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大床鬆軟異常,何斯嘉不知道白天自己是怎麽睡著的,也許是因為那時她疲累到極點,身體也就顧不得挑床了。


    現在她躺在上麵翻來覆去半小時了,大腦還是清醒的。果然耽於安逸的生活不適合自己啊,想想上學念書的日子她何時失眠過。


    她認命地爬了起來,將窗簾全部拉開。月色尚好,街巷裏空無人煙,一座座低矮的古樓仍舊燈火通明,流光溢彩,上半夜裏看著溫暖的景色,此刻竟讓人覺得有些寂寞了。


    她劃開手機,想看看“7-201”的姐妹們還在不在,卻先看到了苗一一十分鍾前發來的微信:“抱歉,小斯。明早見。晚安。”她預感到這聲“抱歉”的意義,想了想,迴複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包。


    “7-201”的群裏還留著姐妹們白天發來的信息,那時她大概在趕路或睡覺。


    杜茹茹早上7點發了一條:“撒花撒花!歡迎老二迴家。姐妹們聚會張羅起。我上班了。”作為mgt圖書集團第三編輯中心第七編輯室的主任,她趕通宵稿,上午開完編輯例會,交完選題,就補覺去了。


    朱潔泠這幾天正在準備公務員麵試,她發了張圖書館自習室的照片,寫道:“辛苦複習為誰忙,服從分配哪家強,老大老二都上線,老四生就好智囊。撒花撒花。又是雞血滿滿的一天。”


    杜茹茹快11點時迴了句:“這孩子魔怔了。滾粗~專心點兒~我睡了。”


    羅書蕾在《jn時報》做實習記者,工作節奏太快,每天都是玩命地趕行程,力不從心,直到下午1點多才迴複:“老二你終於迴來了!今天開始可以想你少一點了。老三打油詩不錯。老大你接著睡。拜拜我師傅在叫我了。”


    下麵就沒有了。何斯嘉發了張房間窗外的夜景:“倒了一天的時差還是懵的。求神賜一張硬床拯救我的睡眠。”她馬上想起來大家都睡了,便準備撤迴。


    朱潔泠“嘟”地一聲冒泡丟了個鏈接過來:“給你推薦個好東西,曲線救國一下。”


    何斯嘉點開了,是一首時長為半小時的白噪音《晨曦曲》,下麵跟著一張照片,是自己發在朋友圈的雲海日出圖。


    她迴複了一串“愛心”和“擁抱”:“還不睡?我吵著你了。”


    朱潔泠發了一張“擺手”:“恰好沒睡而已,馬上了。你放輕鬆,親測有效的。”兩人便道了晚安。


    何斯嘉拉好窗簾再次躺下,在緩慢升騰的《晨曦曲》中放下了一切。


    到麗江的第二天清早,何斯嘉是被陳煒檸的電話吵醒的:“我們在露台吃早飯,你也過來吧?”她一看時間已經8:00,快速收拾完下樓。


    走廊和院子裏有一些沒收拾完的桌椅碗筷。苗一一他們坐在海棠樹下等她,桌上擺著好看的清粥小菜,難得唐曉棠也在。一年來,四個人第一次聚在一個桌上吃飯。


    何斯嘉嚐了嚐,粥裏有新鮮蘑菇的清香,好像山林的味道,搭配顏色不同的四種蘑菇醬、一碟小香蔥,開胃可口,引得四人大快朵頤。聽唐曉棠說,其他人一大早吃完去了瀘沽湖,路上開車要四五個小時,估計迴來又得大半夜了。


    “那你怎麽沒去?”何斯嘉正詫異。


    “唐導突然要做壽,叫我迴家給他充門麵唄。我一會兒就走了,11點多的飛機。”s大心理係大名鼎鼎的唐歸楠教授,是個豐神俊朗的玉麵郎君,卻一直沒成家,年近五十還是孤家寡人一個,隻有唐曉棠這個優秀的侄子在身邊,不但繼承了唐家祖傳的好樣貌,連學術和人際交往方麵都秉承他的教誨。唐教授不喜鋪張,這次隻是個小飯局,但又怎麽能少得了侄子的出席呢。唐曉棠很無奈。想起小學妹上車時失落的眼神,他非常不舍。


    “這也算是,忠孝不能兩全哈。一會兒我送你。”陳煒檸講話戳歸戳,義氣也是毫不含糊。他又對苗一一加了句:“小斯趕得太累了,你陪她再歇一個上午吧。等迴來我們去玉龍雪山。”


    唐曉棠也點點頭:“來日方長,等迴北京我們再好好聚,正式給你接風洗塵。”何斯嘉感謝兩位男士的體貼安排,心裏暖暖的。


    兩人走了之後,隻剩下何斯嘉和苗一一相對而坐。


    何斯嘉鎮定自若地看了看她:“怎麽迴事?”


    苗一一歎了口氣,坦白道:“你可能不知道,褚晗光是諸暨人。”


    何斯嘉大吃一驚,眼皮跳了起來:“所以呢?”


    “他跟劉忻槐是老鄉呀,他們老家還住對街呢。”


    “所以你為了褚師兄,出賣了我?”何斯嘉極其不滿。


    “冤枉啊,事情是褚師兄來找的我。但我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小斯你啊。”苗一一辯解道。


    “不可信。”何斯嘉假裝生氣地反駁她。


    “我跟姓褚的,我們兩個月前就分手了。”苗一一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唯獨沒有悲傷。


    在苗一一的講述中,何斯嘉知道了有關這段感情的一些前塵往事。褚師兄父母去得早,是跟姐姐相依為命長大的。姐姐大他一輪,供他上大學念書,把幼弟當兒子一樣。


    上半年開學沒多久,姐姐一家到北京來旅遊,苗一一跟褚師兄一起去見了,還一起吃了飯。大姐不喜歡苗一一這個過分漂亮的城市女孩,覺得自己弟弟鎮不住,對家庭不好,就拿出婆婆的款來刁難,挑刺。苗一一當然不會逆來順受。褚師兄夾在中間不溫不火,幾天下來,苗一一看清了他,覺得很失望,等大姐走了,就果斷提了分手。


    “我們這麽久沒聯係了,他突然來找我幫忙,也是知道我肯定會答應,因為這不是為他,是為你。我們都還是希望你好的。”苗一一終於可以自圓其說。


    何斯嘉打心底裏佩服苗一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喜歡的時候大大方方追求,絲毫沒有女兒家的忸怩做作和顧慮。戀愛時認真努力又本分,分手也分得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何斯嘉把苗一一當做自己的戀愛標杆。如果自己是個男的,恐怕也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孩。


    但她們是不同的。苗一一看似雲淡風輕,心裏終究不舍這段兩年半的感情,但也僅止於不舍而已,絕不會迴頭和停留。


    而她呢,因為她是被迫放棄的那個,也因為從未得到過,她的一別兩寬是個假象,畫地為牢也隻是欺騙了自己。在感情的世界裏她捆綁住自己,再也沒有向前邁出過一步。


    “你跟q大那個校友還有聯係嗎?”苗一一問道。那時她在s大的校園裏見過他一次,與何斯嘉站在一起十分登對。


    “研二的時候他就結婚了,家裏安排的相親對象。你這是在打探我?”何斯嘉突然警覺。


    “得了吧,我的任務早結束了,人家現在離你這麽近,我就幫到這裏了。”苗一一如釋重負,畢竟騙人的感覺不好受。


    何斯嘉覺得怪怪的,但又說不出什麽。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打開一看,杜茹茹在群裏追問:“失眠確定是因為時差?不是豔遇?不然關硬床什麽事兒?”朱潔泠和羅書蕾在下麵接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坐著小板凳聽故事”的表情包。她趕緊迴複了個“滾x3”,就放下了手機。


    “你是說劉忻槐也住在這裏?”何斯嘉腦子突然轉了過來。


    苗一一點點頭,指了指樓上她住的那間房門,又指了指她隔壁那間。


    何斯嘉屁股被燙似的跳了起來,拉著苗一一一路小跑出了客棧:“我們去昨天那家馬勺店看看。”


    古城裏的風柔軟清爽,一點一點化解了何斯嘉內心的緊張。苗一一戲謔地看她一眼:“你這麽怕他?他會吃了你?!”


    何斯嘉低一腳高一腳地踩著青石路麵:“我是這麽膽小的人嗎?你不懂,有些人還是躲著點兒好。”


    “你心裏有他——他來對了。”苗一一拍手叫好。


    “人心裏有個影子做寄托不過分吧。我從沒想過影子會大變活人,還是你把他變到我麵前來的。”何斯嘉簡直有點傷心了。


    “對不起,好小斯——頂多你的論文答辯我給你打下手。原諒我吧。”苗一一頓時覺得是自己多管閑事了,抱歉地拉過她的手。


    “成交——煒檸他是不是在追你?”何斯嘉祭出突如其來的一招,想看苗一一繳械投降。


    苗一一意外地沒有接話,扯了扯她。兩人剛好站在了馬勺店門口,店裏大叔和夥計都安靜地埋頭畫著油彩,個子高高的男人正仔細打量著架子上的成品,一張側臉白皙溫潤,露出線條流暢的下巴和耳朵,不是劉忻槐又是誰呢。


    聽到聲音他轉過頭來,一怔神兒,目光發亮。他追著她的背影一路到了麗江,又在酒吧門口的燈光裏盯著她的臉望了許久,現在他可以再次看清她的模樣。


    跟三年前的樣子比起來,她真的長大了許多。就像活潑單純的小鳥長出了五彩斑斕的羽毛,隻是她不願在從前路旁的大樹棲息,而是一直飛在藍天裏。


    “小斯,你來買馬勺嗎?”他走上前,露出微笑。


    何斯嘉麵無表情,呆呆地點了點頭。他眼裏分明都是血絲,一副熬了大夜的樣子。


    “你是,苗一一?”他朝她伸出右手。苗一一禮節性地握了一下。


    何斯嘉選了四柄馬勺,讓大叔寫好字,說是明日來取。每柄馬勺背後隻有略為平整的一小塊地方能寫字,她要寫的字很長,大叔怕寫不下沒答應。但她說可以加錢,讓大叔把字寫小一點,整齊漂亮就行。大叔這才應允了。


    劉忻槐跟在何斯嘉身後看了一眼她寫給大叔的字條,依樣畫葫蘆也寫了一張,將它貼在了自己選的那把馬勺上。他笑著對大叔說:“我也加錢。”正要往外走的何斯嘉腳下一頓,臉刷地紅了。


    苗一一接到陳煒檸的電話,他已經在迴客棧的路上:“我和小斯等你吃午飯,吃完飯咱們就出發。你注意安全吧。”掛了電話,她和何斯嘉走出馬勺店,往客棧走去。


    劉忻槐趕忙跟上,在兩人背後大聲問道:“我一個人來的,你們下午去玉龍雪山的話,方便我加入嗎?”


    苗一一在背後豎起了大拇指。何斯嘉為之汗顏,她發覺時間對人的改變真是令人驚訝,他什麽時候臉皮這麽厚了?但她什麽也沒說,假裝自己沒有聽見。


    一路上,兩個女人又買了些小玩意兒,後麵一直悠閑地跟著個臉不紅心不跳的冤種忠犬男,時不時還搭個茬來刷一下存在感。何斯嘉有如芒刺在背,一點辦法都沒有。


    迴到客棧依舊如此。劉忻槐跟在她身後上了樓梯,一起停在了左手邊第二個房間門口。她開了門,轉過頭去問他:“你有事嗎?”他俊臉一紅,正要開口,何斯嘉走了進去,“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劉忻槐訕訕地迴到自己屋裏——左手邊的第三間,一頭歪倒在客廳的小沙發上。


    昨晚從酒吧迴來,他一直失眠,熬紅了雙眼。他腦海中迴想起很多事情。何斯嘉問他到這裏來做什麽,他自己也沒有確切的答案。因為這本就是一時衝動的決定,是他起了貪念,他還想追逐一些毫無希望的類似泡影的東西,一些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東西。


    他必須藏起自己的脆弱、絕望。過去這三年裏,他躲在一個無人知道的角落偷偷看著她,時不時獲取關於她的隻言片語的消息,心裏不知道疼過多少次,後悔了多少次。


    他忘不了三年前那天離開時,她在大雨裏蹲下的身影,她灑下的眼淚,受傷的表情。因為當時他跟她一樣,受著同樣的傷,分毫不差,刻骨銘心。


    自從昨天在飛機上看見她,他便覺得自己失了心瘋,無可挽迴。當初他選擇了用決絕的方式斬斷聯係,倫敦留學三年多,他在異國的天空下最常想起的仍舊是她。


    在白雲機場的候機大廳裏他想了很多。他無法解釋的是,世界這麽浩大,他們怎麽會一同去了倫敦,又一同來到廣州?除了命運的安排,他找不出別的理由。他覺得這是老天給他的一個機會,一個找迴他失去的部分生命的機會。他不能浪費這樣的機會,傻子才會。於是他再一次小小地堅定了信心,停止懷疑自己。


    他坐起身來,安靜地看著牆上的雕花木窗,心裏已經知道該怎麽做。隔壁清晰地傳來一聲聲樓梯的“嘎吱”響。客棧隔音太差的確是個問題,但卻讓他覺得,他不那麽孤單了。


    門口響起一陣五指輕扣的聲音。劉忻槐打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是何斯嘉。


    他滿臉開心地請她進來。她朝他遞過來那件風衣,看他一眼,說道:“謝謝。我就不進去了。還有——”她想了想,又道:“既然來了,就好好玩吧,什麽也不用多想。希望你玩得開心哈。”


    劉忻槐一手拿著風衣,一手快速翻出微信二維碼,在何斯嘉轉身之前把手機伸到她麵前:“你昨晚播的那首曲子,對我來說聲音不夠大。我一晚上沒睡著。要不你把鏈接發我一下?”


    何斯嘉愣了愣,臉上有點不自然,尷尬地隻想逃走。奈何麵前的這個人還是一臉認真地堅持舉著手機。她隻好說:“好吧,我手機在房間裏。”便準備開溜。


    “你還是喜歡把手機放後麵的褲兜裏。”男人一邊嘴角揚了起來,伸手指了指她今天穿的這身跟昨天風格差不多的棉布襯衣和牛仔褲,一副毫不放過的樣子。


    被戳破的何斯嘉裝作恍然大悟:“哦哦,記性不好。”然後乖乖拿出手機加了微信。他的微信名叫“春風十裏不如你”。在驗證欄裏,她寫了一個句號。劉忻槐通過驗證,點開熟悉的“亂世佳人”頭像,給她迴了一個“∞”(無窮號)。可惜何斯嘉並沒有看到。


    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陳煒檸有些心虛。在這件事上,他也是共犯,至少劉忻槐的客棧房間是苗一一讓他幫忙通過李大姐補訂的,拿了一個頗為便宜的價格。


    何斯嘉沒好氣地說道:“這樣看來,我倒成了多餘的人,你們可是妥妥的三人行啊。”


    陳煒檸陪著笑:“消消氣,四人行可不可以?我們都是看在你的麵子上。”他看了看坐在對麵的苗一一,隻見她抬起胳膊朝北邊房間的方向招了招手。


    院子裏走過來一個身形高瘦挺拔的男人,略略長些的頭發梳得錯落有致,跟腳上的運動鞋一樣很潮。


    陳煒檸不得不感慨,長得好看才有青春啊。劉忻槐比他們要大個三四歲,麵皮和氣質上看起來卻像同齡人一樣,尤其跟陳煒檸一比好像還更顯年紀小些。跟長得老成穩重的陳煒檸不同,他的臉上是一派溫和迷離的氣息。


    苗一一不顧何斯嘉丟過來的白眼,迅速起身坐到了陳煒檸那邊。劉忻槐施施然挨著何斯嘉坐下,表情自然到好像理所當然就應該這樣。他問何斯嘉:“小斯,這位是?”


    “陳煒檸,我和一一的同學。”何斯嘉簡單介紹,不再說話。不料兩個男人同時站起來,伸手一握:“我是劉忻槐。”“久仰。”這才又坐下。


    四個人的飯桌上,除了何斯嘉眼觀鼻鼻觀心地埋頭吃飯,顯得異常沉默之外,其他三個人倒是毫無障礙聊得輕鬆自在。


    “我剛迴國,直接就過來這裏了,多謝你倆幫我安排食宿。”劉忻槐真誠坦白,可惜桌上沒有酒。


    其他三人卻很詫異。苗一一嘴快:“你剛迴國?從哪邊過來的?”


    “褚晗光沒有跟你說。我去英國呆了三年半,昨天落地,從廣州直接過來的。”


    “這麽巧?小斯她也是昨天從——”苗一一興奮異常,但她沒有說完,何斯嘉就臉色煞白地站起身來:“抱歉,我有點不舒服。”然後不等大家迴應就匆匆離開了。


    “我去看看她。”劉忻槐忐忑不安地追了過去。


    他擔心自己是不是把事情辦砸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不然她不會反應如此激烈。他用充滿邏輯的大腦仔細梳理著剛才說出的每一個字,腳下每走一步,心中的疑惑便增加一分。


    等他踏上走廊,心中的那個謎團已經膨脹到快要爆炸,有些真相很快就要唿之欲出,在他麵前展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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