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葳睜開眼睛,眸光明澈,沒有低頭去看把腦袋擱在她肩頭的人,就那樣望著對麵山頭。


    山林中的夜空好像格外深邃遼遠。


    星光落進她眼底,閃爍不定。


    “顧行雲。”她的聲音如夜風清淺拂過他耳畔。


    “嗯。”他低低應著。


    “你幾歲了?”


    “……二十五。”


    “五歲孩子做事才要尋求大人誇獎。”


    “……”


    顧行雲一時間竟然有些無語。


    “你覺得我是要你誇獎我?”他抬頭悶悶地看她。


    她以為他在故作矯情說反話麽?


    玄葳稍稍偏頭,一臉認真,“不是麽?”


    顧行雲啞然,須臾後苦笑一聲。


    “如今的我難道有什麽值得誇獎的麽?”


    這樣一個無能為力甚至膽怯到想要逃避的顧行雲,連他自己都唾棄。


    “為什麽不值得?”她清潤通透的眸子注視著他,平靜道,“顧行雲,你忘了一件事。”


    “凡人從降生到死去,會經曆很多第一次,隻不過孩子的第一次會被重視,而大人的第一次往往被忽視。”


    “這是不是你第一次遇上疫病?”


    顧行雲一怔,點了下頭。


    玄葳並不意外,“孩子不是天生就會自己吃飯穿衣,即使這是生存的基本,你也不是合該對第一次遇上的病了如指掌,即使你是他們眼裏的神醫。”


    “不同之處在於,五歲的你自己吃飯穿衣都會被誇獎,二十五歲的你廢寢忘食衣不解帶地忙碌都被認為是理所應當。”


    “被忽視的努力,被遺忘的付出,不代表不值得,但代表你自己必須記得做這件事是為什麽。”


    “做這件事……是為什麽?”顧行雲喃喃重複。


    他當初根本沒來得及想那麽多,他隻是,單純不願看見生靈塗炭而已。


    玄葳悠悠道:“隻有時刻清楚並始終圍繞這一點,才不會被外界的反應和累贅的情緒所困擾,才更可能成功。”


    顧行雲沉默片刻,兀自輕念:“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


    “是這個意思麽?”


    玄葳沒有說話,但眼神已經給出了迴答。


    其實顧行雲並非就不明白這個道理。


    孤高的雲中鶴隻是在這團迷瘴中陷得太深,需要一陣風來吹開他眼前的濃霧。


    顧行雲放空的眼神逐漸聚焦,最後定定地落在玄葳臉上。


    “那如果,最後還是失敗了呢?”


    玄葳抽迴視線,複望著墨藍夜空,好半晌才淡淡丟出兩個字:“天意。”


    顧行雲扯了扯嘴角,笑意澀然,“你這算是提前給我找好了借口嗎?”


    “嘖,顧行雲,你是真把自己當神仙了麽?”


    “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有世人傳的那麽神。”藥到病除,起死迴生。


    “可惜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


    “是嗎?”


    玄葳幽幽看他一眼,“比如讓你現在放棄無意義的假設閉嘴睡覺。”


    顧行雲:“……”


    所幸老天對待有心人還不是那麽殘忍。


    在這大山中輾轉的第四天,他們終於尋到了清風草的蹤影。


    一個深潭邊,大片碧綠的草葉隨風招展,似在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


    顧行雲雙眸驟亮,才往前疾走了幾步,被玄葳一把拉住。


    “等一下。”


    顧行雲難掩激動的神色一頓,疑惑轉頭,“嗯?”


    玄葳卻轉向另一側,對著關校尉抬了抬下巴,“你過去看看。”


    可能是玄葳的表情語氣強勢得太過自然,關校尉下意識就照著她的話去做了。


    行到一半才覺不對。


    關校尉:不是,他為什麽要聽她使喚啊?


    但是已經晚了。


    他明顯感覺到腳下那片泥土不太對勁,軟得過分。


    低頭看去,就發現靴子已經陷進那泥裏兩三寸了,而且還在不斷往下沉,很快就要沒上小腿。


    關校尉:……


    他有一句髒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還好這一身武藝不是白學的,不至於要手下跟拔蔥似的來拔他,他還丟不起那個人。


    深唿吸之後,提氣屏息,騰空而起,沒有費多少勁就掙了出來,足尖在不遠處的樹幹上一點,一個旋身落迴沼澤旁的安全地帶。


    腳踩在堅實地麵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瞪著眼看向玄葳。


    怎料那女子臉上不見半點心虛愧疚,更別提裝裝客氣來句抱歉了。


    反倒細眉一挑,唇邊勾出個晃人眼的笑。


    “多謝關校尉排除路障了。”


    隨後拉著邢大夫不疾不徐繞過那片區域,邊走還邊正兒八經說著:“記住了沒?走路要看路。”


    顧行雲低頭咬住唇憋著笑,還不忘輕咳了聲道:“記住了。”


    關校尉:……


    艸,這句髒話他一定要講!


    任憑關校尉心中如何怨念,他還是趿拉著一雙沾滿汙泥的靴子去幫忙采藥了。


    哼,他才沒這位玄姑娘那麽記仇,男子漢大丈夫,要以大局為重!


    在顧行雲的小心指揮下,眾人差不多將那片草薅光了,隻留下些幼苗。


    一番商討之後,最終決定由關校尉先帶七個人護送顧行雲兩人以及這批清風草迴去,剩下的人按顧行雲給的提示繼續尋找。


    迴程的速度比來時要快得多,一行十人隻用一天半就趕迴了軍營。


    在距離大營門口一裏處,他們撞上了等在那裏的當歸。


    他攔住顧行雲和玄葳,那張麵癱臉極少見的流露出些沉凝之色。


    避開了關校尉等人,低聲道:“顧穀主,殿下要我守在這裏提醒你們,先別讓玄姑娘迴營裏。”


    顧行雲一愣,“為何?”


    當歸:“八皇子和國師昨夜到此,恐對玄姑娘不利。”


    顧行雲眉頭不自覺皺起,“不利?”


    “他們說玄姑娘是……”當歸頓了頓,嗓音又低了一個度,“是妖孽邪祟,是災禍不斷的根源。”


    顧行雲眉峰一凜,眸色驟冷,唇角壓得極低。


    若非一貫以來的修養在克製著他心中瞬間狂湧的驚怒,他怕是會張口就會蹦出“放屁”兩字。


    他強自壓下那股子不安和怒氣,迫著自己恢複冷靜,思忖著對玄葳道:“不如你先迴槐縣與絮兒匯合,然後去找師公,讓師公送你們迴穀。”


    雖然他知道玄葳未必怕那勞什子國師,可趙羽既然讓當歸來提醒他們,那就一定不是無的放矢。


    迴春穀隱秘避世,外人絕對找不到進去的路,還是讓玄葳待在穀裏他才放心。


    玄葳不置可否,隻輕飄飄問了句:“你呢?”


    顧行雲搖搖頭,“我還不能走。”


    他不可能就這樣丟下這些瀕危的將士一走了之。


    玄葳彎了彎唇,玩味道:“那他們要是卸磨殺驢用你當人質威脅我,你是想我迴來,還是不迴來?”


    顧行雲神色一滯,沉默片刻,抬眸直直凝視著她,“若真如此,別迴來。”


    他抿了抿唇,“大不了我亮明身份,他們不會將我如何。”


    四目相對,玄葳又問:“不怕給迴春穀帶來麻煩了?”


    “迴春穀的規矩,隻是避世,不是怕事。避無可避,便無需再避。”


    他作為迴春穀主亦是如此,低調歸低調,若是連自己在意的人都不能保護,還低調個毛!


    玄葳清透的水眸倒映著他此刻堅定的模樣,半晌,眼尾微揚。


    “顧行雲,你果然還是現在這副沒什麽難得住我的樣子看起來比較賞心悅目。”


    還沒等顧行雲對這句難得從她口中說出的類似於誇獎的話做出反應,就見玄葳目光投注在不遠處無風自動的矮樹林裏,又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


    “可惜,煞風景的人太多,怕是要辜負你的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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