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葳走進去,掃視一圈,幾步邁向左側裏屋,掀起那粗布充當的門簾。


    梁柱神色緊張地站在床尾。


    顧行雲正坐在床邊給孩子診脈。


    聽見聲響,仰首望過來,凝著的眉頭一滯,神色空白了一瞬,隨即變得更沉。


    眼看玄葳抬腳就要走過來,他脫口而出道:“別過來。”


    而玄葳仿佛沒聽見一樣,表情不變,腳步未停。


    在顧行雲起身想攔住她之前,她已經在他身前刹住了。


    “你進來做什麽?”顧行雲想到他的猜測就憂心忡忡,可暫時又顧忌著有他人在無法明說,語調就生硬了些。


    話剛出口眼中掠過一絲懊惱,又放柔聲音勸道:“你先出去吧,我很快就好。”


    玄葳沒有在意他的話,也沒有去看他臉上暗含緊張的表情,低著頭自顧自拽過他的右手,指尖勾著一條鏈子往他手腕上一擼。


    動作不說粗暴,但也絕對算不上溫柔。


    顧行雲隻覺手背上有什麽沁涼光滑的東西碾過,一聲清脆的碰撞後,卡在他腕骨處。


    玄葳很快鬆開了。


    顧行雲怔愣片刻,迴過神,抬起手。


    借著紙窗透進來的那點光,他終於看清了。


    那是一串琥珀色的佛珠,光澤瑩潤,紋理細膩,看上去像紫檀木,給人的感覺卻更幽雅神秘。


    顧行雲眼睫微顫,看向玄葳,唇角動了動。


    還沒來得及問什麽,玄葳沒有起伏得像是命令的幾個字落下。


    “戴著,別摘。”


    說完,一點兒也沒磨嘰,轉身就出去了。


    顧行雲目光追著她的背影,左手下意識撫上那串佛珠,輕輕撥弄了幾圈。


    直到梁柱喚他,他才收迴視線,垂下眸子,坐迴床邊。


    再把脈時,伸出的右手頓了頓,又縮迴袖子裏好生掩住,換了左手。


    ……


    屋裏的咳嗽斷斷續續,間或傳出模糊不清的話音。


    一盞茶的功夫後,顧行雲出來了。


    趙羽等人正想上前詢問,他卻不著痕跡地避開,往旁邊走出兩步,隔著一段距離才側身道:“我再去看看其他家的病人,你們去路口等我吧。”


    然後對身邊梁柱點點頭,“勞煩了。”


    許是顧行雲在屋裏已經提過這個請求,梁柱也沒有意外,帶著他就往隔壁屋去了。


    幾人有點懵的看著他走遠,歐陽絮不解地問玄葳:“玄姐姐,你方才進去表哥有和你說什麽嗎?怎麽感覺他反應有點奇怪?”


    風寒不是很常見的病症麽?雖說聽上去病情嚴重了些,可對於表哥來說應該根本算不上問題啊?


    玄葳望著白衣男子的身影沒入另一扇門內,眼神有刹那的波動,很快又平靜得像是什麽也沒出現過。


    “該當如何他自有判斷。”她淡淡道,“聽他的吧,離這兒遠一點。”


    話落,轉身率先往路口走去。


    歐陽絮:“……”


    又來了又來了。


    又開始說她聽不懂的話了。


    倒是趙羽和蕭縣令若有所思,須臾後表情變了幾變。


    蕭縣令:“三殿下,這,這不會是……”


    趙羽麵色難看,深吸口氣,“待邢大夫看完再說吧。”


    顧行雲沒讓他們等太久。


    一柱香後,白衣身影出現在路口處。


    依然與他們隔著一段距離。


    一雙眼睛漆黑深邃,眸光銳利,眉峰攏起,是很少出現在這個溫雅男子臉上的肅寂神情。


    “蕭大人。”他沉沉開口,“這幾日出入城中的百姓有多少?”


    蕭縣令心中一咯噔,“迴來的有兩三千,出去的少說也有四五百,有些是出去尋逃難的親屬,還有些是……是去尋醫的。”


    說到最後一句,他心中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


    顧行雲像是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聞言並不驚訝,隻是唇角壓得更低。


    “三殿下。”他黑沉的眸子看向趙羽,“盡快給知州和京中傳信吧,再晚一點,遭殃的,怕不隻是蒲州一帶了。”


    趙羽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所以,這真的是……”


    顧行雲閉眼,輕輕點頭。


    “時疫。”


    帶著凜意的兩個字砸下來,一旁林子裏忽然飛起數隻烏鴉,淒涼怪異的嘶叫,在這大夏天裏竟令人渾身發涼。


    彼時,他們還不知道,這兩個字驚起的不隻是鴉叫。


    還有這岌岌可危的太平假象破碎後,河山動蕩,風雨飄搖。


    後史書記載:


    趙國元明二十七年,隆冬,多地暴雪,深盈五尺,江湖凍,鳥獸死,路有僵屍。


    元明二十八年,夏,西南大旱,四月未雨,種粒皆絕。皇子羽赴槐縣祭祀,誠動上天,霖雨三日。然時人多流亡,因饑成疫,禍及三州,死者上千。


    元明二十八年,立秋,周發兵北侵,潭州、阮州戰起,數城破,流民四散。京中急報,調兵遣將至兩州,皇子羽率軍抵於阮北,勢焦灼。


    是月底,濕熱交浸,軍中瘟疫又作,亡殞之數難計,哀鴻遍地,泣聲震野。


    ……


    九月中旬,阮州北部的一座深山,楓葉殷紅似血。


    二十來人的小隊跋涉在山穀裏,多數穿著統一的軍服,唯有最前麵兩襲白衣頗為矚目。


    此時那衣服下擺濺著點點汙泥,像是上好的宣紙不小心滴了墨,兩人卻並不在意,行過的溪灘上留下深深淺淺的鞋印。


    士兵中,領隊的是一名年輕校尉。


    那關校尉平日裏行事沉穩,比同齡人更為老練,才被趙羽特派來護衛兩人安全。


    此時他的步伐卻略顯急躁,音調也不由自主拔高,“邢大夫,我們已經找了三日了,會不會這裏根本就沒有清風草?”


    顧行雲搓了把臉,轉過身盡量平靜地看向關校尉。


    他的脊背依然挺拔,眼神不改堅定,可聲音已經從清朗變得沙啞,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疲憊。


    “這裏是離軍營最近的清風草可能生長的地方,其餘地方我也請三殿下派人去找了,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們必須先在這裏找到。”


    “一定要找到這種草藥嗎?邢大夫還有沒有其他的法子?”


    顧行雲搖搖頭,“暫時沒有別的藥方,就算找到了清風草,也要試過才知道效果。”


    他是本著醫者嚴謹的態度這樣說,關校尉聞言卻皺起眉。


    “如此說來,我們也有可能是白費功夫?”


    顧行雲緘默不語。


    這次軍中的疫病太過特殊,比一個多月前槐縣爆發的那場要嚴峻得多,病症也史無前例,至少在他讀過的醫案上並無記載。


    以清風草為主藥的這個方子,還是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太白山洞穴中翻醫書時曾看到過那位鬼醫前輩的一篇手記,受到啟發,改良出的一個藥方。


    可在藥效得到驗證前,他無法作出擔保。


    關校尉見他似是默認了,語氣不由得苛刻起來,“邢大夫,三殿下信重你,才派我們來助你尋藥,我帶來的手下個個精兵,你可知前線如今有多缺人手?”


    “軍中上萬士兵性命垂危,每耽擱一日不知道有多少弟兄枉死,你若真如蒲州百姓所傳那般醫術高明宅心仁厚,如今又為何這般兒戲,遲遲拿不出一個有用的……”


    “夠了。”女子清淩的聲音驀然響起,不怒自威的氣勢叫埋怨著的人下意識噤了聲。


    玄葳將靜靜站著的顧行雲一把扯到自己身後,撩起眼簾看著關校尉,眸中情緒淡到幾乎沒有,隻眼角挑起的弧度掛著一絲冷誚。


    “他在蒲州晝夜不分地忙了一個月,把自己和病患關在一起,每天除了診脈就是試藥,累到連站著磨藥的時候都能睡著。”


    “接到你們三殿下的急信,披星戴月趕過來,白天圍著那些受傷生病的士兵轉,夜裏手發著抖還要翻醫案查醫書,沒一天是在床上睡的。”


    “這幾日翻山越嶺,你們不說累他絕不主動喊停,你們休息的時候他還要從懷裏拿出醫書繼續翻。”


    “如果這叫兒戲,如今軍中那些除了滿嘴廢話連士兵營帳都不敢靠近的太醫,怕是巴不得你們去死吧。”


    玄葳說著寒磣人的話,語氣卻是平靜得很。


    關校尉瞪著眼,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顧行雲看著擋在他身前的女子,聽她極少見的說了這麽長一段話,心裏某一隅悄悄塌陷,疲倦不堪的眉眼柔軟下去,沁著幾分暖意。


    他反握住她的手,輕輕扯了扯,示意他沒事。


    玄葳卻沒迴頭,反而拉著他上前一步,盯著關校尉冷然道:


    “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他不是軍醫,也不是你的兵。”你沒資格指責他。


    “作為一個本不必趟進這潭渾水的大夫,他對得起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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