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馨蘭離開文教局沿著北街向西街口走去。依山而建的海川縣第一中學的大門就坐落在路旁的山腳處,學校那象征性的圍牆之外便是郊外的山地農田了。學校依舊是那個樣子,教室裏仍在上著課。張馨蘭看著這番景象,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自然不必多說,用自己的青春年華陪伴著一屆又一屆青春年少的學子,校園裏多少總留有值得記憶的歡聲笑語。講陌生,仿佛周圍的這一切距離自己是那樣的遙遠,跟空氣一般,在與不在都和自己扯不上半點的幹係。平靜的校園也似乎在提醒自己,你隻是個過客罷,就像你自己當年親手送出去一屆又一屆的學生。沒有你的校園,依然書聲琅琅,歡快如故。


    張馨蘭不由的加快步伐,走過熟悉的校園小道徑直來到校長室。


    劉友輝不在,也沒看見羅學人,校長室裏坐著的是教物理的陳智年。張馨蘭以為自己走錯門,再看門口上的標示牌清楚醒目地掛著“校長室”。裏麵的陳智年似乎也看出了張馨蘭,離開座位走近端量,笑說道:“是張馨蘭,張老師!”


    “陳智年,陳老師!”張馨蘭也笑道。


    “請進,快請進!”陳智年將張馨蘭迎進辦公室,移過一張椅子請她落座,在門口一側擺著開水瓶茶盤茶杯的課桌上,泡了一杯熱茶端過來給她。


    張馨蘭欠身道謝,微微笑道:“若幹年不見,物競天擇,拔群出萃,終究出人頭地了!”


    “哈,張老師這書袋子一掉,可是一節綜合示範課了!人文、自然全都覆蓋,主線還是社會發展科學!”陳智年笑道,“那就別走了,迴來繼續你的高中語文,如何?”


    “做了領導就是不一樣,說話也講究‘綱要’了!咱們就不虛情客套了吧,你看到調令通知啦?”因之前同在高中部,又搭班過幾屆,彼此知根知底,兩人說話自然要輕鬆隨意許多。


    “中午吃飯時,羅學人帶來給我的。沒想到你來得這麽快。”陳智年看了看張馨蘭,“羅學人現在是文教局人事科的科長。你在文教局見到過他了吧?”


    “沒有。我剛從文教局那兒過來,是一樓人事科辦公室一個女的給我辦的手續。我沒有上二樓,是她上樓去敲的章。”


    “呃,羅學人也沒說什麽,就給我一個信封,我看了才知道你要調迴西州了。”陳智年指了指桌頭上一個文教局專用信封說,“他去年調文教局,現還在一中住著,沒搬走。”


    “哦,他走後你頂上的啊!那劉友輝呢?”張馨蘭喝了口茶說。


    “劉書記現在是縣裏宣傳部部長了,他原來就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嘛,隻是那會算是兼任吧。”


    “誒,一晃幾年,物是人非了!”張馨蘭說,“還好,今天遇見的是你陳校長,真替你高興!”


    “是副校長,主持工作。”陳智年笑道,“你走了,對一中來說可是個損失啊!不過,話說迴來,能走還是迴去的好,畢竟那兒是你家鄉,又是地委行署所在地。不像海川,是‘自古華山一條道’,青山更是磨盤一隻,事事圈裏磨。”


    “我看你也成了‘政史地’了!”張馨蘭笑著,拿出文教局開具的調令通知遞給陳智年:“請陳校長幫忙了,我明天就迴西州。另外,我想去宿舍看看,也請陳校長幫忙跟總務處打個招唿,麻煩他們給開下門。”


    “應該的,談不上麻煩。”陳智年說著已經拿起桌頭上的電話,給總務處做了交待。“你現在過去,水電工老餘會在那等你。財務這邊我也會交待的。你那邊理好之後,直接去財務好了。”


    “謝謝陳校長!”張馨蘭揮揮手笑道,起身出門。


    “有事的話,講一聲!”陳智年在後麵說著。


    張馨蘭迴頭應道:“好的,謝了!”


    到了宿舍樓,水電工老餘已在樓梯口站著了。樓梯和走道地麵的木板似乎疏鬆了許多,有些縫隙不需蹲下細看就能直透底下,給人一種蕭肅破敗的感覺。老餘說前年在後山坳建了棟三層樓磚混結構的大宿舍樓,每套房間都帶小廚房的,所以都搬到那住去了。這裏就剩廚房蒸飯的幾個工友和幾個單身漢在這過渡一下,據說很快就要拆了建大禮堂和體操房。老餘在前邊走邊說,在一間房門前停了下來,拿鑰匙開門。張馨蘭打量著自己曾經的住所,門一推開,一股刺鼻的黴味便迎麵而來。老餘退後一步,說:“慢點進去。”張馨蘭本能地跟著後退一步站著。老餘用手在門口揮舞了幾下,進去將窗戶全都打開。在老餘拉開窗簾那刻,站門外的張馨蘭看到窗戶四周滿是飛舞的塵埃。老餘用袖子捂著嘴鼻,很快退出房間,用手在嘴鼻前揮了好幾下,才說道:“讓裏麵通風一會再進去不遲。等會人走後,帶上門就行,我會來上鎖的。”


    張馨蘭向老餘道了謝,獨自在門口站了小會,從隨身挎包中拿出一塊稍大些的毛巾手帕,對角折上捂住嘴鼻,兩端剛好夠著後頸係住。既備好“口罩”,便進了房間,四處掃描一番,明顯看出是被抄過“家”了。不過也無所謂,反正就這點“家當”。張馨蘭把被褥小心地卷起,騰出大半張床板,將小課桌上那隻藤編的箱子搬到床板上,原來有把小掛鎖的,也不知道被扔哪去了,幸好鎖扣子依舊。打開箱子,裏麵幾件貼身穿的內衣秋褲胡亂一團的,張馨蘭用這些還算得上是幹淨的衣褲擦了擦箱子,又拉開窗前書桌的抽屜,裏麵的幾本筆記也被翻得不成了樣子,有點奇怪的是倒沒有被撕破損壞。她將這幾本筆記弄弄整齊放入箱中。小櫃子裏的東西也是亂七八糟的,她看了看,幾乎無從著手。張馨蘭的目光再次掃視了一下自己曾經的窩,解下捂著嘴鼻的手帕,將挎包放進藤箱子,一手提著,門也不帶,就此離開。


    在總務處門口抽煙的老餘見張馨蘭提著箱子過來,朝她點頭說:“這就去上鎖!”張馨蘭微微一笑,直接去了財務室。門口進去不到一米直橫著兩張木板釘成的櫃台,象商店一樣將來人擋在櫃台的外邊站著。裏麵緊靠櫃台相對擺著的是會計和出納的兩張辦公桌,方便二人招唿櫃台外的“顧客”吧。張馨蘭進去時,一邊的位置空著,對麵的位置坐著一位二十好幾的女青年。張馨蘭心想,這位便是上午陳麗娟說的出納張愛武了。


    張愛武見進來一位留著齊耳短發皮膚白皙容貌標致的中年女人,微笑道:“找誰?”


    張馨蘭說:“我是張馨蘭,來開工資證明。”


    “噢,是張馨蘭老師!校長交待過,都已開好,裝在信封裏,你看一下!”張愛武說著把信封遞給櫃台外站著的張馨蘭。


    張馨蘭接過信封,抽出證明看了看,開具的是七三年七月她被送到幹校學習勞動前一個月的工資情況,本級行政工資加山區補貼共計62.85元,右下出具的時間是七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上麵印著“海川縣第一中學財務專用章”。


    “將近五個年頭了!”張馨蘭內心長長舒了一口氣,將證明重新放好,平靜地說:“謝謝!”出門前又迴頭問了句:“財務就這麽一張工資證明嗎?”


    張愛武此時已起身站著目送張馨蘭,見她一問,麵帶笑容說:“是的,我這裏就這一張證明。”


    張馨蘭點了點頭離開。正往大門走去的她,背後傳來陳智年的聲音:“我估計你不會再上來跟我道別,隻好自己跑下來守著等你。”


    張馨蘭轉身時,陳智年也到了跟前,伸手就接過她手裏的箱子說:“我來提著。”


    張馨蘭笑道:“一隻空箱子。這箱子從讀大學開始就跟著我了,有些舍不得。”


    陳智年說:“舊物順手,人之常情。我送送你!今晚沒事吧?我小閨女周歲,彭春蘭約了幾個親朋好友,你也來吧,湊個熱鬧。”


    “哦,小閨女周歲啦,值得慶賀!”張馨蘭說,“你看,我這樣子,合適嗎?謝謝你!”


    “樣子很好,沒什麽不合適的。你和彭春蘭也熟悉,或許是我唐突了,不勉強哈!”陳智年笑笑,“老同事了,也沒什麽隱瞞的,這閨女是親生的,在江都市西江醫學院附屬醫院做的治療。小家夥長得健康活潑,是我的開心寶寶!”


    “我還以為是你做了校長後像換了個人似的,原來是家有活潑可愛的小寶貝呢!”張馨蘭笑道,“這才值得高興,值得恭喜呐!”


    兩人說著,到了校門口。張馨蘭接過箱子說:“今天很順利,謝謝你的幫忙!同時,也替你高興,真心祝賀你!以後有機會再見!”


    “我也祝賀你,終於結束了!這邊一有政策落實,我會立即告訴你。保持聯係!”陳智年和張馨蘭握手說道。


    “保持聯係!”張馨蘭說。她向站在校門口的陳智年揮了揮手,提著箱子離開了海一中。以前的陳智年是個不大說話的人,給張馨蘭的印象幾乎就是個除了物理之外什麽都不聞不問的“書呆子”,結婚後又因不育承受著這樣那樣的壓力,平常就越發的沒了聲音。有次年級組開會,張慶山見陳智年坐在那悶聲不吭的,便問他“悶了老半天也悶不出個蛋來,是什麽物理現象?”把他問得是滿臉漲紅。張馨蘭為他抱不平,講張校長不應該這樣問問題,這是對學科老師的不尊重。張慶山當場向陳智年表示“掃雷”,引得大家一陣哄笑,特別是英語老師笑得更加誇張。自那以後,陳智年在教室中碰到一些難纏的“刺頭”,也會主動向張馨蘭請教招數。她是傾囊相授,有時甚至直接出麵幫助擺平。當然,這些也僅限於搭班的時候,誰叫張馨蘭是班主任呢!在張慶山眼裏卻是另一番的看法了,那就是陳智年的性格因素決定了他的教學能力也是不咋地。以至於在紅衛兵鬧得最兇的時候,兩邊都沒要他。為此,他還跟張馨蘭說自己是學校裏的“多餘人”。想到這些往事,張馨蘭又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也由衷地感歎,使人成熟最好的良藥還是時間。在得出“自己也何嚐不是如此”的結論後,她不顧坑窪不平的路麵滿是汙泥積水,加快步伐往旅社走去。


    “咦,張馨蘭!”不遠處傳來一句女人的招唿聲。名字叫得如此真切,肯定是個老熟人!她自然是四下張望尋找聲音來處。“突突突”一輛劈劈啪啪的拖拉機沿街而來,她和路人一樣趕忙避讓一邊,但身上的衣褲還是被四處飛濺的泥水給光顧了,前後傳來幾句男女叫罵拖拉機的聲音。


    “張馨蘭,這裏!”醫院門口的一位女人正朝她招手。


    沿聲音看去,卻是幹校時的“同學”黎麗華。


    兩人一見麵,黎麗華便指著張馨蘭的鞋子褲腳說:“走,上去擦擦,都是汙泥水。這討厭的拖拉機!”她接過張馨蘭手中的箱子,笑道:“怎麽,空箱子?是準備去學校宿舍拿東西呢,還是要外出采購?”


    張馨蘭也是十分驚喜,醫院門口巧遇患難“同學”自有一番別樣的感受。對別人好推辭說“有事,不坐”,黎麗華卻不能。張馨蘭告訴說,自己剛從一中出來,把大致的情況跟她講了一下。兩人邊說邊往醫院裏濕漉的台階上走去,進了門診樓,正要往二樓上去,又遇上不知從哪冒出的錢西來。他很熱情地招唿道:“張老師,張老師好!”


    張馨蘭也看到是錢西來,禮貌地迴道:“好,錢醫生好。”說著,仍要繼續上行。錢西來還是熱情問道:“好久沒見,一切可好?何時迴海川的?找黎醫生看病嗎?”


    “好,一切都好!”張馨蘭應付說。


    “我們是老‘同學’,找我就是看病的嗎?”黎麗華一旁幫腔道。


    “噢,你們是老同學,我和張老師是老同事!”錢西來微笑說,“難得,難得!屈指數來有四年沒見了!”


    張馨蘭笑笑:“我和麗華還有點事,有機會再聊!”說著,輕拍了一下黎麗華的後背,繼續往樓梯上走去。


    “等下到我那裏坐哈,行政科!”錢西來站樓梯腳朝她背影說道。


    張馨蘭邊上樓邊應聲:“好的。”


    “這個錢西來什麽時候到醫院行政科工作了?”張馨蘭問。


    黎麗華說:“是年初還是去年底,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來接替不久前調走的行政科長農力夫的吧!”


    “他原先是一中的校醫兼生理衛生課的,在西化勞動農場有過短暫的接觸。”


    “哦,也算是難友了。”黎麗華說,“到了,進來吧!”


    張馨蘭瞥了一眼門口掛著的牌子是“婦產科(三)”,進了科室房間,卻沒見有護士、醫生。


    黎麗華看出張馨蘭的眼神,說:“隔壁兩間是診療室,這間是留觀室,沒病人自然清靜。”黎麗華從醫櫃中拿出一小卷藥棉給張馨蘭,“把褲腿上濺著的汙泥擦一擦,等下我們找個地方吃飯。”


    張馨蘭接過藥棉就著水槽水龍頭擦拭著褲子,說道:“還要先去車站買張明天的車票呢!”


    黎麗華說:“我陪你去車站。你這一走,以後想見麵也就難嘍!”


    “你也爭取調往西州哈。”張馨蘭道,“想不想?我可問你!”


    黎麗華笑道:“你人還在海川,就關心起別人了,口氣不小!”


    張馨蘭認真說道:“真的呢!何況你又不是什麽‘別人’!我迴去就幫你說,看你信不信!”


    “我幹嘛不信?是擔心給你添麻煩!”黎麗華道,“再說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摘帽’!人家會要一個戴著‘帽子’的醫生嗎?這些都是現實的東西。你冒然去找關係,不是擺著給人家出難題麽?”


    “我也沒‘摘帽’呀!關鍵還是看單位要不要,這事你就別多慮了!”張馨蘭扔了藥棉洗著手,“西州總比海川強吧,終究是地區所在地!”


    “行啊,看你信心滿滿的,你看著辦就是!不過,我可有話在前,就是不為難,不勉強!”黎麗華說,“到時講這個麻煩那個不容易,還說花了多少錢,這些話我一概不聽!我現在就領一個光禿禿的本級工資,額外的什麽都沒有!”


    “嗬,你還有本級工資可拿,我還一直在領代課老師的三十三塊錢呢!不過,看這趨勢,我估摸著遲早也要排到咱們了!”張馨蘭說道。


    黎麗華說去年她還屬於“單位監督,改造教育”對象,不過是科室裏拿手的醫生實在是青黃不接,才逐漸同意讓她坐診進產房。張馨蘭知道,按眼前的情況,縣醫院婦產科是少不了黎麗華的,或許這也是當初不敢把她送到西化勞動學校的主要原因,讓她留在縣幹校隔離學習,醫院如有急事總還來得及趕上。想到這裏,張馨蘭既替她感到欣慰,同時又替她感到一些的擔憂,萬一這裏不放她走呢?


    “你怎麽啦?”黎麗華看著一時沉思不語的張馨蘭問道,“沒什麽落下的吧!”


    張馨蘭笑笑:“船還沒到橋頭呢!”又道:“沒東西落下,隻有些發黴的舊物留在了學校宿舍,權當迴憶罷!”


    “沒有就好!”黎麗華換下白大褂,“我到隔壁打聲招唿!”


    兩人下樓,卻見錢西來仍在門診大廳,看見她倆,笑著走近說:“提著箱子吃力,去哪,我來提吧!”


    “不用,謝謝!”張馨蘭謝絕了。


    “有空來坐啊!路麵濕滑,張老師慢走!”錢西來跟在她們身後到門診樓門口,揮手說道。


    “好,再見!”張馨蘭挽著黎麗華的胳膊,腳不停步,隨口應道。


    “看來,他對你還是蠻熱情的。”黎麗華說。


    張馨蘭道:“他就那樣,接觸過了,你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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