去,且讓此臂陪伴陛下,待我穩定朝局,立下新君,便下去與陛下相聚。”言畢拔出佩刀,砍斷左腕。百官宗室見她如此狠絕,再無一人敢言。十餘名反對述律氏的官員垂頭喪氣地被關入陵寢中殉葬。


    待兩位皇子均迴到上京,述律平令兩個兒子皆騎馬立於大帳之前,對諸王百官道:“兩個兒子皆是我所愛,諸位百官宗親屬意於何人,便可摯其轡。”眾人皆知其心意,爭相為耶律德光執轡,擁立德光。天顯二年十一月壬申,二十五歲的德光在傳統的柴冊禮之後,於宣政殿正式即契丹皇帝位。


    可是一個母親的偏心遠不止於此,失去帝位的耶律倍在返迴封國東丹後,仍然遭到母親和弟弟的防範。心灰意冷又心懷恐懼的耶律倍在後唐明宗李嗣源的邀請下,攜愛妾、心腹棄國而去,渡海南逃中原。耶律倍到達後唐後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後唐皇帝李嗣源以天子儀衛迎接,並賜姓東丹,名慕華。改瑞州(江西高安)為懷化軍,令其遙領懷化軍節度使。


    身居繁華洛陽的東丹慕華並未停止對故鄉的思念和對故國的向往,明宗李嗣源死後,其子李從厚即位不到半年,即被明宗養子李從珂所殺,李從珂自立為帝。東丹慕華感念李嗣源之恩,寫密信給弟弟耶律德光,認為這是征伐中原的良機,私心裏卻有借契丹之力推翻李從珂,為李嗣源父子複仇之意。


    正是這封信,讓耶律德光心中升起了征服中原王朝的雄心,開啟了他十餘年來對中原王朝的不斷攻伐。


    在耶律德光的鼎力相助之下,後唐滅亡在契丹扶植的後晉石敬瑭之手。舉家自焚之前,李從珂沒有忘記這位客居洛陽的契丹皇子,東丹慕華亦坦然就死。


    踏上中原王都的宮殿,望著侄兒的背影,耶律德光這一刻似乎體驗到兄長的心情,也許這一切便是他為自己安排的歸宿,唯有在赴死那一刻,他才有一切釋然的輕鬆吧。


    也是在此刻,一向自負的耶律德光隱約感到在入主中原的事情上,那位在二十年前帝位之爭中被自己擊敗的兄長的確比自己看得深遠。多年來攻唐伐晉,自己屢遭挫折,可見完全靠軍事手段便想君臨中原實非易事。縱使這半年運氣爆棚,遇到晉軍主將杜重威怯懦無能,送上這份大禮,自己得以驟然入主東京,才感到不管在政治上,後勤保障上自己都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雖然已臨朝稱製,更改國號,可是東京城外,大河南北的反抗此起彼伏,新近歸順的方鎮節度各懷異誌不說,連南征初期的後晉降臣降將也不敢說就對自己死心塌地。如果坐在這個位子上的是自己的兄長的話,恐怕他早就未雨綢繆,麵對如今這個局麵會胸有成竹,遊刃有餘吧?


    可能也正是源於對兄長的思念和敬畏,耶律德光一直把東丹慕華留在契丹的兒子耶律阮帶在身邊,刻意培養,開封稱製時還將他封為永康王。如今這個三十歲的年輕人對行軍打仗,政事安排已經熟撚於胸,比起自己的幾個兒子,不管是年紀上,才華上恐怕都更適合繼承大業。


    一陣風迎麵刮來,耶律德光忍不住咳嗽了兩聲,胸口的疼痛微微讓他覺得有些不適。但他知道,即便這是他一生中高光的時刻,危機仍然隱伏,容不得絲毫大意。最近還有兩件事情是他強打精神也必須要做好的。一個是訂在二月初六的大宴群臣;一個是剛提上日程,具體日子還沒有定下來的燕王趙延壽的婚禮。


    如今自己坐鎮開封,宿衛身邊的是皇侄耶律阮,重臣蕭翰、耶律朔古等契丹將領;幽燕元從漢將有趙延壽父子等人對自己死心塌地;年前新收納的降將杜重威、李守貞留守在河北,看起來也比較可靠;還有就是率降軍先入開封的張彥澤及其部將李筠等人似乎都可以放心。然而要統治廣大中原地區數百萬戶百姓,這些人遠遠不夠。入主東京後不得已歸降的文官以馮道為首,有李崧、王鬆、趙上交等人,武將有禁軍將領王殷、安審琦、武行周等人。更為關鍵的是鎮守地方的各方鎮節度,如今劉知遠已遣使來降,符彥卿、高行周也已入京,這幾人影響力最大,如此算是大略初定,但能不能完全掌控這些節度大員,讓他們死心塌地為自己效力,才是大遼能否在中原長治久安的基石。


    所以自己要準備的這兩件大事,一個旨在收服新降之晉臣,一個是要安撫好幽州元從漢臣,任何一件事情有所差池,都可能讓自己的千古偉業受到致命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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