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校尉沒想到這位一直沉靜莫測的玄姑娘,一旦開口就這般犀利。


    明明隻是很寡淡的陳述事實,卻讓他有種啞口無言之感。


    仔細想來,確實是他心煩意亂之間,難以自抑地將情緒加諸在了邢大夫身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那麽多弟兄還等著救命,得罪一個難得願意主動出手的大夫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他臉色有些訕然,深唿吸兩下,理智迴籠,不說心裏是否還有芥蒂,至少麵上是十足誠懇。


    “邢大夫,對不住,方才在下並非有意冒犯,隻是心中實在擔憂……”


    顧行雲站出來,輕點了下頭,“校尉的擔心無可厚非,恕我如今還沒有絕對的把握,但我會竭力而為。”


    話既說開,一行人繼續前行。不過這隊伍中的氣氛,比起原先的焦慮困頓,又多了些微妙的沉悶。


    是夜,眾人在林邊一空地燃起篝火,圍坐歇息,關校尉派了人輪流守夜。


    玄葳和顧行雲肩依著肩坐在同一棵樹下,簡單用過一點幹糧,就靠著粗糲的樹幹閉上了眼。


    在這一點上,兩人出奇的相似,一個由內而外散發著矜貴氣息,一個從頭到腳寫著清雅兩字,可不管多髒多亂多寒酸的地方,他們依舊能泰然自若,不見半點扭捏和不適。


    少頃,顧行雲驀的睜開眼,似是想到了什麽,立馬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就著那微弱火光極為熟練地翻到某頁,沉思起來。


    冊子上麵密密麻麻卻不顯雜亂的字跡,明顯是分了許多次寫上去的,記錄了疫病發生後各類典型病患的症狀表現、用藥劑量、恢複或者惡化情況,以及他自己歸納總結的治療注意事項。


    還有前人記載的各種疫病方子,經過他一遍遍嚐試,推敲,修改,又推翻重來。


    頁腳因為被習慣性摩挲太多次,已經微微發皺卷起。


    盯著看了許久,男人的眉頭蹙起又鬆開,反複幾迴後,捏著眉心無聲歎了口氣,頭枕在樹幹上,眼神逐漸放空,眼皮一點點耷拉下去。


    上眼簾剛碰著下眼瞼,手指無意識一鬆,那本冊子啪嗒一聲砸在膝上,又滾落到腳邊。


    不輕不重的,愣是將困得撐不住睡過去的人再次驚醒了。


    顧行雲一震,朦朧視線有些恍然地逡巡一圈,看著各自休息的眾人發了片刻呆,才揉揉眼角強迫自己清醒幾分,將那本冊子撿起來,撫去上麵的塵土。


    正要繼續翻開,身前突然橫過來一隻素手,將冊子一把奪了去。


    顧行雲目光跟過去,就見它被那隻手幹淨利落地塞進了兩人之間的包袱裏。


    與此同時某人那熟悉的,不溫不火又不容反駁的兩個字兜頭落下:


    “睡覺。”


    顧行雲順著話音抬眸,就對上身邊女子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精致如暖玉的側顏。


    玄葳仍是閉著眼的,沒有看他,甚至沒有看冊子,卻一出手就準確無誤地打斷了他的動作。


    這一個半月來,她對他說過最多的字眼就是“吃飯”和“睡覺”。


    似乎是從在梁柱家裏,她二話不說給他戴上那串佛珠開始,這種言簡意賅仿若命令的語氣就經常出現。


    天災人禍麵前,普通百姓就像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多數上位者高高掛起,還有的趁火打劫,隻有極少數會設身處地施以援手。


    他見過太多雙哀求的眼睛,也見過了太多殘忍的嘴臉,可不管處境如何,所有人都被這場災難席卷,無法置身事外。


    除了她。


    隻有玄葳,是那個唯一的例外。


    那雙眸子一直都是淡淡的,清冷疏離是底色,好像再沒有什麽能夠為之添上其餘的色彩。


    奇怪的是,他並不會覺得她冷漠。


    隻覺得心安。


    忙了一整天連手都抬不起來的時候,迴頭看到她就抱臂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心中不斷積聚的焦慮和倦怠瞬間就會被那道澄靜如水的目光滌蕩衝散。


    無論出現了多麽棘手的情況,甚至連他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時候,她照舊雷打不動的一句“吃飯”,讓他莫名覺得,吃了那頓飯,難題也會迎刃而解。


    顧行雲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會依賴別人的人。可他必須承認,如果沒有玄葳關鍵時刻不打擾一日三餐不缺席的陪伴,他一定撐不到現在。


    有一些幸運兒天生對疫病有抵抗力,比如梁柱,但顧行雲知道自己不屬於那類人。


    雖然玄葳沒對他說過那串佛珠的作用,可直覺告訴他,自己這般天天與病人接觸還沒染病,絕對和手上的珠子有關係。


    接到趙羽的信後他強硬地把歐陽絮留在槐縣不許她跟來,但他沒有勸說玄葳也留在那兒,因為他知道玄葳不會聽他的。


    而且他始終相信她的分寸,就如她不曾懷疑他的判斷。


    玄葳也的確好好的。


    倒是陵遊跟著來軍中後,也不幸中招了。


    他的壓力更大了。


    這次的疫病症狀比槐縣那場更複雜,之前的藥方隻能夠延緩病情惡化,卻不能根治。


    眼看倒下的士兵越來越多,每個人的臉上越來越絕望,趙羽試探著詢問他的神情越來越壓抑,陵遊強笑著安慰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


    所有人都主動或被動地把僅剩的希望壓在他身上。


    一個人壓一粒沙。


    無數個人加在一起,就是一座沉重得能將人徹底掩埋的山。


    沒有人想過,傳聞中妙手迴春能從閻王手裏搶人的神醫顧行雲,也會害怕。


    從未有過的害怕。


    他怕的不是自己被山壓垮。


    他怕的是自己最終沒能扛起這座山,讓所有人的希望崩塌。


    寂靜的夜裏,隻有柴火燃燒著劈啪作響。


    支在地上的半截兒燒成了炭,頂不住上麵的重量,哢嚓一聲碎了,原本好好的塔狀瞬間倒坍。


    顧行雲目光落在那堆柴上,火苗在他黑寂的眸子裏掙紮著跳動,又逐漸熄滅,歸於黯淡。


    他閉了眼,兩手搭在膝上,似是累極,枕著樹幹的後頸也不複原先的緊繃,一點,一點地滑落,直到側臉觸及身旁那人的肩頭。


    他沒有挪開。


    她也沒有動。


    顧行雲就這樣輕輕地,默默地枕了一會兒。


    “小銀,如果我說,我真的是故意跑出來的呢?”


    關校尉話中隱含的意思他明白。


    他不該丟下軍中那麽多重病的士兵出來尋一味還沒得到驗證的藥。


    可隻有他更清楚草藥的生長習性和采摘手法是一方麵,另一方麵……


    他真的快要待不下去了。


    麵對那一雙雙晦暗無光唯獨看他就像看著救命稻草一樣的眼睛,他聽見他的心在顫抖。


    前路縱有病魔瘟獸他亦無豫無懼,然而身後成千上萬乞求的目光,讓他連迴頭都不敢。


    他借著這個理由逃離,隻想要有片刻的喘息,否則他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繼續做眾人眼裏那個雲淡風輕處變不驚的顧行雲。


    他低到不能再低的氣音,黑夜裏隻有她能聽見,“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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