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們剛剛離開,走廊牆邊一個戴鴨舌帽的高個子男青年慢悠悠往15號病房門口走來。他把帽子拿下來塞進牛仔褲的背兜裏,敲了敲門框,向病房裏張望:“何斯嘉——?”


    何斯嘉正喂劉忻槐吃著最後一塊蛋糕,看到這個疏眉朗目的男子出現在這裏,很是吃驚:“老鄭?!”她看向他身後——沒人,他是一個人來的。


    “潔泠她有事,讓我先過來幫忙。”老鄭從容解釋道。


    “那就先謝謝了。你過來得還挺早。”何斯嘉並不打算探究他的意外出現,盡量對他熟稔親切些。


    “嗯。我本來想看看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不過可能打擾到你們了。”他這麽說著,實際並不覺得抱歉,反而對何斯嘉伸出手:“正式介紹一下,我叫鄭晨宇。”


    何斯嘉急忙放下蛋糕站起來,握了下他的手,不以為意地笑道:“鄭晨宇,你來晚了。今天劉老師過生日,這是最後一塊蛋糕了。”


    “我知道。我剛一直在外麵,聽到你唱歌了。”他真誠地讚道:“歌如其人。聽到你唱歌的人,應該會很容易愛上你。哥們你說是不是?”


    他的語氣無比坦蕩。劉忻槐也不是小氣的人,拉過何斯嘉一隻手承認了:“被你說中了。我就是這樣陷入了愛情和癡迷。”


    何斯嘉不好意思地笑了,輕輕甩著那隻手。她指著沙發示意:“老鄭你先坐吧。你過來,不止是來幫忙的吧?”


    鄭晨宇彎腰坐下,撓著頭:“你眼睛是真的毒。讓你們見笑了。其實,我是跟潔泠吵架了。”


    何斯嘉到底沒甩開那隻手,隻好就著床邊坐下:“你想說的話,我很樂意聽。”


    “潔泠這幾天都在麵試,她想迴北京。”茶幾上那盆梔子落入他的視線裏,他怔怔的多看了兩眼。


    “……你們就是為了這個吵架?”何斯嘉雖然詫異,但並不意外。她本就猜想,朱潔泠這次迴北京,呆了這麽久還不走,肯定是有什麽新動向了的。


    “也不算是。我昨天才知道這事。她可能是怕我不答應,一直沒告訴我。”鄭晨宇苦笑著,不明白女朋友為什麽這麽不信任自己。


    “你打算怎麽做?”何斯嘉觀望著。


    “我想支持她。她想進電視台或者經紀公司,最好有機會能出鏡的那種。我們家在這裏有些資源,還可以幫到她。”他坦然道。


    “你爸媽是不是不太讚成?潔泠她知道你的想法嗎?”何斯嘉隱約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裏。


    “嗯,其實我爸媽隻是不想讓我迴北京參與這邊公司的事情,不是針對她。我已經想好了,隻要是她想走的路,我過來北京支持她沒問題。”他沒說,其實他自己也早就想來北京,隻是一直被家裏壓著,走脫不掉。這次倒是個絕佳的機會,畢竟他父母對朱潔泠這個未來兒媳婦還是很滿意的,他們也不至於為了把兒子留在哈爾濱就強行拆散他們。


    “那這是好事才對。你好好跟她聊一聊。”何斯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昨天下午我們吵了一架,她就一直不接我電話,不迴我微信。我完全聯係不上她了。”他很無奈。當他想到要向女朋友的閨蜜求助時,他第一個想到了何斯嘉。這也許是跟她的職業有關,又或許是什麽別的原因,比如,那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何斯嘉心下了然,二話不說,撥通了電話:“喂,老三,你忙什麽呢?……那太好了。恭喜你啊,親愛的!……是啊,我想你了。……今天晚上,對的。我八點左右到醫院。……嗯嗯,那八點見咯。拜拜。”


    “你也聽到了。她大概還不知道你在這裏。祝你成功嘍。”何斯嘉掛了電話,安慰著鄭晨宇。


    鄭晨宇點點頭:“多謝。她有沒有說今天麵試的結果?”


    “嗯,她錄取了,是一家經紀公司。”何斯嘉沒來得及搞清楚朱潔泠的具體職業規劃,迴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男朋友。他安靜了幾分鍾,此刻拖著她的那隻手,手指劃拉著,在她手心裏畫起了各種幾何圖形,低垂的眉眼透著一絲委屈和不安。她會心地笑了笑,伸出另一隻手撫了撫他平靜寥落的麵容:“困不困?要不要睡會兒?”


    劉忻槐搖搖頭,黯然道:“你又要走了。我想看著你走。”


    鄭晨宇不著痕跡地站起來:“我出去打個電話。”說話間,他高大的身形消失在病房裏,又倚著門外走廊牆邊不動了,似乎是在等什麽人。


    等門裏的小兩口親密話別完,何斯嘉走出病房,他立刻挺直身體,收起了那副懶散悠閑的神色,鄭重不舍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


    何斯嘉有一秒鍾的懵怔,迎麵看向他:“你……有話要跟我說?”


    “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鄭晨宇的神色是認真嚴肅的,不像是開玩笑。


    “是嗎?怎麽會?有多像?”何斯嘉覺得不可置信。


    “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那種像,怎麽說呢,五官有三分像,氣質卻有七分。加起來,就是很像了。”他的目光變得溫柔,“不過也許是巧合。這世上長得相似的人也是有的。”


    何斯嘉不置可否,隻是笑笑:“劉老師就拜托你了。他堅持一上午醒著,下午讓他多睡會兒覺。”


    “我會照顧好他。你放心。”他點頭應承。


    何斯嘉沒吃午飯就走了。她需要一些單獨的時間準備生日禮物,獨自迴到念德公寓,在空空的房間裏折著一隻又一隻紙鶴。


    劉忻槐看到那個一半壓在他枕頭下的信封時,已經是下午昏睡了四個小時之後了。混沌的夢境裏,他仍舊感覺虛弱,輸液管裏的藥物卻在幫助他一點一點恢複元氣,清醒的意識逐漸增強上升,全部迴到他的腦海裏。


    他睜開眼,橙色的夕陽穿過玻璃,照在沙發的一角,另一角隱沒在暗影裏。暗影裏坐著一對男女,親密地倚靠在一起竊竊私語。


    “何小斯說,你告訴她她長得像你認識的一個人?”


    “嗯,是有這麽迴事。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倒是信你。那她是長得像誰?”


    “噓,保密。是我家的一個長輩。”


    “哦?這麽巧?有這麽像嗎?有沒有照片給我看看?”


    “我家長輩喜歡保持神秘感。等過一陣,你見到那個人就知道了。”


    ……


    劉忻槐心中微微疑惑,習慣性地偏了偏頭,枕頭底下發出“嘶嘶”的摩擦聲。


    “劉老師醒了。”朱潔泠起身開了燈,房間裏亮堂起來。她打量著睡醒的人:“你還好吧?感覺怎麽樣?”


    “還不錯。看來你們和好了。”劉忻槐看向鄭晨宇,一副“哥們兒挺厲害”的佩服表情。


    鄭晨宇幾不可見地點點頭,指著他的枕頭:“何老師走時叮囑我,等你睡著了給你的。”


    劉忻槐伸手翻了翻枕頭,從下麵抽出一個信封,封麵寫著他的名字。他兩眼豁然明亮,嘴角噙著笑意,靜靜看著信封,如同看著一朵正在綻放的花。


    朱潔泠扯了扯鄭晨宇的手往外走:“劉老師,我們買飯去了,你有事打我們電話啊。”說完,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劉忻槐拆了信,一字一句、一行一行,熟悉的筆跡,在燈光裏真真切切浮現——


    劉老師,展信佳。距離第一次收到你的信過去一星期了。這個星期裏,我看了很多封你寫給我的信,折了很多隻紙鶴。你應該會感到得意吧?我又向你的人生規劃靠近了一步。


    可是你別得意得太早了。我還有賬沒跟你算。你做了如此英雄壯舉,現在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再過一個星期才能出院,未來三個月都必須靜養。這樣說來,你有很長一段時間隻能落入我的手心,任我揉捏。想來,你會不會後悔呢?如果你還是不知悔改,那就罰你餘生繼續給我寫情書,最起碼也得寫夠一千封吧。


    你在信裏提到alvin老家,很巧,我也去過赫弗城堡。那是三月的一個下雨天,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到達肯特郡的鄉下,來到赫弗城堡花園門前。


    細雨密織成霧,籠罩著遠近綿延的門牆和孤高遺世的屋頂。明明相距隻有四十多公裏,倫敦的一切在這裏已經遠去,我仿佛抵達了另一個世界。


    赫弗城堡在現世中的安靜姿態和傳遞出來的曆史感令我驚歎。我走在廊道,腦子裏浮現的是《傲慢與偏見》那段雨中告白的情節,伊麗莎白與達西爭鋒相對,拷問彼此,既痛苦又甜蜜,既世俗又超脫,像極了我們的愛情。


    你想象不到,我在這裏的客房住了一晚,很幸運地定到了一個單間,從房間裏可以看見城堡花園的雨中風景。我和其他人在一起聚餐,這些人中有ucl的校友,還有一些歐洲各地來旅遊的人。我們享用了傳統的英式餐點,雨停的間隙還在露天火焰前唱歌、跳舞。


    在熱鬧的人群裏,我的心情不免寥落。為了不影響其他人,我很快迴了房間。其實我對這個鄉間別墅裏發生的若幹曆史事件很是無感。我隻是關了燈,在黃昏幽暗的房間裏,透過雕花的鐵欄杆,望向綠野無垠的草地和藤蔓遮蔽的山牆,心中彌漫起遼遠無邊的思念。


    那時候,我早就明白,與你相識相愛四個月,足以令我掛念一生。我打電話給alvin,他正在愛丁堡大學的晚修課堂上跟學生們打賭,若有電話打來便要直播通話。我事先當然不知。我問他miss li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麽。他答說,miss li曾是他的另一半,現在,她是一部分的他。我負氣地反駁他:這不公平,為什麽我愛過的人成了我的全部?他的一個學生大聲替他迴答:因為你還愛著他呀。


    我很慌,害怕地掛了電話。迴頭一想,是這麽迴事。我們之間這段失敗的感情,我能抓住的,隻有迴憶而已。李商隱說,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美好的感情,並不是等到今天迴憶起來才覺得悵恨,在當時發生的時刻就已注定要失去,因而早就令人不勝惘惘了。我們之間,其實也是這樣吧,隻是我當時並沒有時間悵惘。每一件事情一旦開始,都會自動走向它的結局。我們之間,亦是如此。


    沒有誰的結局注定是悲傷的,絕大多數人依舊選擇相信感情,相信美好會盡可能地長存。我們都是平凡的、有缺點的人,向往完美和永恆有什麽錯呢?不管結局如何,隻要曾經向往過、努力過,就可算不留遺憾了吧?這樣想來,我們的感情也有了自在恰如的位置,我應該可以平息心裏的不甘和怨憤了。


    夜色無邊,沉沉地遮蓋住了整個赫弗。人們樂於談論七百年前都鐸王朝的亨利八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以及他們的結合對英國宗教改革和政治的影響,卻刻意忽略這個故事不堪的後半段。在赫弗度過整個童年和青春期的安妮,曾經也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女吧,直到被父兄推到政治舞台前端,站在了亨利八世麵前。


    人總是這樣,隻願意看見他想看的東西,相信他願意相信的東西。我心裏的執念,終究隻是執念,也該到頭了。那一晚,我睡得很踏實,什麽夢都沒有做,一覺睡到天亮。


    從赫弗迴學校的路上,有一段換乘出租車,車子經過大英圖書館,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從門前閃過。我迴轉頭從後窗裏尋找,卻再也看不見了。現在想想,那個人,應該就是你吧?


    就這樣,我們沒在聖誕節那晚認出彼此,沒在大英圖書館門前駐足相遇,也沒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館邂逅,但在迴廣州的飛機上偶遇了。命運讓我們相愛、分離,又讓我們在n次的擦肩而過之後重逢。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自己仍舊是幸運的。


    親愛的,謝謝你找到了我。往後餘生,在我們的故事裏,凡是你想要的,我想讓你擁有。


    想收到生日禮物的話,就快點好起來,出院迴家吧。


    劉忻槐放下信紙,微微抬起上身,緩慢挪動著倚靠床頭,重新拿起那封信,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深濃的笑意綻放在他臉上,他眉眼間蓄滿深情,鄭重其事地將信收好。


    第二天是個星期二,s大心理諮詢中心的例行休息日,何斯嘉難得地在醫院待了整日整夜。劉忻槐已經可以稍微坐起來一些,醫生撤了他的尿袋,囑咐要扶他下床慢慢走動和上廁所。


    吃過早飯,何斯嘉扶他到樓下園子裏散步,走到一處綠樹掩映的亭子,便坐下來休息。


    劉忻槐笑嘻嘻地伸出手:“寶貝,我的生日禮物不能早點給我嗎?”


    何斯嘉打掉他的手:“不能。耐心養病,出了院再說。”


    劉忻槐很委屈,將頭靠近她懷裏:“那可以透露一下是什麽禮物嗎?”


    “你確定你再沒有任何事情騙我了?”何斯嘉右手將他的臉托在手心,左手將他的頭摁進懷裏,結結實實摟住了他。她低頭端詳著他的側臉,幾許溫柔地發問:“劉老師,咱們以前那個雅思班有課代表嗎?”


    劉忻槐心頭一滯:“應該沒有吧。”


    “所以‘戎馬一生’究竟是誰?”她直視他的眼睛,慢慢靠近,停在兩唇咫尺處。


    劉忻槐麵皮微紅地等著這個即將落下的吻,良久沒有等到,咧嘴一樂:“被你發現了——我就是。”


    何斯嘉追問:“之前你不是發微信?你怎麽不來見我?”


    劉忻槐坦白:“已經去過了。”


    何斯嘉一顆心跳了出來:“什麽時候?”


    劉忻槐舔了舔嘴唇:“發微信約你見麵的那天下午。我還特地打扮了一番,戴著你喜歡的金絲眼鏡去的。”


    何斯嘉記起來了。那天下班,她在s大南門口差點被車撞倒,多虧了劉忻槐拉住她。


    她緩緩啄了啄近在咫尺的唇,熱烈深長地吻下去。 一分鍾後,她往後撤了撤,問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你跟褚師兄有聯係,你一直知道我去年在倫敦?”


    “並不。去年起我就沒給他打過電話了,我不知道你也出國了。他失戀,我很忙,我也不好問得太明顯。之前也是找借口問的你的事情。”


    “真的?”


    “如假包換。”


    “如果你知道我也在倫敦,你會去找我嗎?”


    “……很有可能會。我可能會偷偷去看你,關注你,直到我忍不住了,就會現身了。”


    “算你誠實。”


    他見她得意地笑著,一把將她拉下來,堵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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