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斯嘉從一陣寒意中驚醒的時候,四周已經昏黑,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抬眼茫然地看向身邊。


    機艙內的燈光和顯示屏都已關閉,溫度降到了剛好適宜睡覺的感覺,雖然對她來說還是有點冷。


    四下裏除了唿吸、鼾聲,就隻剩下嗡隆的機鳴。也許是在飛行了約摸五六個小時之後,香甜的睡夢降落在每個旅客的腦海中。


    夢裏的何斯嘉一開始行走在春風搖曳的油菜花田裏,周圍是一群藍白斑紋的花蝶翩翩起舞。不一會兒,她追趕著其中一隻最大的花蝶,沿著田間小路奔跑了起來。


    花蝶不緊不慢,忽前忽後,她一邊跑一邊伸長胳膊,卻總也夠不著,於是越跑越急,一路跑迴了花田南麵那幾排農房的小道上。


    她看到花蝶快要降落在一個窗欞邊,便縱身往前一撲,“撲通”掉入窗下的方形水池裏。在刺骨的寒意浸入骨髓的同時,唿救的聲音還未來得及發出,她驟然睜開了雙眼。


    清醒的感覺真好。這一次她竟然及時醒來,在夢裏七歲的自己被水池容積物徹底淹沒之前。


    但她仍然感到難言的窒息,身體被捆綁似的僵滯不動。她快速拉扯著緊扣在腰上的座椅安全帶,將它調節出一段空餘的長度,這才放鬆一口氣,慢慢緩了過來。


    腳邊躺著不知什麽時候送過來又不知什麽時候在睡夢中掉落的飛行毛毯,她低身撿了起來,複又搭在腿上,慢慢地不再寒冷。


    不是沒有詫異。她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夢了。


    過去在倫敦的11個月零9天裏,她幾乎是如饑似渴地投入繁重的心理學課程,對湯普森教授發起的每周一次的社區實驗和臨床實習也從不落下,一直兢兢業業。


    每天從早6點到晚9點的高強度學習讓她得到了良好的鍛煉,迴到公寓時10點左右,幾乎挨床就著,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早的鬧鍾響起。這樣充實又愜意的日子裏,她一次都沒有夢到過小時候掉進糞坑的事情。


    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做這個夢了,沒想到會在離開倫敦迴國的這個晚上再次跌入久違的夢境。


    就好像翻山越嶺而來,她終於遇到一塊平原,欣喜地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以為前路皆定,結果突然從平地上冒出一條深穀,一座丘陵。這該死的宿命啊,果然並不簡單。


    想到這裏,她自嘲般地笑了起來。


    大約10個小時之後,何斯嘉乘坐的航班抵達廣州。她拉開遮光板,窗外墨藍色的雲海湧動,一條狹長的金色光帶漂浮在這雲海裏,不動聲色地擴展開來。雲天之間,晨曦降臨,有如天籟。


    何斯嘉望向這個沉靜溫柔的世界,久久挪不動眼睛,順手將它記錄在了手機裏。


    似乎是一晃神的功夫,熬夜之後仍然保持神清氣爽的空姐站在了過道上:“女士們,先生們,飛機已經降落在廣州白雲國際機場,外麵溫度18攝氏度,請您整理好手提物品準備下飛機……”


    這聲音將何斯嘉從剛才三萬英尺的高空拽迴了地麵。旁邊座位已經空出,過道上排起了隊伍。


    她剛要站起身從行李架上取背包,手機猝不及防發出震動,她手一抖摁了接聽,一個沒拿穩掉在地上變成了免提。


    杜茹茹震天的嗓音跑了出來:“何斯嘉臭屁股!看到你發的微信了。啊啊啊!歡迎你迴來!”


    何斯嘉迅速彎腰撿起手機,掐掉了免提。她懷疑全機艙都聽到了,還好沒有人在意她的尷尬,畢竟太過漫長的旅途已經把一天的熱情消磨殆盡,多數人時差都沒調過來,還在昏頭昏腦的狀態中。


    她低聲簡單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鎮定自若地背上背包,加入了落機的隊伍。


    何斯嘉沒有看到,在電話響起的同時,隻有隔壁過道隊伍中靠後的一個男人猛地抬起頭望向了這邊。他恰好看到了她低下頭後微微發紅的臉龐,一下慌亂地愣住了。


    他迅速劃開手機,從微信朋友圈看到了署名“亂世佳人”在20分鍾前發出的一張照片:高天雲海之上,噴薄的日出,金光燦爛,動人心魄。文字是“天籟。落地。”他用熱切、惘然又不可置信的目光,追逐著她的身影。


    何斯嘉在這樣的目光裏走到了廣州機場和煦的晨風中。城市正在蘇醒,這儼然是新的一天。兩個小時後,她就要繼續飛往麗江,於是匆匆趕往大廳轉盤處取迴行李箱,並去值機櫃台辦好了去往麗江的機票,馬上投入下一程的等候中。


    這一年,她作為北京s大學心理學係研三的交換生,前往倫敦大學學院心理學係留學,如今使命達成迴國。她在s大的碩士同學們在論文答辯結束之後張羅了一次麗江的畢業旅行,為了不錯過這次聚會,她特意將迴國的落腳點選在了離麗江更近的廣州。


    清晨6:10的候機大廳依舊熙來攘往,人影攢動。何斯嘉坐在離登機口不遠處的座椅上看著手機。


    “7-201”的群裏靜悄悄,這個時間點,除了杜茹茹通宵趕書稿還醒著,羅書蕾、朱潔泠她們估計還在睡覺。她剛跟杜茹茹交代了一下行程,四人還得等到一個星期以後才能在北京見麵了。


    苗一一、陳煒檸和褚師兄昨晚發來的短信剛跳出來沒多久。陳煒檸發來了在麗江的民宿信息,苗一一曬了張麗江的夜景。褚師兄在學校心理諮詢中心實習,忙到起飛,就盼著她迴北京幫忙,不由得對她的動向十分關注。


    還有一個媽媽的未接來電,她立刻給她迴了過去。


    在這片座椅背後約一百米遠的一個飲水處旁,站著那個男人。他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插在褲兜裏,朝前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也許是5分鍾,也許是10分鍾。


    過往的旅客也許不會對這個穿著白t恤、九分工裝褲加潮牌運動鞋的高大身形多看一眼,但他俊逸的臉上專注凝重的神情卻讓人印象深刻。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把自己變成了長在候機廳的一棵大樹,與周圍行色匆匆的人群格格不入。


    不知過了多久,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老常,廣州這邊學校的會議,我去不了了,恐怕得你親自過來……”然後他打給了他在s大的一個老鄉。


    何斯嘉走出麗江機場大門,明顯感覺到了高原氣候的不同。這裏的每一絲空氣都讓人鬆弛,上午10點多的天空暈染著一種澄淡的藍色,仿佛暗示著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必將是一趟治愈之旅。4月是麗江旅遊的淡季,機場不大,大廳裏也並不擁擠,頗為寬鬆。她不由得高興,這個時節真是來對了。


    眼前晃過來一輛的士,她正準備招手,一陣“嘀嘀”的喇叭聲響起,不遠處停著一輛修長的白色別克,一個嫻靜淑淡的女子從後車窗探出身來朝她揮了揮手:“何小斯——這裏!”


    她一眼就認了出來,心花怒放地答道:“苗一一!”


    的士識趣地開走了,別克車很快到達麵前。從副駕駛座位上鑽出一張眉眼促狹的臉:“小斯,終於等到你了。”陳煒檸跳下座位,張開雙臂迎向風塵仆仆的何斯嘉。


    何斯嘉正準備閃身躲過這個過於熱情的擁抱,一條玉長的胳膊伸來格擋住了眼前的雙臂,下一秒她落入苗一一的懷抱。何斯嘉一邊用力地抱住這個膚白貌美的軟妹子,一邊衝陳煒檸眨眨眼睛:“美人投懷送抱,你還是省省吧。一一你可是越來越漂亮了。”


    陳煒檸似笑非笑地看著,不怪也不惱:“喲喲喲,我可要吃醋了。”


    “吃誰的醋?”鬆開懷抱的兩個女人異口同聲。


    男人一副百口莫辯的樣子。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上車坐定,陳煒檸向何斯嘉介紹坐在駕駛位上的李大姐,一個四十多歲、圓潤飽滿的中青旅導遊。


    李大姐是紹興人,二十年前在麗江安家,年輕時帶團跑省內各條旅遊線路,年紀上來後身體跟不上了,隻在麗江周邊帶些散客。


    這次一起來的有s大心理學院本屆其中兩個專業四個導師的17個畢業生,人數頗多,李大姐本不想帶,奈何陳煒檸本想組織一個麗江四人遊,起先就跟李大姐談好了行程和價格,後來無心插柳地在專業群提了一嘴,引得大家都要來加入,還傳到了隔壁專業群,最後四人旅行小分隊變成了17人旅行團。


    陳煒檸繼續擔當了聯絡組織的角色,就跟李大姐軟磨硬泡,按照淡季散客的價格,再打了個合適的折扣,包往返、住宿和景點跑腿帶路,其餘自行解決。這樣大家既可以自由活動,有任何需要也可以找導遊,省了不少麻煩,對於學生們來說再合適不過,李大姐也欣然接受。


    苗一一由衷地誇讚道:“李大姐人可好了,聽說我跟煒檸要來接你,主動提出開車帶我們一起來。”何斯嘉打了聲招唿,向她道謝。李大姐黝黑的麵龐綻成一朵大麗花,開口豪爽:“不用客氣的啦,我應該做的。迴頭你也記一下我號碼,在這裏有什麽事就找我,我24小時開機。”


    後座上,苗一一拉著何斯嘉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番:“你是不是曬黑了?倫敦的太陽有這麽厲害嗎?”


    “冤枉啊,倫敦可是很潮濕的。我看是距離產生美,時空距離的拉長影響了你對我外貌的審美記憶。過去這一年裏你美化了我的形象,現在麵對現實才發現我是黑皮膚。其實我還覺得自己變白了呢,隻不過跟你一比就還是黑。”何斯嘉其實並不黑,隻不過過去幾年,兩人總是喜歡拿這個來調侃對方。


    “好吧好吧,並沒有美化,你這一如既往地伶牙俐齒,你的倫敦同學消受得起嗎?”苗一一打趣道。


    何斯嘉腦海中浮現一個高大模糊的身影。那天他從門縫裏塞進來一張聖誕卡,上麵寫著類似的話:“a smooth tongue makes you feel unhappy.”(“巧舌如簧,無福消受。”)宿醉的她沒有打開那扇門,最終兩人連麵都沒照上,就失去了聯係。想到這裏,心裏閃過一絲遺憾,嘴上卻道:“他們都像你們一樣可愛又善良。”


    苗一一窮追不舍:“哦,他們之中有沒有一個‘對先生’?”


    何斯嘉假裝生氣地甩開她的手,一臉鄙夷:“咦——”


    陳煒檸這時扭轉頭,幫了一把:“一一就是狗改不了這八卦的本性,不過也是真的關心你。”苗一一搗蒜般點了點頭。


    何斯嘉心中了然,老實承認:“緣分未到。”


    這四個字讓三人陷入沉默,迴想起各自的事情。苗一一側轉身,在何斯嘉看不到的方向打開手機發送了一條微信:“到了。沒有。”對方很快迴複:“感謝女俠仗義援手。”


    看他倆不再說話,何斯嘉有些抱歉。她是想好好享受這趟旅途的,畢竟迴去之後大家很快就要分別,如果將來從事本專業工作,各自的從業經曆對於彼此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交流資源,保持緊密聯係、互幫互助是免不了的。


    她和苗一一是廖導帶的學生,陳煒檸是張導帶的,唐曉棠由自家唐導帶。在這一屆八個專業方向的81人中,他們四個算是走得比較近。


    一行人是昨天下午到的麗江,上午唐曉棠追著包括他的女神在內的大部隊去了玉龍雪山,一一和煒檸留下來接她。她打心底珍惜這份情誼,希望和“7-201”一樣,都能長長久久的。


    何斯嘉打破沉默,朝苗一一笑了笑:“你呢,跟褚師兄怎麽樣了?真不留下來和他一起實習啊?”


    苗一一露出古怪的神情:“算了吧,我們還是各走各道的好,我也不妨礙他姐弟情深。”


    這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何斯嘉驚訝於苗一一的變化。想當初她對褚師兄一見鍾情,費盡心機,幾番死纏爛打之下才終於撬動冰心,如今卻話裏有話,貌似要痛快放手的意思。


    記得自己臨去倫敦之前,褚師兄剛剛確定要留校實習,苗一一也朝著這個目標努力,兩人商量好呆在一處。前幾天聽說褚師兄缺人手而一一去了西四環醫院實習的時候,何斯嘉還覺得納悶。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陳煒檸。


    陳煒檸沒有迴頭,隻抬手朝後座何斯嘉坐的方向揮了一揮:“咳,這事兒整的,迴頭細說吧。”末了又加一句:“還有我的事兒。”說這句時,語調頗為認真。


    煒檸一向穩重,這話必有內情。何斯嘉隻得露出羨慕的語氣:“你倆在同個醫院實習也挺好的,有個照應。你倆好好幹留下了,等我稍後去投奔你們。”


    褚師兄怕是要將留校之路走到底了,唐曉棠這個人混子讓人大跌眼鏡,考去北京某街道社區當了公務員。而自己還要參加院裏的專家組答辯,順利的話留下來實習,幫導師完成未竟的研究項目,隨後再另做打算。


    何斯嘉看過很多“畢業即分手”的戲碼,可是她和一一,她們遇到這段感情時已經不是涉世未深的大學生了。在天真不再的年紀遇上心動的人實屬不易,雖然自己的這段走散了,但至少一一和褚師兄這段還令人可以相信這世間值得愛情。如今這樣的結果她不願意看見。


    世上多的是走著走著就將彼此弄丟了的情侶。自三年前從那段記憶中狼狽逃走,她的心就不再完整。悲傷來襲的時刻總是沒有任何征兆,她縫縫補補著一顆心,發現有什麽東西落在了那段記憶裏。三年間的許多個日夜裏,她模模糊糊地痛著,斷斷續續地補著,最後發現補是補不好了,因為那些丟失的碎片再也找不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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