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山麟德殿,香風送涼,紗簾輕揚。


    正暑七月裏,涼殿裏的涼榻前擺了兩尊獸麵紋黃銅冰鑒,冰鑒內寒冰為暑熱所化,騰騰白煙嫋嫋。


    雖被冰涼之氣拂罩,即墨承彥依舊衣衫半敞,袒露著瘦骨嶙峋的胸膛。


    他枯若雞皮的手撫過胸口,指下微硌的根根肋骨清晰可感,遂搖頭自嘲一笑。


    “容華夙夜零,體澤坐自捐,茲物苟難停,吾壽安得延……”


    想當年他也是豐肌壯骨,身姿偉岸之人,而今一足踏鬼門,一足戀紅塵,早沒了往昔征伐時的磊拓英武。


    “啟稟陛下……”江常侍自殿門外匆匆而入。


    皇帝抬頭一覷,這位陪了他二十多年、年不過半百的老太監已兩鬢生霜。


    江常侍臂攬拂塵,於涼榻前微躬著身子,聲音微顫。


    “靖王帶了三萬兵士入城。兩千人去了京兆府,兩千去了刑部大獄,兩千去的禦使台詔獄,一萬人去了各大辦事府衙,一萬多人散入京城各大官員府宅外監看。”


    “還有兩千、兩千……”江常侍抬起眼簾看著皇帝,欲言又止。


    人閑長指甲,即墨承彥彈了彈尾指長長的指甲,輕嗤接話:“還有兩千,想必已兵臨朕這宮門之外?”


    江常侍眼神微凜,無聲一頷首。


    即墨承彥一撐身子欲起,卻手上乏力倒迴,江常侍忙上前將他扶起。


    他緩一整裳滑下涼榻,被江常侍扶著,走到涼殿花窗前,遠眺山腳下的連綿宮闕。


    即墨江年迴京半道,遣人快馬呈來奏折,奏折上將行動釋得一清二楚……


    調三十萬大軍陳兵關隴:阻止國中官員、商販偷運私糧、財物入關隴;阻止門閥世家人員逃迴關隴;威懾關隴五十萬大軍。


    一迴京,即墨江年調動久駐渭陽城的十萬沙洲守軍,七萬人嚴守於各大城門外,嚴拒京中百官出京。


    帶三萬將士入京:看監朝廷三部六省、入駐三大刑訊之所督辦官員案件、監守京中百官府宅,防百官流竄互通……


    他這兒子關國門,看城門,守宅門——這是要關門打狗啊!


    即墨承彥輕歎……


    即墨江年遠比他年輕時膽子大,因為他這兒子,敢碰他一生也不敢妄動的門閥世家!


    或許,這狗中……即墨承彥倏地笑起……這狗中,也包括他這個堂堂上唐的皇帝!


    目光輕飄飄拂向身畔的江常侍,皇帝輕一揚頭,“他的兵是朕準許入京的,放他進宮便是。”


    江常侍扶著他的手立時哆嗦起來,抖著嗓子提醒:“縱要收拾百官也當挑早朝百官齊聚之時。眼下早朝已散,百官入衙當差,何需帶兵入宮?”


    即墨承彥轉身,一笑揮手:“去去去,通知禁軍放靖西王帶兵入宮。另外,你將朕備好的那兩樣物件從紫宸宮拿來!”


    江常侍去後,老皇帝臨窗而立久久。


    直到,他看見兩千殺氣騰騰的兵將,刀甲鋥亮地現身於龍首山腳下。


    淡淡攏了攏衣襟,他向不遠處的呂常侍招手,“呈三枚紅丸與朕!”


    呂常侍聞聽神色一怔,趕忙上來規勸,“陛下,今日已服十枚,過量太甚!”


    他揚手指了揚殿門口,轉迴涼榻疲憊臥倒,“朕得有精力同那個逆子吵架,快去!”


    呂常侍憂心忡忡離開,稍後手托漆盤而來。漆盤上,三隻打開的小錦盒內,各有一枚朱砂紅的丹丸。


    端來參湯,呂常侍又扶著皇帝坐起,將紅丸送服後,皇帝闔上雙目養神。


    未幾,殿門外響起鐵靴鏗鏗,刀甲錚錚的金鳴聲。


    “啟稟陛下,靖西王求見!”一路跟隨靖王而來的江常侍於殿外朗聲。


    “傳!”呂常侍滿臉陰霾一應。


    隨之,殿門口光影頻閃,即墨江年領著數位沙洲將軍現身於殿中。


    他額角流著汗,目中聚著寒,一揮手示意他人勿動,往殿中深處緩行。


    立足涼榻前,他手按橫刀,無聲看著涼榻上的皇帝,滿臉寒霜變成了震驚,緩緩又變成了痛心。


    兩月未見,這位尖酸刻薄,詭計多端,自私自利的老皇帝已骨瘦如柴。


    皇帝形容枯槁,口唇與麵色黎黑,若被柴火熏了經年的老豚肉,不見一絲生氣。


    “要殺要剮就快些動手,發什麽愣?”即墨承彥懶一啟眸,直視榻前近近而立的兒子。


    即墨江年戴龍翼騰灰盔,配明黃色的蓮花騰龍甲,身姿挺拔,滿身殺意。


    即使即墨承彥看得滿心嫉妒,猩紅的血眸卻還是一亮。


    他仿若看到年輕時的自己,仿若迴到當年帶領千軍萬馬衝鋒陷陣時。


    那是何樣肆意?馬踏黃沙煙塵蕩,長刀一斬劈斷魂……


    “陛下……”即墨江年輕一闔目,“這是怎麽了?”


    即墨承彥一招手,江呂二人忙上前將他扶起。


    自涼榻上站起身,皇帝著帶一身濃烈的藥味,帶著一身的肉腐骨朽之氣,與即墨江年近身而立。


    “看不出來?這軀體行將就土……朕快死了!”


    皇帝將衣衫敞開,露出肋骨森森的幹枯胸膛,“我夜夜疼得緊!既你來了便賞朕一劍,得個痛快!”


    即墨江年霍地背過身去,喉頭幾哽後,他咬牙道:“……禍害遺千年!”


    即墨承彥輕一挑眉,將衣衫攏好,抬手一順自己全白的散發,背了手走到花窗前。


    “帶兵入宮朕道你有會多狠,刀未出鞘這便焉了?你是打算逼宮,還是打算奪位?”


    即墨江年寒聲:“臣沒耐心再看你折騰臣的妻子,也沒耐心再事無巨細向你通稟,既然你時日無多,也當退位讓賢了!”


    即墨承彥沒搭理他,目光戀戀遍掃龍首山下連綿的宮闕。


    流光容易把人拋,積金爍玉,享盡人間富貴尊榮的皇宮久存,卻耗死了一茬又一茬的上唐皇帝。


    頭也未迴地,皇帝揚聲:“江常侍,將朕備好的那兩樣東西拿給靖王!”


    “已取來!陛下,可要宣讀?”江常侍躬身一應。


    “無需,拿給靖王便是!”


    “諾!”


    江常侍自懷中掏摸後,雙手高高托起兩卷明黃色錦帛,“撲通”一聲跪倒在即墨江年腳下。


    即墨江年滿臉狐疑地望望皇帝的背影,又看看江常侍高舉的雙手。


    他遲疑著取過一卷展開……卻是傳位詔書。


    他心頭狂跳,未及細看,再拿起一卷展開……卻是賜婚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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