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旅館,通宵達旦的人來人往。門房外不時從走廊傳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南腔北調的喧嘩聲,還有隔壁盥洗室裏不曾停歇的龍頭放水、搓澡撥水、傾盆澆水,水聲清亮,此起彼伏,幾乎通夜作響。在床上輾轉反側的張馨蘭,腦子裏像放著幻燈片,一幕一幕地閃現著過往的種種。好不容易熬到睡意鋪天而來,卻已是拂曉時分,窗外的街麵業已開始了一天的步履,她再也擋不住夢鄉的召喚,帶著時高時低富有節奏的唿吸追夢而去。


    “砰,砰砰!”一陣有力的拍門聲,接著是女服務員“203,開門!”的叫喊聲。張馨蘭睜開眼睛猛地坐了起來,本能地應道:“誰呀,什麽事?”一看手腕上的上海表,時針已貼近十點。


    “203,今天還住不住的?住的話,要補押金!”門外女服務員聽到裏麵的應答聲,仍舊大聲喊道。


    “知道了!”張馨蘭兩眼惺忪地大聲迴了一句。不管住不住,都要趕緊起來!她利索地穿好衣服,套上鞋子,走至窗前拉開簾子,推開半扇窗戶,原來是個陰雨天。“怪不得這麽好睡!”她自言自語道。


    “砰砰,砰砰!”又是一陣手掌拍門聲。


    張馨蘭過去將門打開些許,探頭一瞧,是一位四十來歲樣子手拿拖把的女服務員。她警惕地看了眼張馨蘭,伸手推開房門就要進來。


    “有事嗎?”張馨蘭本能地站到她的前麵問道。


    “沒看見拖把?”服務員生硬地說。不等張馨蘭讓開,服務員便用拖把在地上搓了起來。


    張馨蘭走迴床沿把旅行袋拉鏈拉上,用掛在拉鏈扣子上的小鎖鎖了,收好小鑰匙,拿上洗漱用品和木架子上的臉盆去了隔壁的盥洗室。


    服務員沒見什麽異樣,胡亂拖了幾下地板,又在門口喊了句:“203,房門鑰匙帶了沒有,門鎖了。”隔壁盥洗室傳來的是水龍頭最大的出水聲和刷洗臉盆的聲音。服務員看沒反應,便不管不顧地關上門拖著拖把朝走廊深處走去。


    張馨蘭洗漱停當迴到房間門口,正要拿套在手腕上用鬆緊帶係著的房門鑰匙開門,輕輕一碰,門卻沒鎖。她走進房間,將門關上,換上一件淺灰色小翻領外套,又從旅行袋裏拿出一個淺黃的已經有些發白的帆布挎包,裏麵放著證明、介紹信、幾十塊錢和幾斤東江省糧票等隨時要用的貴重物品,肯定隨身帶著。收拾妥當,關好門出去。灰蒙蒙的空中稀稀落落地灑著幾點細雨,她沒有帶傘,也算是老天對她的關照了。在旅館門口的服務窗口,她交了五塊錢的房間押金,便出門沿著有些濕滑的石塊路麵往縣文教局走去。


    按邢華勝說的,張馨蘭要先到文教局人事科開出調令通知,然後再到一中辦理離校手續,包括最重要的工資證明。結果一樓二樓人事科的兩個辦公室都沒人,見走廊一頭掛著勤工儉學標識牌的辦公室門開著且有人走動的聲音,張馨蘭走了過去,正要開口“請問”,卻是對方先喊道:“哎喲,是張馨蘭,張老師呢!”張馨蘭也認出了是學校的出納陳麗娟。


    “真巧,在這兒碰到你,我還要去學校找你呢!”張馨蘭招唿道。


    陳麗娟上來拉住張馨蘭的手,笑問道:“什麽時候迴來的?恢複工作了?唔,沒什麽變,還是這麽年輕漂亮!”


    張馨蘭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臉頰微微有些發熱,帶著些幹啞的嗓音說:“看你說的,人老珠黃了,還年輕漂亮!”


    “快坐,坐下喝杯茶!真是稀客,稀客!”陳麗娟搬過一張椅子讓張馨蘭坐下,又從玻璃門的櫃子裏拿了一隻玻璃杯子給她泡了一杯茶。聞著海川特有的綠茶的清香,張馨蘭心底也隨之升騰起一絲的暖意。“快說說,現在哪,過得怎麽樣,還教書嗎?”陳麗娟拉過一張椅子在張馨蘭的對麵坐下,又覺得自己問的不對頭,捂著嘴說,“你看我,還是沒個遮攔!老同事了,見怪不怪啊。”


    “沒事。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不在一中做出納啦?”之前,張馨蘭在一中時與她很少交集,甚至還有些瞧不起,覺得她就是個隻會搬弄是非的長舌婦,更無交情可言。今天聞著這杯四溢著清香的綠茶,覺得眼前的這個陳麗娟還是有幾分率真的可愛,盡管有了些年紀。


    陳麗娟說調這裏也有些年頭了,一中現在的出納是張愛武,是翁仲海連襟張慶華的女兒。


    “我還以為是男的。”張馨蘭沒有讓陳麗娟展開,她知道憑著陳麗娟的這張嘴,她可以講上一整天的故事!“哎,今天這邊辦公室怎麽這麽清靜啊?”張馨蘭問道。


    “你大門口進來時沒看見橫幅標語嗎?”陳麗娟有些失望地說,“地區教育局長在海川指導工作,有一官半職的都集中在後麵的大會議室開會哩。說是最後一天了,大概作總結了吧。”


    “你幹嘛不去開會,是開小差的吧?”張馨蘭笑道。


    “哪裏,是輪不到呢!再說啊,我如去開會,你就碰不上我了,誰來給你泡茶啊!”陳麗娟說著又站起來給張馨蘭的杯子續些開水。


    “謝謝!”張馨蘭點頭道,“下午人事科應該會有人的吧,我想辦點事情。”


    “下午會有人的。”陳麗娟說,“本來人事科是有人的,說是開會要做記錄倒茶水什麽的,辦公室忙不過來,就把人事科的兩個辦事員也叫去幫忙了。”話音剛落,門外走廊一頭傳來一個女人有些尖細的聲音:“這個鬼天氣,下點雨也這麽不三不四,把個路麵攪得泥濘不堪的!”人未見,聲音卻已在樓內走廊穿梭了。


    張馨蘭聽著這聲音有點熟悉,卻一時又想不起來。


    陳麗娟笑道:“她就這性格,聲音永遠比腳步快!”


    “誰啊?”張馨蘭問。話音未落,已到門口的女人應道:“我呀!”


    陳麗娟迎上門口,說:“我一中的老同事張馨蘭老師在呢!”


    “呃,張馨蘭?哦,你,你忙!我還有事,先走了。”來人說道。


    張馨蘭看去,卻是陳麗娟的背影,不見來人真容。


    “走什麽嘛,外麵這路有什麽好走的?”陳麗娟說,“來,陪張老師坐一會。”


    陳麗娟轉身對張馨蘭說:“何飛虹,原一中校長張慶山的愛人。張老師認識的吧?”


    “呃,有些印象。”張馨蘭起身說道,“張校長還好吧!”


    “好,好!”何飛虹道,“張老師也迴來啦,這麽快就落實了政策?”


    “估計張老師還不知道,她家的校長已經在南州師院附中當領導了!”陳麗娟笑道,“不是說‘學好數學,到哪都吃香’嗎?就是給那個教音樂的小妖精害慘了,耽擱了三四年時間。你看,因禍得福,到南州這麽好的城市中學教書!前後看看整個海川,還能找得出有誰來的?!”


    “在南州師院附中也快要兩年了。第一年是教務副主任第二年就做了副校長。”何飛虹說,“張老師是迴一中教書嗎?哈,還真是‘山不轉水轉’。”


    “恭喜張校長了!”張馨蘭笑了笑,“我調迴西州,這次是迴來辦手續的。”


    “哦?噢!”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發聲道。


    “你們聊,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張馨蘭邊說邊往門口走去,“謝謝泡茶了,再會!”走至門口大廳,後麵棟房子一樓的會議室也剛好散場,一個個手拿筆記本沿著小廊道往辦公室走來。張馨蘭看了眼手表,是十一點四十五分。“下午再來吧”她心裏說著,兩腳已踏上了泥濘的路麵朝旅館方向走去,剛才喝的兩杯綠茶已開始在她的空腹中收刮著胃液了。


    人口不足兩萬的青山鎮是個小縣城,所謂的東南西北四條街是串連在一起的,也就是從東頭歪歪扭扭地連到西頭,中間歪扭的兩小段分別是南街和北街,除去城外的延伸段不講,城內整條街的長度大概隻有七八百米光景,南街和北街又分別連著城中街和青山街。車站在東頭,國營旅社也在東街。縣革委會在城東街頭上,正好臨近東街和南街的銜接處,與南街和城中街交接的丁字路口僅隔著新華書店和郵政所兩家不大的單位,這裏也是縣城的中心。縣文教局就在城中街靠近南街的一頭上,正門對麵便是縣城唯一的人民廣場,青山小學就在廣場尾巴的那頭。從文教局步行到國營旅社也就是拐個彎的事,用不了十分鍾時間。海一中是在西頭,張馨蘭想下午早點到人事科拿了通知就到一中去,盡快辦好盡快離開,這是她腦子裏唯一所想的,她甚至連自己的宿舍都不再去想。在南街交叉的口子上,城中街一側有家國營飲食店,張馨蘭在飲食店臨街窗口花了三分錢和二兩糧票買了兩個青山人叫作實心麵包的刀切饅頭,原想進去在餐廳裏坐下再買上一碗小餛飩的,站門口朝裏看去,一片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壓根兒看不到有空位。張馨蘭隻好拿著饅頭,走到昨晚吃過麵的在旅社邊上小巷裏的那家小麵館,買了碗餛飩,就著饅頭解決了中飯。這下胃裏舒服多了,她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拎著挎包迴到旅社。


    走進房間,張馨蘭一眼就看出有人進來過,因為被子重新被折疊了。她打開被子抖了抖,看過櫃子裏的旅行袋,又俯下身子朝床鋪底下掃了一眼,均無異樣,這才重新卷起被子放上枕頭,脫去滿是泥漬的膠底鞋,和衣往床上一靠,準備打個盹,補上一覺。


    門房外的走廊、隔壁的盥洗室和窗外的街麵依舊是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噪雜的喧囂聲,不時又夾雜著斜對門廁所裏小蹲坑那塊半截木門開關時發出“嘭嘭”的碰撞聲,當然,也少不了沿街而過的手扶拖拉機那震耳欲聾的“突突突”聲。它們從門縫牆縫窗縫衝擠進來,四向包圍著這張簡陋床鋪上的女人,鬧得她怎麽也眯不上眼睛。她無法也不可能讓這些惱人的嘈雜聲從耳旁消失,她沒有可以躲避的去處。她兩眼盯著天花板出神,從一中到幹校,從勞動學校再到西化中學,像昨夜間那樣,任由它在腦海裏不停地重複閃現。劉友輝、張慶山、羅學人,那個稚嫩卻勇敢的音樂教師鄭小潔,公社醫院出來的校醫錢西來,還有上午遇見的陳麗娟和張慶山的老婆何飛虹,一想到她們兩個至今還是如影隨形地黏在一塊,靠在床上的她又不由地“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忽地又跳出那個大塊頭男人婆田大珠,腋下永遠洗不去的狐臭和汗漬,在南崗溪“港灣”裏洗澡時竟然玩著一個近乎胳膊粗細的大蘿卜,還笑著告訴她大黃瓜的感覺好一些,這白蘿卜的皮太光溜了,還說要是高小軍在就好了,可以幫她撓癢。張馨蘭無以應答,隻能笑笑不語。她知道真正說得上“大塊頭”的還是高小軍,剛到勞動學校的頭天清早,已是狼狽不堪的她落入高小軍的魔爪,也是在南崗溪,見識了什麽是“五大三粗”,領略了什麽叫“粗壯”,經曆了足以讓她終身不忘的感受!在她的印記中,高小軍就是一頭碩壯的野豬,有著使不完的勁!當然,後來被蛇咬的經曆更是抹之不去,有如鋼水澆鑄一般銘刻在腦海深處,隻要閉上眼睛,時不時地就會冒出那蛇頭那蛇身那黑溜滑動的情景,至今還令她毛骨悚然,不能自已。自那以後,即使是在自己的宿舍,特別是床鋪底下,櫃子角落,她也總是要裏裏外外仔細地查看一番,才能放心躺下。旅館房間裏擺的幾樣家什是一目了然,床鋪底下空無一物,唯一讓她有些疑惑有些恐懼的便是被動過的被褥了,方才已經使勁抖過,才放心墊在後背當作靠枕。想到這裏,腦海中自然浮現出幫她吸允蛇毒的校醫錢西來,去年十月,看他在批鬥會上的那個狠勁,毫無防備心理的劉光遠哪裏受得了他的這一拳?打得鄧偉慶也是現場招供,指認所做的一切皆是劉光遠指使,無怪乎老劉主任當場倒地,至今偏癱在床!嘿,還真看不出他是那樣的人,當初還為他替自己背了鍋而心懷歉疚呢!露水一場,兩不相欠吧!張馨蘭胡亂思想著,無意間竟然又冒出蕭紅和她的“唿蘭河”來。她不經意地抽動嘴角,會心笑笑,自言自語著:“南崗溪,南崗河。”胡天胡地縱橫馳騁的腦海早已把睡意趕到了爪窪島,張馨蘭看了下時間,歎道:“唉,又浪費了一個午休!”


    去罷蹲坑,稍作洗漱整理,張馨蘭拎上帆布挎包鎖門離開了房間。


    文教局各辦公室都已有人開門上班,不像上午那樣冷清。張馨蘭來到一樓的人事科辦公室(二),問道:“我要辦理調動,找誰?”一位年紀與張馨蘭相仿,剪著一頭短發的女人從位置上起身說:“你是誰,哪個學校的?”


    “一中的張馨蘭,調到西化中學。”張馨蘭從容迴道。


    “喔,你是張老師!我也是上班時剛接到領導的通知,說有你的調令函,同意開具調動通知。”女辦事員麵露笑意地說,“你先坐。我這就給你開具。”


    張馨蘭在門口邊上一張木椅子坐下。不大的辦公室裏擺著四張辦公桌,每張桌頭上都堆滿了報紙期刊雜誌等學習材料,文件筐裏也是一大摞的各式紅頭文件。靠門一向牆壁擺著的兩隻木製文件櫃更是從上到下塞滿了各類紙質的書報文件材料,櫃子頂上堆的一摞摞的報紙和期刊,差點就要貼近天花板了。除了接待張馨蘭的那個女辦事員,角上的一張桌子還坐著一位有些禿發戴著寬邊老花鏡看上去已有了些年紀的男同誌,在認真地翻著《教育動態》。另外兩張桌子沒見它的主人。


    “去樓上敲個章就好。”女辦事員從張馨蘭麵前經過時指指手裏的一張紙笑道。


    “你就是一中的張馨蘭老師?”在那位女辦事員走出辦公室門口後,認真學習《教育動態》的那位中老年男同誌突然向張馨蘭問道。


    “是,我是張馨蘭。”


    “哦,久聞大名了!”他放下手中的材料說,“你也算是青山鎮的名人呢!”


    “我哪算是什麽名人?你老取笑了!”張馨蘭很快意識到“問者不善”,但她仍然保持一臉的平靜。


    “孫衛紅你教過吧?她是我女兒。”


    “我在海一中教了十來年的書,學生太多了,有些記不住。”


    “你看你們做老師的吧,就是清高。我女兒還是一中的紅衛兵主席呢,這都不知道!張老師也是‘紅星’派的?沒有被紅衛兵揪鬥過,那就更知道孫衛紅了!”


    張馨蘭向著門外看著,沒有搭理這個借女兒說事的老孫同誌。


    不一會,那個女的敲好圖章迴來,仍舊微笑著說:“都好了。你個人檔案單位會轉過去的。你帶這份‘調令通知’去學校辦理手續,另一份還是對公,由我們給學校。這樣,這裏就好了!”


    “謝謝,謝謝你!”張馨蘭由衷地道過謝,接過蓋著海川縣文教局大印的“調令通知”,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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