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江年捏著賜婚詔書的手輕輕顫抖,緩緩紅了眼眸。


    彼時他挨打領罰,跪雪臥冰,中毒後自瀆蹈河……也未求來這一紙賜書!


    後在餘杭與宋卿月相遇,他痛心疾發現,皇帝不僅嫌棄宋卿月,更沒將她之死活當迴事——那可是他疼入神魂的女人!


    伏身於迴廊的廊欄,他眼睜睜看著崔康時輕薄於她,痛苦到肝膽俱碎。


    那一霎,除了想將崔康時碎屍萬段,他更想將這個無情的皇帝捅個透心涼。


    怕皇帝逼迫宋卿月的手段層出不窮,怕婚典遙遙無期,本道逼宮奪位才能與她成就姻緣,未料今日刀未出鞘便得來賜婚詔書。


    將他的震驚看入眼底,老皇帝淡嗤一聲。


    “朕並非善男信女,不會突然變了性子。隻宋氏一個平民婦人敢接聖旨下江南查案,並查出了朕這國中的天缺地漏,算朕小瞧了她。這紙賜婚書算她應得。”


    趙正奇呈來的揚州糧船幫貨運單,筆筆糧食輸送往關隴各地,皇帝無消再查便知是何人搞鬼。


    即墨江年也正因看過貨運單才向衛公去信,要衛公立時嚴禁糧物輸出關隴。


    近一月裏,關隴與上唐臨界的繁忙城邑、浪濤滾滾的渭江各大口岸,攔下的糧食堆積如山,糧主與漕運人員被抓了好些。


    其中有大魚——博陵崔家二公子、三公子。此二人正被押解迴京。


    即墨江年要他們崔家如何吃進去,就如何痛快吐出來。除了吐糧,順便將不義之財也吐上一吐。


    想到已死的崔康時,想到紛亂的朝局,即墨江年心中掠過不安,向皇帝輕求:“臣想即刻與宋卿月完婚!”


    老皇帝看廢物般看他良久,微一闔目顧左右而言它……


    “朕曾許你大皇叔帝位以待。他們兄弟三人手中有錢又有兵,今既傳位於你,為免他們生事,朕已將他們騙入宮裏中囚禁。待你順利接手皇位,再放他們自由!”


    “四十多年以來,朕以為國庫中應是金山銀海,沒想已被人積年累月搬走了許多。如何搞錢養家養國,你得自己想辦法!”


    “若非朕遣宋氏查糧,糧食也隻怕十庫十空。萬幸的是,耗子們為了瞞天過海,偷運了糧食迴去填倉。這些填倉的糧,夠你打半年的仗!”


    被皇帝打斷了念頭,即墨江年睨著皇帝寒聲質問:“這麽多年,你都在做什麽?”


    “問的好!”即墨承彥轉迴身來,聳了聳枯瘦的肩,“朕自是在宮中享受酒池肉林,與美人嬉樂!”


    酸話?即墨江年眉眼聚斂。


    即墨承彥神色倏忽疲憊,囈語般自喃:“是啊!朕都在做什麽……”


    這些年……


    他日裏在朝堂上拍案叫板,與朝中百官爭長短,辯東西;夜裏瞪大雙眼,挑揀出每一份挾帶私貨的奏折,讓百官不敢輕慢。


    他懸肉以賞,使百官拚盡能力才華爭搶,待他們吃得歡了揚起大捧一通亂揍,讓他們心存敬畏。


    他在朝中扶清流與他們打擂台,使他們心存憤怒,分心一二,不敢全心對付他。


    他分離兵部手握兵權,建樞密院、立禦使台懸他們之頂,教他們不敢生亂興兵。


    可縱使如此,他亦不能挽大廈將傾……


    因為朝野上下,門閥世家枝枝蔓蔓,盤根錯節,殺不盡除不完。除非若即墨江年這般,將他們連根拔起!


    即墨承彥雙手搭上即墨江年堅硬的獸吞肩甲,猩紅的血眸裏綻然殺氣,“朕在等一個敢翻天覆地的人。就看你的了!”


    將己責推得一幹二淨,把這折騰一空的家國托付?即墨江年看著皇帝冷笑連聲,“臣還真是萬分榮幸!”


    老皇帝腆臉大笑道:“承接皇位你得先緩一緩,若此時廣而宣之,朝中奸黨未除便會亂象橫生。婚事你得也先緩一緩,或殺或貶朝中百官,就夠你忙上好些時日!”


    即墨江年擰緊了眉,將手中詔書攥緊,一臉警惕地看他。


    “天子無戲言,兩封詔書你皆可帶走!”


    皇帝重重一拍即墨江年的肩,發出“嘩啦”一聲甲胄錚鳴。


    猩紅的血眸於即墨江年俊朗的臉上流連,幽幽輕聲:“朕兩月前便立了傳位詔書,你何時需要廣而宣之,再……”


    忽皇帝口中頓住,目光發愣,身子直直倒向在即墨江年。


    “陛下……”即墨江年瞪大雙眸,忙伸手將他接入懷中。


    被即墨江年摟住後,皇帝身子震顫,一口接一口的血噴了即墨江年滿懷,濺了即墨江年滿臉。


    於即墨江年驚恐注視下,皇帝強撐起頭,將頭軟軟搭到即墨江年硌硬的肩甲上,以免口中血再濺到即墨江年臉上。


    隻他口中鮮血汩汩流溢,順著即墨江年黃澄澄的騰龍甲,自獸麵肩吞漫流而下,將即墨江年整個後背染紅。


    “父親!”即墨江年痛唿。


    ……


    麟德殿後寢,太醫署群醫全至。


    診治之後,群醫滿頭大汗退出寢室,亂哄哄開方的開方,拿藥的拿藥,奔走忙碌。


    即墨江年坐於寢室外的門口,身上染血的甲胄未褪,撐於膝頭的雙手劇烈顫抖。


    他崇拜即墨承彥!


    於邊關那十年,他於邊關縱橫捭闔,斬將搴旗,隻求企及即墨承彥一二。


    可他從來都不喜歡即墨承彥,後來更是痛恨即墨承彥……


    小時候恨,是因皇帝不將他母親當迴事;長大後恨,因皇帝不將他當迴事;一日之前恨,是因皇帝不將宋卿月當迴事……


    迴京這一路,他甚至想到,若皇帝膽敢反抗,他便用長劍將皇帝洞穿……


    可當即墨承彥倒在他懷裏,口中血噴如柱時,他竟然心疼到不能唿吸,驚駭到魂飛魄散。


    當太醫們支支吾吾告訴他,皇帝僅有三五月可活後,他心中充斥滿前所未有的恐懼。


    於這世間,他也就皇帝這麽一個骨血之親,一個將江山百姓托付——不親的親人!


    “靖王!”江常侍帶著滿臉淚痕而來,向他躬身拱手,“陛下醒了,想見你!”


    站起身,即墨江年雙腿灌鉛般挪入寢帳,又立於身榻前。


    看著榻上麵色灰敗的皇帝,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榻前,將皇帝的手握在掌心,又貼到臉上。


    他哽咽輕喚:“父親!”


    “你看能不能到宮中住一段時日?”即墨承彥扯嘴一笑,厚著臉皮道,“朕怕死時,身邊沒人送終!”


    即墨江年淚流滿麵,點頭頻頻。


    即墨承彥目光空洞遠眺,麵上微赧:“若你願意,將朕那兒媳也接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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