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穿過漫長的高速公路線,沿途都是綠樹和荒嶺,稀稀落落的村鎮安靜地臥於遠山的腳下,幾乎看不到人煙。出了收費站沒多久,李大姐將車停在了大研古城南門一家叫“天雨樓”的客棧門口。


    古城裏多是這樣古色古香的木結構民宿,穿著本地民族服裝的漂亮阿妹跑出來將他們迎了進去。


    院子四四方方,一邊廊下擺滿了開得濃淡相宜的各種花盆,另一邊靜立著一排蓄滿井水的大水缸。走廊很寬,廊上每隔一段都擺放著簡潔的白色圓形小桌椅。


    院子東邊是一方大露台,棕色藤椅和茶桌錯落有致布滿其間。兩株高大的海棠在角落裏自在且熱烈地綻放著滿樹繁花,細小的白色花瓣落了一地。


    時間將近中午,去玉龍雪山的大部隊還沒有迴來。何斯嘉一臉倦容,眼圈發黑。李大姐貼心地詢問他們要不要先吃點午飯,再好好睡一覺倒個時差。


    客棧裏每日三餐的飯點時分提供家常飯菜,過時不候。何斯嘉沒有胃口,一日一夜的旅途熬盡了她的力氣,她決定先去睡覺。


    他們商量好下午睡醒了去逛古城,晚上去聽納西古樂,再參與到大部隊的行程去酒吧街。李大姐在群裏問了一聲還有誰晚上要聽古樂,便張羅著買票去了。


    時值淡季,客棧裏除了s大心理係的旅客們,別的住客寥寥。一樓適合推門到院子裏喝茶曬太陽,已經住滿。


    何斯嘉的房間在二樓,是朝北的一個複式套間,樓下是緊湊的客廳、洗手間,沙發、茶幾、電視機、書桌和衣櫃樣樣俱全。洗手間背麵陡而窄小的樓梯通往閣樓獨立寬敞的臥室。


    閣樓的窗戶闊大,幾乎占據了整個北麵的牆壁,隻留下一桌之寬的地方伸展出去,形成一個合適的小陽台。拉開厚重的窗簾,眼前就是古城的青灰色石頭小巷,和一重一重迭落相連的納西族青瓦屋頂,遠眺還能望見玉龍雪山妖嬈的灰藍色輪廓線鑲嵌在天邊。


    苗一一和陳煒檸幫忙安置好行李就下樓吃飯去了。躺倒在鬆軟大床的那一刻,何斯嘉才真的感覺到,是的,終於迴來了,倫敦已經遠去。她放鬆了身體裏緊繃的那根弦,很快進入夢鄉。


    睡醒是6個小時以後的事了。三人在花香飄蕩的院子裏和房東阿妹一家享用了豐盛的火鍋,便要穿過夕陽中的古城,去北邊趕赴觀賞納西古樂表演。演出20:00開始,他們有充足的時間一覽古城的夜景。


    傍晚的風帶著些涼意,讓人舒適又清醒。小巷的石頭路麵踏上去高低不平,何斯嘉覺得自己這顆旅人的心也開始跌跌撞撞,沉醉其中。


    循著地圖往前走去,拐過一個又一個路口,風景始終大同小異。巷子兩邊不是客棧民宿就是本地人開的小商鋪,偶爾有一兩家土菜飯館。商鋪售賣的東西五花八門,都是些本地服飾、手工藝品、土特產小吃,還有專門製作馬勺的店鋪,店裏大叔帶著幾個小夥正加緊趕製,往燒製成型的木胚上畫上圖騰,塗好顏色,在反麵寫上東巴文字。


    何斯嘉上前想要定製一把。麵皮黝黑的大叔抬頭告訴她說,天黑了看不清楚,做完這批不能做了,最好明天白天再去找他。何斯嘉看了一眼店裏昏黃的鎢絲燈泡,記下了門牌號。


    每條巷子都有一家門麵狹小的音像店,售賣的是老板自己刻錄的音樂光碟,大多是些雲南民歌、麗江小調、納西古樂,還有古城酒吧裏當下最熱門的情歌勁曲。


    苗一一和陳煒檸是第二次走這條巷子了。他們買了些之前看中又沒下定決心要買的吃食、小飾品和小擺件。


    一路走來,每家店鋪都在播放同一首歌曲,每條巷子都迴蕩著這種如流水般汩汩淙淙、沁入心底的音符,好似重複著一種平淡安靜、綿延不息的訴說。


    何斯嘉恍然覺得,這座古城就像一個心理催眠大師,這首曲子就是它的bgm。它對遠來的旅人釋放魔力、實施催眠,讓他們的傷痛得到慰藉,讓疲憊的心穿越癡迷惘然,變得堅強。


    她喃喃說完這些,苗一一大為讚同:“誰說不是呢,不愧咱是心理係的。”陳煒檸朝她倆豎起大拇指:“能量少女cp重組成功——”


    他向音像店裏賣cd的本地小夥打聽,這首強大的古城bgm叫《嘀嗒》,據說是由麗江民間小調改編而成。唱歌的奇女子叫侃侃,自從她在酒吧街唱了這首歌,便人歌合一,一炮而紅。


    納西古樂會的小劇場入口,隱藏在古城昏暗的夜色中。門口立著破損無光的燈牌,像隻喑啞的鳥兒一動不動打起了瞌睡。


    借著周圍店鋪的餘光,何斯嘉三人摸索著走了進去。場地如同一個小型的階梯教室,十幾排座椅前麵是演出的高台,座椅兩邊設有二樓觀看雅室。


    前兩排座位上已有四五位觀眾,苗一一選了三排靠中央的位置一邊坐下,一邊開玩笑說:“古樂會什麽的,最適合小斯了。”


    何斯嘉正要彎腰挨著坐下,眼睛掃過前排觀眾的側臉,腦海中嗡的一聲,腳底突然踉蹌起來。陳煒檸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才站定,重新穩穩地坐下。


    陳煒檸正要開口,穿著納西服飾的工作人員走到跟前來檢票。苗一一一邊往外拿票,一邊使了個眼色。


    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觀眾之後,舞台降下幕布,一片漆黑。不一會兒燈光亮起,幕布後人影攢動,顛挪倒騰。大堂的燈熄滅了,幕布拉開,高台上端坐著三十多位身著紫緞長衫的老者,有秩序地錯成四排。他們身後的背景牆上,是一幅太極八卦、鶴舞祥雲的寶藍壁畫。


    有兩位觀眾偷偷拿起手機拍照。何斯嘉的關注點卻不在這裏。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之後,她可以正常思考問題了。她愣愣地盯著麵前這個熟悉的後腦勺,心中盤旋著若幹個問號。難道隻是個巧合嗎?她不知該怎麽迴答自己。


    她從腦海中搜索著記憶,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或信息。是書蕾、潔泠還是茹茹?她搖搖頭,她還沒來得及跟她們透露自己的具體行程呢。是一一還是煒檸?不,他們並不認識彼此。


    也許就是個巧合。無所謂。就當做巧合好了。


    剛才坐下之前,她明明看到他微不可見地抖動了身體。現在他一直看著舞台,一動不動,卻差點讓她失去了唿吸。


    她強迫自己也看向舞台。


    一身淡藍長衫的主持開腔,語速緩慢,用夾雜濃重鄉音的普通話介紹了很多。老者們年歲頗高,年輕些的近六十,年老些的近九十,仍舊精神矍鑠,氣定如山。一聲清吟,一陣鑼鼓聲,老者們手中的古琴、琵琶、箏、鑼、鼓、鈸、喇叭、二胡、笛子、三弦琴等十八般樂器全部響起。


    介紹中說,這是一首《紫微八卦舞曲》,傳承自唐玄宗時期的宮廷雅樂。古董幽靈般的樂曲聲裏夾雜著吟唱,有些是低沉的男聲,有些是中高音的女聲,歌詞發古音,它們的意義看似無法抵達現代人的靈魂。但何斯嘉的情感卻被前所未有地撼動了。她想起白居易在秋意深濃的夜晚江頭送別故友,情浮於曲,別有幽愁,與這時情境十分相似。


    後來她翻開隨票贈送的古樂光碟,看到了這一段原本的歌詞:“元始天王降吉祥,惟願慈悲降道場,今晨合會增福壽,皈依元始大法王。”


    她明白了自己並不僅僅因為曲調中那些失落千年的儀式而感動。太極八卦或許可以讓人窺見自己的命運,但無法幫助人改變命運,獲得幸福。玄幻神話小說中的那些神仙、元始天尊盡可以為所欲為,但他們也不能違逆天道,逆天改命,否則就會招致禍患,付出不可承受的代價。凡人更是如此,不僅沒有外掛,連本體的生存都要蠅營狗苟,耗盡心力。


    無法撼動的命運,才是人生的緊箍咒。《紫微》曲中那些灌注全身心的演奏和吟唱,並不是為了娛樂,而是企圖用音樂通達神明,實現人神之間的對話。對神明的無限希望,對另一個世界的堅定信念,支撐著人們現世的安寧完整。古人的精神智慧不得不令人崇敬。


    酒吧裏,陳煒檸敲了敲桌子:“你一學心理的,要注意點。心理學和宗教的路徑是不一樣的。”


    何斯嘉反駁道:“沒這麽嚴重,單純就是對傳統文化的一點膜拜罷了。”


    苗一一很有見地:“儒釋道哪個不是宗教呢?音樂、繪畫、建築、雕塑、文學,古人偉大的作品都跟這仨有關。”


    “好像我們是心理係的,不是哲學係的。”唐曉棠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嘴角帶著一貫迷人的微笑。他躬下身,給了座位上的何斯嘉一個大大的擁抱:“歡迎歸隊,何小斯。”


    何斯嘉沒來得及躲閃,隻來得及聞到他襯衣領上重重的酒味。她見他好看的臉上綻著一種異樣的粉紅,明顯有點醉了,連忙拉出旁邊的椅子讓他坐下。


    “不懂哲學的心理師不是好公務員,不重色輕友的藍顏不是好閨蜜。”陳煒檸咕噥了一句。苗一一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問道:“你的女神呢?小斯還沒見過。”


    唐曉棠恣意飛揚的五官更加生動起來,他舉起酒杯朝吧台旁邊的大桌示意。那邊聚集的一群人裏,有兩三位何斯嘉在研一研二的專業課上見過,其餘的比較麵生。幾個專業的課程在研三略有交叉,剛好她又不在院裏了,所以都不太認識。


    幾個男生在吆喝著猜拳,占上風的是一個唇紅齒白、個子小小的女孩,渾身上下透著股子鬼馬機靈勁兒,吆喝的聲音比旁邊男生還大,要不是那一頭洋氣的棕色長發讓她顯得異常精致,簡直就跟假小子沒兩樣了。


    “哇,世紀大揭秘,原來你喜歡這一型的。學妹?”何斯嘉興致勃勃地想聽故事。


    唐曉棠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苦笑道:“還沒追上。迴頭介紹你們認識。”


    還有王子搞不定的灰姑娘?何斯嘉正準備打趣,那邊傳來一聲唿喊。


    四人轉頭。一個男生正朝這邊招手,精致可愛的小學妹也笑意盈盈地看向唐曉棠。他抱歉地站起身來,走了過去,加入他們。沒辦法,不管在哪裏,他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陳煒檸也隻有在他麵前才會毒舌。


    三人說笑了一陣,又看到唐曉棠挪到牆邊的一個小桌上,與小學妹單獨說起了話。他那一副為愛癡迷的模樣,被他們當成笑料,摻和著橙汁、果酒和冰啤落進了肚子裏。


    散台裏的歌手正在癡癡地唱著:“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氣氛突然低落下去。苗一一往自己的空杯倒了些陳煒檸的啤酒喝了兩口,凍得咋舌,陳煒檸離開座位去給她找熱水漱口。


    何斯嘉抬起頭環顧四周。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也慶幸自己什麽都沒找到。或許是錯覺,她想,在劇場也許是自己看花了眼。不然怎麽解釋這個巧合呢?


    低頭的時刻,她習慣性地閉上了雙眼,用五秒鍾的時間允許自己落入無盡的悲傷,然後迅速抽離。


    她睜開眼。苗一一也不在座位上了。服務員用托盤送來一杯酒,抬手朝吧台的方向指了指:“女士請慢用,那邊那位先生請您的。”然後飛快地走開了。


    那是一杯小巧的內格羅尼,在桌麵上安靜地散發著寶石的光澤。她迴轉頭去看時,吧台邊已空無一人。苗一一和陳煒檸往這邊走來,正要坐下。她蹭的站了起來,不顧他們的喊叫,衝進了搖曳的光影和人群裏。


    她聽不到周圍的聲音,整個世界在她耳邊安靜了下來。她以為自己變成了時空穿梭中的旅行者,害怕下一秒身上的衣服就會消失,於是緊緊抱住棉布襯衣的兩隻袖子。


    夜色太深,街巷裏的商鋪都已經關門,隻剩對麵的一盞路燈還在倔強地亮著。何斯嘉停在酒吧門口,在夜半的涼風裏止不住地顫抖。


    她花了很多力氣,才能控製住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現在他卻站在幾米之外,在她麵前,平靜地看著她。


    他挺拔的身形藏在風衣外套裏,臉上表情也不甚分明,一如既往地保持高冷。


    她對自己說,何斯嘉,你爭氣點。內格羅尼是一個暗號。一個早已丟失的暗號。可是過去了這麽久,他憑什麽認為這個暗號依然有效呢?


    也許就憑這會兒她已經追了出來,跑到巷子裏來吹冷風。她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傻事,很想倒退迴自己座位上去,可是雙腳不聽使喚,將她釘在了那裏。


    那她總該說些什麽吧?是“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找我?”還是“是你嗎?是你給我點的內格羅尼嗎?”?


    劉忻槐又會怎麽迴答她呢?是“我剛好路過。”“恰好碰見,想問問你過得好不好。”還是“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何斯嘉曾經設想過再見的場景。如果再過五年、十年,等他們都老了很多了,那時是不是可以平靜地微笑以對,或是客氣地打聲招唿就好?


    可是現在還太早了,她還沒有變得足夠老,還沒有做好重逢的準備,他怎麽可以這麽自私地再次闖進她的世界呢?她不喜歡這種猝不及防、手忙腳亂的感覺。她的摩羯座的理性馬上又要跳出來,告訴她該做出什麽樣的選擇了。


    劉忻槐本來已經離開。他其實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隻是走了幾十米又後悔了,連忙掉轉頭往迴走。


    等他離酒吧門口還有五六米遠時,他看到一個傻乎乎的姑娘風風火火、慌裏慌張地衝了出來,停在那裏。她那一頭又黑又直的長發變成了棕色微卷的齊肩短發,淡淡的妝容恰到好處地突出了一雙圓潤深邃的杏眼和高挺英氣的鼻子。


    這樣的她,安靜時自帶冷豔,一開口就被可愛的果凍嘴唇暴露了甜美。他看著她望過來的眼神由熾烈變得迷茫,然後漸漸冷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同時開口。


    劉忻槐:“你明天去玉龍雪山嗎?”


    何斯嘉:“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劉忻槐一愣,沒想到是這麽直接的問題,一時無語。他心底的那點奢念,連自己都不抱希望,此時又怎能說得出口、說得清楚。


    何斯嘉漠然垂下眼皮:“抱歉,剛才失禮了。”轉身便往裏麵走去。


    “等等,小斯——”劉忻槐大步踏了過來,伸長胳膊拉住她。他快速脫下風衣給她披上:“你還要呆幾天,別感冒了。”然後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消失了。


    對於何斯嘉迴到座位時身上多了件淡青色男士風衣這件事,陳煒檸和苗一一出奇地沒有打探。迴客棧的路上,三個人保持了高度一致的沉默。這趟麗江之行,每個人都滿腹心事,都想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


    何斯嘉覺得跟一年前相比,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恐怕隻有自己。當然很快她就不這麽想了,因為她會發現,有一場大的變革就要發生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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