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嘉在天明時分醒來。她感覺自己睡了漫長的一覺,水裏火裏地趟著,身上忽冷忽熱,最後凝聚成左臂上的一縷寒意,沿著血管徐徐擴散。


    她在夢裏是很急迫的,似乎知道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特別著急想要醒來搞清楚這件事。池水幾度淹沒了她,她又撲騰又掙紮,手背上是一陣陣鑽心的痛。


    一個聲音恍恍惚惚從水麵傳來:“小斯——小斯——”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病房裏已經有蒙蒙亮的日光,還有一盞淡黃光線的床頭燈。燈光裏,劉忻槐蒼白俊秀的臉正對著她笑:“寶貝,你醒了。餓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的聲音是壓抑沉默後的溫柔,神色是如釋重負的輕鬆愉悅。


    “你……什麽時候醒的?!”她騰地向他伸出手,焦急地想去觸摸,“噝——”手背刺痛。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輸液,剛才那一下扯得厲害,左手針管挪了些位置。


    “別急,我沒事,醒了幾個小時了。你痛不痛?手破了嗎?”他擔心起來。


    她已經爬起來,小心翼翼牽著軟管,在他床頭坐下,右手撫著他的臉,心有餘悸:“我再痛也沒你痛。你嚇死我了,我好害怕。”緊接著,眼淚不知不覺出來了。這一晚上,她差點被自己的眼淚泡透,隻有這次是無盡的委屈,哭得像個被欺負的孩子。


    豈止是她,他也被嚇著了。看到那把刀的一瞬間,他嚇得失去心跳,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一件事上,就是保護她。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她。


    用盡全力推開她後,刀紮進他身體。他除了痛,還有一絲欣慰。當他看到她痛苦的樣子,他又怕了,在內心祈禱:老天爺,不要讓我跟我的女孩再次錯過。既然讓我們重逢,就該讓我們長長久久,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看她哭得那麽委屈,他心軟得一塌糊塗,艱難地抬手,一點一點抹著她臉上的淚:“乖,不哭。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嚇著你。”


    她抽抽噎噎,越哭越兇,發覺他額上冒汗,抬手已是十分吃力,幹脆蹲了下來,把臉擱在被子上。她拉過他的手掌挨著自己臉頰,淚水簌簌滑落,一副等著被安慰、任你摸的架勢。


    劉忻槐忍著胸口的痛,溫柔一笑,捏起她的臉:“我女朋友什麽時候變成個愛哭鬼了?”


    見他疼得神色扭曲,何斯嘉嚇得馬上就要起身:“很痛是不是?你別動了,我去叫醫生。”


    劉忻槐趕忙叫住她:“不用,別走。”他露出哀求的神色,“你陪著我,我一會兒就不痛了。”


    何斯嘉滿眼猶疑,似乎是在衡量他說這話的科學性。劉忻槐看了眼牆上時鍾和病房門口,招著手:“靠近點,親親我就不痛了。”


    “你在等誰?”她紅著臉,依言低下頭,印在他唇上。


    “買早餐的人。”他微微閉上眼,忘記了痛。女孩的吻是細膩耐心的撩撥,一開始輕柔如清風拂過,持續下去,腦子變得迷糊,如同酒醉微醺,又愜意又貼心。


    “咳咳——”門輕輕開了,門口的人提醒似的咳了兩聲。


    何斯嘉抬起頭,臉上一抹羞色消逝,見到來人很驚喜:“你倆竟然還在這裏!”


    杜茹茹舉了舉手裏拎著的飯,笑著走進來:“你們一個不能動,一個暈著,這不怕你們餓死嗎?”


    alvin放下手裏的湯,打趣道:“小茹,我覺得我們過慮了。有情飲水飽,這兩人怎麽可能會餓著呢?”


    劉忻槐隻能轉了轉眼珠,以示抗議:“行啊,alvin,那你可得多吃點,吃飽點。”


    四個人一齊笑了。何斯嘉拆了針,喂劉忻槐吃了些粥。他精神並不好,之前強撐了幾個小時陪著暈倒的她,現在見她沒事,就昏睡了過去。


    何斯嘉清醒了許多,抱著電腦看著下午諮詢的材料。新上任的三中心副總監杜茹茹有點忙,十點不到,就到走廊上接了六通電話。何斯嘉知道她是一如既往地走不開,勸道:“杜總監,你和alvin先迴吧,我這邊上午照看著,中午師兄會來接我的班。”


    杜茹茹也不客氣:“書店展櫃臨時出了點事,比較麻煩。那何老師,我們先走了。下周再來看你們。”


    “辛苦你們了。你現在是越來越忙了,比以前有過之無不及,要多注意身體,別光顧著工作。alvin你照顧好她。”何斯嘉抱了抱杜茹茹,擔憂地囑咐道。


    “嗯,我會的。你也照顧好自己,你好了,才有力氣照顧劉啊。”alvin紳士地幫忙換了尿袋,這才不放心地跟著媳婦離開了。


    手機震動。何斯嘉收到陳卓的微信:“姐,老大讓我跟你說一聲,他出差了,迴來再去看你和姐夫。你這邊人手不夠的話就叫我,我隨叫隨到。”


    “收到,先謝謝了。”她客氣迴複。眉清目秀的小護士過來換藥袋,將一疊單據遞給她:“何小姐,病曆收好了。你們吃飯了嗎?醫院夥食不錯的,是專門針對病人搭配的營養餐,有利於傷口恢複。”


    “是嗎?那太好了,以後不用吃外賣了。謝謝你。”何斯嘉看了一眼沙發旁邊的垃圾桶,裏麵堆滿了早餐的包裝盒。


    小護士掀開被子,檢查一遍傷口。睡著了的男人身上隱隱浮動著花香,她忍不住對著這張清俊的麵容再次紅了臉。


    何斯嘉見她紅暈遮麵、頭也不抬地匆匆離開病房,暗暗歎了口氣,見怪不怪。


    看完下午的來訪資料,她又打開了那個郵箱。郵箱裏靜靜躺著173封未讀郵件,她一封一封細細讀來,恍如隔世。


    窗外夏日明快,草木蔥蘢,小花園裏有若幹病人在散步透風,好不舒適愜意。她收迴目光,看一眼病床上睡顏明靜的男人,不知不覺又投身信中的世界。


    這些信都是好幾年前寫的,環境、心境不一。她琢磨著那些細節,品味著寫信人當時的心情,迴想自己當時在做什麽,又心情幾何,幾番憂慮,不禁悵惘。


    倫敦初雪的日子,劉忻槐剛剛入學,開始留學生涯。他說校園很大,天氣不錯,倫敦如他向往的那樣獨特優雅,隻是哪哪都沒有她。他想念北京了。他祝她生日快樂,希望她喜歡他送的生日禮物。


    何斯嘉想起,那時她剛考完研,還在毫不鬆懈地準備雅思考試。杜茹茹她們結伴出門瘋狂看電影,唱歌,逛街。她常常一個人待著,想著找不迴來的人,聽著他推薦的英語電台,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麵。


    ……


    4月的倫敦是花的世界,常見的櫻花和玉蘭,可以一整條街開得鮮妍熱烈。周末有空的時候,劉忻槐喜歡走路去大英圖書館,穿過社區、街道和公園,在圖書館空曠的閱讀大廳裏旁若無人地待上四個小時。


    這裏書很多,他完全不寂寞。有時他會打開一本封麵詭異的愛情小說,小說中的亨利是個圖書管理員,在命運冥冥中招手的時刻,會突然從書架前消失不見。下一秒,他可能會赤身裸體地從滿是汙泥的臭水溝裏醒來,抑或是橫陳於擁堵不堪的馬路上某一輛焦灼等待的汽車前蓋上。


    他笑起來,帶著些悲傷。小說裏的情節,他早都爛熟於心了,但每次仍會讀上一小段,再把書放迴架子上那個固定的位置。


    ……


    倫敦的秋天美得無與倫比,劉忻槐說,是她一定會喜歡的那種美。運河旁,公園裏,小街巷,落葉滿地,風景如畫,最適合散步。然而本該駐足停留的地方,他喜歡騎著單車,穿行而過。因為一個人散步顯得形單影隻,他會過多地想起她,想到自己無法承受。他需要將思念的度保持在可控範圍內。


    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收到褚晗光的郵件了,不知道她的近況。上次通電話是一個月前,褚晗光好像很忙,家裏有人生病,沒顧得上跟他說幾句話,隻是借了筆錢,就掛了。他隻能默認她一切都好,聊以安慰罷了。


    ……


    這麽多的時光,這麽多的思念,被他記錄下來,在時過境遷後的現在重新浮現。他們彼此愛過卻難相忘的那幾年,雖然無法相聚相守,也不算是蹉跎了吧。


    這麽想著,何斯嘉心情好像好受了一些。她擦了擦不經意間流下的淚水,慶幸他們還有時間,此情可待,不止是追憶。


    褚晗光是中午12:30到的醫院。他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主動跟何斯嘉交代了他和章熙芸幫劉忻槐去療養院取證據的事。


    何斯嘉按著太陽穴,有些頭疼。她沒想到這中間還有別人,囑咐道:“實話肯定是要說的,但看哪種方式。一會兒他醒了,你跟他商量一下,警察來了要怎麽說。”


    病床上的人睡得正沉,何斯嘉看了又看,憂心不舍地迴了念德公寓。她洗了個澡,收拾了一些衣物帶在身邊,臨出門前,折了幾隻紙鶴放進玻璃罐子。


    周末的調班還剩下這周的兩天,從下周開始,就可以按正常時間,隻上周一、周三周四周五。兩點不到,何斯嘉走進s大心理諮詢中心,顧寧萱出乎意料地在那等著了。她站起來,迎上去:“師姐,姐夫他怎麽樣了?


    “手術很成功,他沒事,住院休養就好。”何斯嘉看出她有話要說,收住腳步,等著她開口。


    顧寧萱有些不好意思:“前兩天我接了個電話,是找你的,有點奇怪。”她從唐曉棠那裏聽了個事情的大概,很快想起那個找何斯嘉做緊急諮詢的怪異電話,直覺這兩件事有某種關聯。


    “對不起,師姐。我那天應該打電話告訴你的。”她很內疚,想著自己如果提前說了這件事,說不定何斯嘉會心存警戒,可以逃過這一劫。


    “沒事,你不用記掛。畢竟誰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況且那人已經被抓了,她會付出應有的代價。”何斯嘉臉色蒼白,心下沉痛。她不想苛責無關的人,反正是兄妹,這一點莫名其妙的債,就讓顧寧睿一並背負好了。


    下了班,她到附近飯店打包了清粥小菜,又買了份雞湯,一起帶到醫院。入夜時分,不僅門診樓安靜下來,住院大廳比起白天也是人影寥落,隻有護士站裏,幾個小護士低聲聊得火熱。


    “哎,那個15號vip是什麽來頭?護士長一天叮囑三遍,生怕我們不上心。”


    “是吧?我聽說房間是院長特批的?”


    “要不然呢?現在床位這麽緊張,我們愣是擠了個單間出來。”


    “噓——聽說是胸口插了一刀。也不是什麽大手術,按說也不用咱外科主任親自上。結果怎麽著,龔主任半夜被院長從家叫迴來的。這還不明白嗎。”


    “你是沒看到,後半夜探病,來了一大堆帥哥靚女,不過最帥的還是那個男人。那男人長得真是人間極品。不會是個明星吧?”正是之前喜歡臉紅的那個小護士。


    “哎,21號2床叫鈴了。阿稚,擦擦你的口水,快去看看吧。”


    “人家正犯花癡呢。算了,別打擾人家,我去吧。”見被叫的小護士還低著頭在想事,旁邊另一個護士搖搖頭,起了身。


    “謝了啊——那男的真的是我在現實生活中見過最帥的,那女的也是,太好看了點。”叫阿稚的小護士迴過神來,“這不太合理,按說能量守恆,大帥哥不應該配富婆嗎,大美女應該配霸道總裁。”


    “你這是小說看多了,中毒了。不過那女的一下午不在,應該不是他女朋友吧?不然哪有放著生病的男朋友不管,自己逍遙快活的?”


    “我聽說下午警察來了?”


    “是啊。說是那男的正在機場給那女的表白,另一個男的過來捅的刀。”阿稚倒是在門口偷聽了幾句。


    “原來是情殺。那女的肯定有問題吧,不然一個男人也不至於非得要殺人。”


    “我聞到了一女兩男三角緋聞的俗套味兒。前男友不滿分手,對女友百般糾纏,最後為情瘋狂,怒殺現男友。造孽啊。可惜了。”從21號病房迴來的小護士再次加入聊天。


    “昨天晚上手術時還有一個男的,一直陪著那個女的。”阿稚若有所思,似乎在認真分辨那幾個人的關係。


    “嘖嘖,一女三男?原來是個女海王。”


    “你瞅那顏值、那身材,人家就是有那條件,我們普通人羨慕不來啊。阿稚你說是不是?”


    “美貌能當飯吃嗎?我們阿稚也不差呀,下午送花、晚上送雞湯的,多細心體貼,很會照顧人啊,比那女的不知強多少。”


    “你說得也有道理。不是所有男人都隻看外表吧,這人都受傷了,不就希望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著嗎。”


    “就是,這男人要是在病床上躺久了,沒準兒就發現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麽了。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更何況是沒名沒分的女朋友,經不住考驗的多了去了,遲早得見人心。”


    “你們越說越離譜了,能不能少說幾句?”阿稚臉紅得厲害,軟聲哀求道。


    “啪啪啪”幾聲,剛剛查完房的穆醫生拿寫字墊板在護士台上敲了幾下:“工作時間不允許閑談,不要傳播涉及病人隱私的信息。你們注意一下影響。院長關注的病人,你們要是喜歡嚼舌根,就到院長麵前說去。”說完,她轉頭迴了病房那側的醫生辦公室。


    三個護士低眉順眼,嚇得住了嘴,其中一個還對著穆醫生的背影做了個不服氣的鬼臉。


    何斯嘉見時機已到,從護士站拐角另一側的走廊沙發上站起來,微笑著走過三個小護士麵前,揮手打著招唿:“哈嘍!這麽晚還要值班,辛苦啦!”


    三個人驚呆了,說不出話,弱弱揮手笑著,看她穿過走廊,像一棵行走的玉蘭花樹一般,走進了15號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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