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忻槐覺得實在是太丟臉了,對於他怎麽認識了常紓勤這種厚皮臉中二魂的朋友,他也無法理解。他把幹了傻事的常紓勤丟在後海7號,自己一個人跑出來吹風。


    夜已經很深,酒吧街上人影寥寥,很適合散步獨處。什刹海畔秋風拂柳,蟲鳴依稀,令人身心舒暢,但夜半的涼意還是讓他打了個噴嚏。劉忻槐腦海裏迴想起何斯嘉那張明媚中透著憂傷的臉,心頭竟然湧上一絲孤獨。


    電話響了,是老常:“你快過來,這幾個妹子都醉了,我一個人搞不定啊。”劉忻槐扶額無語,隻好往迴走。


    10分鍾前的酒吧內,服務員把酒端到何斯嘉她們麵前:“您好,四杯‘日出’,那邊兩位先生請客。”


    何斯嘉抬眼望去。服務員所指的沙發上隻有一個戴眼鏡的白麵書生,她並不認識。她不知道該不該讓她們喝下這杯酒。剛才她下了歌台,三個姑娘已經又喝了幾瓶啤酒,有些飄飄然了,愣是抓著她碰杯:“幹杯!為了小斯!”“為了單身!”“為了考研!”她隻抿了一小口。作為四個人裏最清醒的那個,此刻這杯酒她隻想拒絕。


    白麵書生常紓勤端著酒杯走了過來,示意跟她碰杯:“你好!我是劉忻槐的同事,g大的老師。剛聽你唱歌來著。”


    何斯嘉不得不端起其中一杯“日出”,禮節性地往前湊了湊,仍舊不解:“我們,好像沒有見過。”


    常紓勤笑了:“劉忻槐剛剛還在,他聽你唱歌,對你印象很深刻。”


    何斯嘉這才明白。但她詫異,那位冷麵的新老師,會是在酒吧裏請人喝酒搭訕的類型嗎?


    她還沒說話,另外三杯酒已經陸續喝了一半,姑娘們仿佛進入了新的天地。羅書蕾在一旁睜眼想了想:“咦?說的是你那位新換的英語老師嗎?”


    杜茹茹一向嚴謹:“哪個英語老師?人又不在這裏,你說的是真的嗎?”


    朱潔泠才是最不客氣:“你說請客,不就是想搭訕嗎?”


    何斯嘉看著神誌不清的舍友們,向他說了聲:“抱歉啊。”


    常紓勤哭笑不得,覺得必須證明一下自己了:“你等著,我叫他過來。”他打了個電話給劉忻槐。都這個點了,他不信他會見“死”不救。


    做戲做全套。他悶頭一口幹了手中的酒,又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幾下灌完,感覺醉意有些上來了,就在羅書蕾旁邊坐了下來。姑娘們看得目瞪口呆,又嬉嬉笑笑,昏昏沉沉地歪作一團。


    劉忻槐一進來就看到一桌醉倒的姑娘和旁邊醉倒的老常,隻有臉色微紅的何斯嘉還筆直坐著,水樣的雙眸盯著他:“劉老師,真的是你啊。”說著端起手中的“日出”抿了一口。


    劉忻槐趕忙奪下酒杯,輕輕晃了晃:“你究竟喝了多少?”一瞅,旁邊幾杯都見底了。


    何斯嘉仍舊故作清醒,她當然看不到粉色在自己臉上彌漫,隻是本能地伸出兩個指頭:“兩口,就兩口啊。”那模樣乖得像個小朋友,竟然有些可愛了。


    劉忻槐冷峻的臉瞬間鬆弛下來。他歎了口氣,拿出手機,劃出自己的二維碼:“把你們的住址都發我微信上,我給你們打車。”


    何斯嘉乖乖從牛仔褲的後兜裏掏出手機,掃碼加上了劉忻槐的微信,發了一個地址過去。


    “其他人的呢?”劉忻槐看了看,跟g大是一個方向,比自己還近一些。


    “我們住一個屋啊。劉老師,麻煩你啦。”何斯嘉終於趴下,沒聲了。


    附近等候接客的網約車很多,劉忻槐打的車3分鍾就到了後海7號門口。他推了推常紓勤,叫他起來幫忙送人。常紓勤滿臉通紅地站起身,伸手去扶羅書蕾。


    “你就是小斯那個又帥又冷的英語老師吧?”羅書蕾踉踉蹌蹌地走著,指了指劉忻槐。


    劉忻槐並沒在意。可是正趴在桌上閉目養神的何斯嘉,隻想鑽到桌子底下再也不出來。


    兩個人掙紮著把三個姑娘扶上後座,正要繼續去扶第四個,常紓勤突然敏捷地跳上副駕駛座位,關上了車門。他衝劉忻槐眨了眨眼睛:“她們醉成這樣,還是得有個清醒的人跟著放心些。剩下那個,交給你了。”


    車子走了,飛快地融入遠處的夜色。劉忻槐迴轉頭去找何斯嘉。雖然他不能忍受常紓勤這種刻意的做法,但還是得承認他考慮得更周全。


    酒吧裏的燈光又暗了幾分,剛才還亮著的幾盞大燈都關了,遠近還有五六桌客人在座,每一桌都點上了橘黃的蠟燭杯,火苗搖曳跳動,唿應著越發輕柔緩慢的音樂節奏。


    何斯嘉麵前的桌子已經清理過一遍,擺上了新開的啤酒,她正喝得起勁。


    劉忻槐一驚,跑上前摁住酒杯:“何斯嘉,你不能再喝了。走,我送你迴去。”說完拉起她的胳膊要扶她起來。


    “我不要走,我要喝酒。”何斯嘉胳膊一甩,連帶著酒杯一起掙脫出來。她臉上的粉紅已經褪盡,變成明淨的瑩白,可是在昏暗裏看得並不清楚。


    劉忻槐原地愣了三秒,幹脆坐了下來:“好,我陪你一起喝。把這瓶喝完你要答應讓我送你迴去。”


    “好呀好呀。你喝呀!”何斯嘉把桌上的啤酒瓶推到他麵前,端起自己的酒杯要跟他幹杯,笑盈盈地看著他。


    劉忻槐迷離的眼神變得透亮。他接過酒瓶,碰過酒杯,仰頭一口氣把半瓶啤酒喝了個幹淨。


    “劉老師,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何斯嘉喝完了她的酒,以為自己更清醒了,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你自己想想就知道。現在我們迴去。”劉忻槐飛快地伸手,不由分說將她整個扶起,往外麵走去。


    何斯嘉嚇一大跳,加上起得太猛,胃裏翻江倒海地往外冒。她捂著嘴,一把推開劉忻槐,幾下跑到了酒吧門外,趴在湖畔的座椅邊吐了起來。


    劉忻槐追了過來,看到何斯嘉正吐得難受,又迴去吧台拿水。


    等他再次出來時,何斯嘉已經趴在座椅上一動不動,單薄的肩膀卻好似在微微顫抖。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你沒事吧?”


    她抬起頭看著他笑了,不顧兩眼滑下的淚水,嘴巴裏又是酒味,又是鹹味。可她隻來得及讓自己笑著說:“我沒事兒。我一向是個自私的人。自私的人不配擁有愛情。”


    劉忻槐不知該怎麽迴答,隻是把水擰開遞到她手裏,看著她漱完了口,然後背轉身在她麵前蹲下來。何斯嘉什麽也沒說,乖乖爬到劉忻槐背上,自然到好像一切本該這樣。


    半夜1:03,劉忻槐沿著湖畔走了不知幾公裏。背上的人很輕,很迷糊,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隻是稀裏糊塗說著一些句子:


    “鄒羽你這個混蛋!”


    “你這個膽小鬼!你自己不肯試一試,為什麽賴我頭上?!”


    “你以後再也欺負不到我了。我祝你和你的相親對象,百年好合。”


    “拜拜!永別啦!分手快樂!”


    “我何小斯以後再也不要為愛傷心了!”


    “劉老師,對不起啊。”


    ……


    句子裏先是夾雜著眼淚和哭聲,慢慢變得平靜從容,最後她就這樣睡著了。


    劉忻槐將何斯嘉送到7-201時,阮阿姨還在次臥室亮燈等著她。其他三個姑娘都睡著了,她把第四個接進屋,客氣地送走了這個做好人好事的男青年。


    迴到公寓,劉忻槐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突然覺得心中釋然,一下輕鬆了許多。


    他翻著何斯嘉的朋友圈,微信名“亂世佳人”最近的更新寫道:“蕭伯納說,此時此刻,這世上大約有兩萬人與你心靈相契,就看緣分讓你遇到了哪一個。如果第二個靈魂伴侶出現之前,你已經與第一個遇到的人相戀,惺惺相惜,那麽第二個就會變成你的好朋友——但若是你沒能和第一個遇見的人培養出愛,感情就會動搖,變心……直到你在這兩萬個靈魂伴侶裏找到了一位,與他建立了穩固的深情,才是幸福的開始,漂泊的結束。”


    這是何斯嘉一個月前寫給羅書蕾的。大概愛情,就是從心靈相契的交往開始,到分道揚鑣的陌路結束。每個人的路總會延伸下去,還有無限可能。對於他們來說,新的交叉總會開始,或早或遲。


    劉忻槐疲憊不堪,但心已神清氣爽。


    宿醉的姑娘們一覺睡到這天下午。阮阿姨早晨和中午來看了兩趟,主臥室一直靜悄悄。


    何斯嘉睜開眼睛,經年的記憶恍如昨日。她又夢見了小時候的事情。


    那年她七歲,爸媽帶她到煙台的舅舅家做客。那是一個海邊的農莊,舅舅家屋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油菜花田,花期正盛,惹人沉醉。她流連在春天的鄉野,被一隻藍白相間的花蝶拐跑了,一路追去,失足掉進了屋後的大糞坑裏。


    正在廚房做飯的妗子聽到了糞池中“咕咚”的巨大聲響,跑出來發現了她,將她撈了上來。爸媽去了鎮上給舅舅幫忙還沒迴來,她嚇得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妗子燒了三大桶水,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把她洗幹淨。


    爸爸媽媽聽到消息急匆匆地趕迴來,她才“哇”地哭出聲來,衝進媽媽的懷抱。這天晚上,黃女士抱著小小的女兒哭了整夜,此後的十幾年一直心有餘悸。


    對於這個僅有的童年噩夢,何斯嘉並不經常想起。她上次做同樣的夢,還是年初研究生考試的前一天晚上。那天她泡在冰冷刺骨的糞池裏太久,她在潛意識裏命令自己醒過來,但糞池中的那個自己竭盡全力也做不到。不斷的對抗拉扯讓她窒息,也許她在夢中喊了什麽,被室友聽到才用力把她搖醒。


    今天的夢她很平靜。一個頎長的身影出現在夢裏,一隻勻稱有力的大手把她拽了出來,然後抱在懷裏。她的眼睛疼得睜不開來,那個安全的懷抱讓她很舒服。可是醒來以後,她竟完全想不起那個身影是誰。


    她打開微信,發了條朋友圈:“今日課題(已完成):學會成長和改變,做更好的自己。心理學家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在她1969年出版的《論死亡與臨終》一書中提出,人們在麵對生離死別和重大災難時,會經曆五個獨立的心理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接納。這就是‘庫伯勒-羅絲模型’,被稱作‘哀傷的五個階段’。”下麵附了一張“庫伯勒-羅絲改變曲線圖”,她在圖上畫了一個直線的紅色粗箭頭,指向最後一項“接納”。


    等到杜茹茹她們陸續醒來,幾個人看著彼此浮腫的臉和一般無二的大眼袋、黑眼圈,驚得哇哇亂叫,吃飯這件事就忽略了,先湊到一起敷麵膜。


    羅書蕾刷著朋友圈,給“亂世佳人”點了個讚:“今天我再抑鬱一下,明天接納。”


    杜茹茹在下麵問:“確定是獨立的心理階段嗎?要我可能會同時出現好幾種。”何斯嘉迴複:“我覺得可以有,因人而異。”


    朱潔泠問:“是不是學心理的都會更加理性?”何斯嘉迴複:“因人而異x2。它至少是一個追求理性的過程,最終要實現的是感性和理性的平衡。”


    何斯嘉在一大堆點讚的名字中看見了劉忻槐。迴想起酒吧裏自己那些莽撞的言行,她突然覺得無比尷尬。不過無論如何,隻要她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應該也不會刻意提起吧?如果是合適的時機,倒是可以道個謝。


    這天晚上,姑娘們收拾一新,繼續去自習。對於她們來說,考研是一個日積跬步、以至千裏的夢,隻有日複一日的苦讀才能讓人充實。在不斷靠近夢想的步伐裏,她們一起向前,互相治愈。


    第二天上英語課,何斯嘉依舊坐在之前的位置,欣賞著劉老師的課堂。


    劉忻槐講課喜歡用清晰有力的短句,遇到長句會在黑板上記詞以作提示。每當他用1.83米高度的餘光掃過教室的每張麵孔,他都會在其中一張凝神專注的臉上停留三秒。她有時埋頭做筆記,有時看黑板,有時看向他。他不動聲色,將她的各種神態盡收眼底。


    課間依舊有一群人圍著講台,嘰嘰喳喳的清一色小姑娘。何斯嘉走過被圍困的劉忻槐身邊,嘴角彎彎地上揚,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一個麵容俏麗的姑娘脆生生地問道:“劉老師,我也是g大英語係的,今年大二。常老師也是我們班的輔導員,我以後可以叫你‘師哥’嗎?”


    何斯嘉心中失笑,正想要不要停下來聽一聽他的迴答。劉忻槐適時抓住機會,高聲叫道:“何斯嘉,一會兒上完課請你留一下。”


    她驀地腳下一頓,轉過頭擠眉弄眼地看著他:“好的,劉老師,哦不,劉師哥——”


    姑娘們嘻嘻哈哈笑作一團。俏麗的g大學妹“刷”地紅了臉,默默走開了。


    劉忻槐臉臭地瞪了她一眼,撿起講台上一隻粉筆,“嗖”地扔過去。何斯嘉閃身往旁邊躲去,不偏不倚被砸中額角,疼得“啊”地叫出聲。


    他擔心地跑過去,正想查看她的傷勢,上課的鈴聲急促響起,教室裏湧進來一大堆人,何斯嘉和圍觀的女學生們也迅速迴到座位。


    劉忻槐鎮定自若地講完剩下的課程。他看到何斯嘉時不時地揉著額頭,清亮的眉眼間帶著些許憂愁,心裏不是滋味。何斯嘉發覺劉忻槐在看她,故作委屈地朝他扮了個鬼臉,他卻麵無表情地看向了別處。


    下課鈴一響,何斯嘉飛奔出了教室,往公交站走去。她要趕s大學五食堂的午飯,然後找教室自習。


    站台上人不多,她估摸著下一趟車要再等上五分鍾了。旁邊一個溫和熟悉的聲音叫住她:“何斯嘉!”她側轉頭,劉忻槐不知什麽時候跟著她過來了:“你跑這麽快幹嘛?”


    “那是你太慢了。”何斯嘉撇了撇嘴,“你有事?”


    他臉上一紅,有些遲疑地問道:“何斯嘉,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


    “我餓了,我要吃飯。”女孩不太滿意這個安排,想了想又說道:“他們家有簡餐。我請你吧。”說完,兩個人默契地往教室旁邊咖啡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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