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沉如鐵。


    顧寧睿望著車窗外稀薄得近乎沒有的燈火,心情跟這黑夜一般,張著漫漫無邊的大網,收不迴來,又沒有著落。


    “好的,盧院長,麻煩了。等瑋霖迴來,我一定帶他去拜訪您。”他掛了電話,囑咐陳卓道:“再開快點。”


    “好的,老大。”陳卓異常清醒,小心翼翼地加踩油門。此行是去救人的,他首先得保證車上兩人的安全。


    本來今天全組加班,他自己那塊磨得差不多了,正在座位上撐著腦袋昏昏欲睡。顧總也沒走,為了ai合作項目,一晚上開了五個視頻會議,還在等一個洛杉磯的越洋電話。


    零點剛過,顧總急匆匆走出moc研發部的辦公室,到座位上敲醒了他:“拿上車鑰匙快走。地址發你微信了。”


    他彈跳著起來,一看地址是個醫院,立馬清醒過來。


    上車後,顧寧睿就開始打電話,先是聯係了一個醫生,問了病人的情況,又打給他熟悉的醫院院長,拜請照顧。


    然後他似乎是又打了個電話,但是沒人接,於是改發了條語音:“我快到了。聯係了外科主任,門口會有人接應。務必保持鎮定。別慌。”


    有個朋友胸部中刀,危在旦夕。這是陳卓從顧寧睿的電話裏得來的全部信息。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不得不更加慎重,眼睛盯著微弱車燈照亮的黑色路麵,一刻也不敢放鬆。


    車子穩穩地駛向醫院大門口。那裏已經停著一輛救護車,周圍站了兩個醫生、三個護士。後車門打開,醫生護士迅速圍上前去,幫著把病床抬了下來,放到架子上。


    陳卓將車子靠邊,正要放顧寧睿下去,他再找地方停車。六七個人低身推著那台病床從旁經過,有條不紊地加速衝進了醫院大門。


    緊跟著跳下救護車的,是一個滿身疲憊的女人,眉眼間凝結著深深的憂慮和悲傷。她耀眼的麵容隻在門口閃了一下,便急速追著病床而去。


    陳卓恍然大悟,連忙指著她的背影道:“老大,那是斯嘉姐。不會是斯嘉姐的朋友受傷了吧?”


    “嗯。”顧寧睿遞給他一張銀行卡,隨後推開了車門,“你一會兒先把住院手續辦了。”說話間,人已經不見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了大門裏麵。


    醫院的手術室是何斯嘉並不陌生的地方。當年她讀臨床醫學,曾經到校醫院和幾家合作醫院的手術室參觀過,還觀摩過手術。她並不害怕這個地方。


    但此刻躺在手術台上的是劉忻槐。她站在門外走廊上,摸著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數著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顧寧睿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她這副樣子。她一身冷俏的淡棕色勁裝有些散亂,上衣襟子沾了些血跡,臉上淚水還在淌著,將衣服也沾濕了一塊。


    銀灰色的燈光照著她纖瘦窈窕的身影,她比燈光更明亮,清麗出塵,令人錯以為,她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這條走廊。隻有臉上流露出的那種巨大的不安和茫然,才讓她跟這個地點確切地關聯起來。


    他穿過走廊,走到她身邊:“何斯嘉,你沒事吧?”


    眼淚加速湧出來。她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哽咽道:“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恐怕也活不了了。”


    “知道了。你要相信他,他會沒事的。”他伸出手指,刮了刮她臉上的淚水,不由自主扶住她的雙肩,正色道:“還有,這個笑話不好笑。”


    何斯嘉正要反駁,手術室推開了一條門縫,一個年紀跟她相當的女醫生走出來,邊走邊問她:“你是劉忻槐的家屬吧?來,這兒簽個字。”


    “我是。”何斯嘉迎上前,接過手術單,匆匆瞟了一眼,焦急地問,“他情況怎麽樣?”


    “放心。心髒沒事,離肺還有半公分。就是出血有點多。肋骨斷了兩根。止了血得養上幾個月。”女醫生指著需要簽字的地方:“你是他愛人?”


    “嗯。謝謝醫生。”何斯嘉簽了字,將手術單還給女醫生。


    女醫生看了眼旁邊的顧寧睿,遲疑地對何斯嘉說:“你先去辦住院手續吧。”說完,她轉身走進了手術室,將沉重的大門關上。


    顧寧睿攔住了直愣愣往外走的何斯嘉:“陳卓已經在辦了。好好坐下來等。”他牽著她走到座椅邊,將她按在椅子上。


    何斯嘉剛抬起頭說了聲“謝謝”,立刻踉蹌著站起來。一男一女兩個身著莊嚴製服的警察朝她走來。


    “哪位是何斯嘉?”男警察問道。


    “我是。”何斯嘉終於冷靜。


    “我們是xx派出所的,接到機場報警,找你了解點情況。劉忻槐是不是在裏麵手術?”換了女警察發問。


    “是的。”何斯嘉突然一愣,換了種語氣:“不好意思,顧寧睿。我餓了,麻煩你幫我買點吃的好嗎?我想吃紅楓家的燒餅夾肉。”


    走廊拐角處,地麵停著一個人影,牆上伸出個黑色的攝像頭正對著這邊。她使了個眼色,示意顧寧睿快點離開。


    顧寧睿反應過來,很快看到了那個偷拍者。他略一點頭,沒有如她所願離開,反而朝那個黑色攝像頭走去。


    安靜的走廊裏,隻剩何斯嘉和兩個民警在做筆錄。何斯嘉迴顧著這晚發生的事,心情十分低落。


    她不知道顧寧睿跟那個偷拍者說了什麽,隻看見他們說完話後,一前一後離開走廊的背影。


    兩個民警低聲安慰了她幾句,說是等劉忻槐手術結束、傷勢穩定了會再來核查取證,留下他們的聯係方式,便離開了。


    走廊裏又隻剩下何斯嘉一個人。她蹲到座椅上,下巴擱著膝蓋,雙臂緊抱兩腿,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她想起小時候,大概是上中學時,老何肝髒長了個囊腫,住院手術那一次,她陪黃女士等在醫院走廊上。雖然術前醫生強調隻是個常規手術,一向堅強的黃女士還是抱著女兒傷心地哭了整整一個小時。


    現在她終於有了跟黃女士一樣的心情,卻孤零零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比不得黃女士至少還有女兒的懷抱。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顧寧睿拎著餐盒迴到走廊,遠遠地瞧見縮成一團的身影,沒來由地覺得心酸。


    他很少見她脆弱的樣子,而今天她所有的脆弱都是因為劉忻槐,那個躺在手術室裏的男人。


    他走過去,將餐盒遞給她:“餓不餓?吃點。”


    何斯嘉搖搖頭:“你知道我剛才並不是真的餓了。”


    “嗯。我隻是想,萬一你等下餓了,也可以吃兩口。”他將餐盒放在了旁邊座椅上。


    何斯嘉低著頭,語調飄忽中帶著委屈:“我沒胃口。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顧寧睿剛要彎腰坐下,身形頓了頓,又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幽幽的一聲:“向之影那一刀,本來是要捅我的。現在躺在裏麵的不該是他,應該是我。”


    顧寧睿心頭一震,背對著她:“對不起。或許那一刀,本該是我受的。躺在裏麵的應該是我,不該是你們。”


    她不甘地抬起頭:“所以你究竟做了什麽?他瞞著我偷偷去見的那個人,就是你嗎?”


    或許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又或許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她,顧寧睿沉默了。有些事情,他寧願她一輩子都不知道,也不會遇見。


    但他做了這些,承受後果的卻是她和劉忻槐。


    她怒氣衝衝:“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向之影不是在你手底下好好工作嗎?你不是說會看住她?她又受了什麽刺激?”


    他迴轉身看著她,苦笑道:“都是我的錯。我隻求他沒事,盡快恢複如初。否則隻怕你會恨我一輩子吧。”


    見他這麽快承認,她反倒沒轍了,語氣不自覺放軟:“人抓到了。警察應該很快會找你。顧總應該懂得怎樣讓自己盡量低調,以免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煩吧?還有今天那個狗仔……”


    “你放心,我不會出麵。小白會跟警察那邊解釋清楚。”小白已經打過電話了,顧寧睿知道向之影當場就被機場保衛科給抓了,被警車帶迴了派出所拘留。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小白在對接。如果讓記者捕風捉影,抓住點跟他有關的蛛絲馬跡,不知要對moc造成何種震蕩。故此,他隻能盡量置身事外了。


    但她在擔心他。他隱隱有些得意。他靠牆而立,不準備走了,就這樣陪著她。


    淩晨兩點半,住院樓東南角的一間vip病房裏竟然熱鬧起來。這種熱鬧是靜悄悄進行的,人來人往,低聲交談。


    何斯嘉和劉忻槐的朋友們陸續趕到了。小病房裏一下擠進八九個人,顯得擁擠了許多。


    手術很成功,劉忻槐剛被推迴病房。杜茹茹因為離得最近,第一個趕到。何斯嘉靠在她懷裏哭了一陣,終於暈倒了。顧寧睿和alvin幫忙扶著,將她安置在病床旁邊的沙發上躺著。


    麻藥勁沒過,劉忻槐還在昏迷中。後續趕過來的是常紓勤和苗一一,唐曉棠也來了。陳煒檸在值班,沒有過來。顧寧萱留在家,照顧生病的媽媽。朱潔泠和老鄭是從南二環的賓館過來的。羅書蕾加班趕稿,一交完稿也立馬來了醫院。


    何斯嘉還沒醒。苗一一張羅著大家,商量輪流看護的事。她提議最好給褚晗光打個電話,問問看何斯嘉下午的諮詢能不能調整一下。


    唐曉棠當即就撥了過去,將褚晗光從床上炸醒了。他問了劉忻槐的情況,對於調整諮詢的迴答卻是無可奈何。何斯嘉周末下午的諮詢是已經調整後的,如果再次調整,隻怕來訪者會大量投訴。他打著包票:“沒事,下午我去醫院替她。叫她不要擔心。”


    幾個人一合計,排了個順序表出來。看著沒醒的這一對人,他們滿是擔憂,誰都不想走。


    顧寧睿在走廊打完了越洋電話,走進病房便聽到一陣騷動:“醒了醒了,快叫醫生。”有人伸手按了床頭叫鈴。大家都圍了過去。


    劉忻槐睜了眼,看見周圍這些熟悉的臉,有些吃驚:“你們怎麽都在這兒?”


    “你小子終於醒了!把我們給急死了。”常紓勤抬手一拳揮過去,到了他胸前刹住車,急忙收迴手,不輕不重捶在他腿上。


    “哎喲——老常你做個人吧!我好歹是個病人。”劉忻槐眉頭一皺,臉色又白了幾分。


    “好好好,我讓著你還不行嗎?”常紓勤看他那虛弱的樣子,沒了底氣,已經心軟起來。


    看他倆鬧著,眾人驚喜之中帶著無奈。alvin提醒常紓勤:“你悠著點兒,再鬧他,迴頭何小斯饒不了你。”


    常紓勤表示收到。劉忻槐環顧病房,焦急地問:“小斯呢?”


    “這兒呢——”杜茹茹扒了扒人堆,眾人讓出身後的沙發。何斯嘉麵容憔悴,閉眼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劉忻槐一驚,著急了:“她怎麽了?”從他躺著的視角,剛好看見她那張臉籠罩在凝重之中,顏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像極了她之前肚子疼到昏死過去的樣子。


    “沒事,可能是累著了,剛才暈倒了。”杜茹茹心有餘悸,還是盡力寬慰他。


    一個聲音洪亮親切:“喲,你們這裏夠熱鬧的,人真多。”中年的男醫生走進來,後麵跟著個年輕的女醫生和一個小護士。大家又往旁邊讓了讓。


    “劉忻槐是吧?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姓龔。你醒得算早的。除了傷口部位,有沒有其他哪裏不舒服?”他揭開被子和衣服,查看包紮好的傷口,並無異樣,又給他整理好。


    “沒有,就是頭還是很暈,沒力氣。”劉忻槐說著話,覺得胸口更疼了,卻也知道這是麻醉退去後的正常現象。


    龔醫生看了眼點滴的流速和輸液袋上的名稱記錄,不以為然:“你流了這麽多血呢,身上破了個口子。還好你身體底子不錯,應該會恢複得快一些。”


    劉忻槐張了張嘴:“謝謝龔醫生。麻煩您幫忙看看我女朋友,她暈倒了。”


    羅書蕾趕緊拉開了擋在沙發和龔醫生之間的常紓勤,大家往後退了退。


    龔醫生順勢一轉身,看見了沙發上的人:“這裏還躺著一個呢。”他彎著腰,觸了觸她的額頭,又捏起她的手腕,大概是摸了摸脈搏:“悲傷焦慮過度,情緒緊張,急著了,累著了。看這臉色,還有點貧血吧。這樣,輸瓶葡萄糖,給她加把勁。讓她好好睡上一覺。”


    他轉向病床:“你這個星期隻能平躺,不能起身。下個星期試著看能不能抬起身。要是太疼了,可以唿叫護士。平時上午我在這裏,這是穆醫生,下午和晚上由她負責。”


    劉忻槐似乎是疼得麻木了,靜默了一秒鍾。常紓勤趕緊接話:“好的,麻煩龔醫生、穆醫生。”


    龔醫生看著這一大屋子帥哥美女,笑得爽朗:“你們年輕人就是體力好,這後半夜的,組團探病來了。病人需要安靜休息,你們一次來兩個就好了,最好是力氣大的,能搬得動人。我看這躺著的小姑娘太瘦弱了,她一個人估計搞不定這一米八大個子。這樣,你們人也看了,留下兩個,其他的都迴去吧。穆醫生,你給她開個輸液。你們誰去辦一下手續?”


    朱潔泠正要說話,杜茹茹搶先道:“我來吧,我離得最近,今晚我和alvin留下來,你們中午來接班。”


    苗一一早上就得上班,羅書蕾上午有采訪,都沒有拒絕。其他人也想著調整一下時間,再來接班,杜茹茹的提議便沒有異議地一致通過了。


    “行,兩個病人好好休息。”龔醫生往外走著。小護士看了看快要盡了的點滴,快步走著換藥去了。穆醫生示意杜茹茹:“那你跟我走吧。”


    “好的。”杜茹茹捏了捏朱潔泠的手,小聲說了句“加油”,跟在後麵走了出去。


    朱潔泠心頭一熱。她約了上午的麵試,的確是不好改期。當然,這件事她是秘密進行的,除了杜茹茹,還沒告訴別人。


    劉忻槐貌似是緩過來一口氣,看著大家憂慮關懷的目光,勉強擠出個笑:“好久沒有這種被圍觀的感覺了,我也算是給大家做貢獻了,賞臉笑一個。”


    唐曉棠撲哧樂了:“行啊你,還能開玩笑,看來用不了多久就能下地了。”


    常紓勤表情古怪,看著病床上那個人,像是在看一個新奇的陌生人:“劉老師,你如今講笑話的樣子都像極了你家何斯嘉。”


    這下大家都笑了。顧寧睿倚身靠在窗邊,嘴角也卷出笑意。身後是無盡的黑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剛剛開始,但是屋子裏這歡樂的氣氛實在太能感染人了。


    探病的人陸續告別離開了。小護士也換好藥袋,聽到劉忻槐的一聲“謝謝”,紅著臉迴了護士台。


    alvin看了一眼病房裏一直沒說話的那個男人,識趣地對劉忻槐說:“我去看看小茹。”


    “嗯。”劉忻槐看他也走了,擔憂地問顧寧睿:“顧總,你有事找我?”


    顧寧睿直起身,看了眼沙發上昏睡的人,快速說道:“嗯,明天警察會再來取證。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好。”劉忻槐想也沒想,一口答應,仿佛早就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


    兩個人很快達成一致意見。離開前,顧寧睿最後說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很抱歉。是我欠你們。你好好養傷。我出差迴來再來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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