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年仲夏,錢西來從西化職工勞動學校迴原單位海川一中“監督改造”,屬於“戴帽”工作。學校讓他擔任初一初二年級十六個班的勞動課和高一年級四個班的植物課老師,每周二十節課。此外,每周六下午還要指導檢查各班的大掃除及衛生包幹區的工作。有些個班主任知道他的底細,好說話,就將周六下午的大掃除工作直接委托給了他,由他看管。難得一個星期天,還有家裏的一攤子雜事在等著,錢西來每天轉得像個陀螺似的。直到七七年元旦過後臨近春節,學校才正式通知他,“單位監督改造”的帽子取消了,差額部分的工資也補了迴來,雖然不算多,但這五百多塊錢對於錢家的上下來說無疑是一次改變。


    這年的國慶節剛過,錢西來接到通知,去參加西州地區在西化職工勞動學校召開的空前的“慶祝粉碎‘四人幫’一周年,現場控訴罪行大會”。在平房關過的幾個人要麽不在西州要麽聯係不上,錢西來順理成章地作了代表登台發言。懷著對“四人幫”及其爪牙的無比仇恨,他聲聲淚字字血地控訴了幾十分鍾,加之大喇叭裏女高音帶著煽情的口號聲,現場群情激憤,達到了高潮。會後迴海川,景況是完全不同以往。海川縣組織機關企事業單位和中小學全體師生列隊到車站迎接。按規定各單位歡迎隊伍都要提前到車站等候,郵電局還派出兩撥人騎著僅有的二輛平常送急件時方能使用的摩托車,沿著公路前去打探,一旦看見從西州迴來的客車,就像接力賽那樣傳迴車站,便於歡迎隊伍打起十分的熱情歡迎參會人員迴家。客車進站,一時間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彩旗招展,歡聲陣陣。一隊初二年級的女學生手捧大紅花率先登車,給參加憤怒控訴‘四人幫’在西州犯下滔天罪行的大會代表們胸前戴好大紅花之後,才列隊下車。幾組手舉“熱烈歡迎”“血淚控訴”橫幅標語的男子列隊開道,接著是女學生花隊,她們統一身穿白襯衣、藍褲子和白色球鞋,戴著紅領巾,雙手舉著彩色紙花,按“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節奏一路揮舞。之後便是胸前佩戴大紅花的參會代表錢西來他們,再之後是各單位和學校師生隊伍,鑼鼓隊壓陣。車站到縣革委會隻有幾百米的距離,前麵女生花隊到革委會門口解散了,後麵的鑼鼓隊才步出車站門口。


    歡迎隊伍散開後,錢智男和錢芳晴各自在革委會門口人群中尋找著父親錢西來。錢芳晴一直找到邊上的廣場都沒找到胸前戴著大紅花的父親,隻好怏怏不樂地拖著小步往家走。錢智男在人群裏鑽來鑽去不見父親,就往鎮醫院跑去,告訴還在診所看門的母親薛芮文。此時的錢芳麗正在距離縣城三十公裏外的塔山公社李家山大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每當父親錢西來講起這次海川縣絕無僅有的盛大的迎接場景時,錢芳麗總是會拉住錢芳晴,要她仔細地把那天的場景再說一遍。錢芳晴也總是眉飛色舞地從“歡迎爸爸的隊伍很長很長,根本看不到頭和尾”開始,然後是用手比畫著一個大大的圓圈,告訴姐姐芳麗:“爸爸胸前戴的大紅花這麽大!”這時,姐妹倆都會露出驕傲而幸福的笑容。


    在西州行署幹校“學習”了大半年,迴來差不多有一個月,但仍舊“靠邊站”的錢東來,沒有人叫他去車站,便在家陪著老母親等候老二西來迴家。老母親靠床上打盹,錢東來則在母親房間門口過道的躺椅上,在穿堂風的吹拂下漸漸地迷糊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雜亂的喧嘩聲由遠及近地從門外傳來,錢東來利索地從躺椅上坐起,床上也沒了母親的人影,她何時下床從自己身邊走過居然毫不知曉。“唉,還真的睡著了!”他自言自語地走出母親的房間。母親已在飯桌上擺好了難得拿出來一用的新的整套八隻玻璃杯子和剛燒好的兩瓶開水,還在灶台前炒著鍋裏的葵花籽,一小籮筐剛出鍋的花生擱在旁邊另一鍋蓋上。見老大出來,母親吩咐說:“你看一下,火膛裏的火不要太旺了,這樣炒出來的葵花籽不香。”錢東來將火膛裏的木柴去掉,留下幾個火頭在燒。“你剝兩顆花生嚐嚐,看鬆脆了沒有。”母親又道。錢東來伸手抓了幾顆花生,還沒開剝,錢西來就推門進家了,後麵簇擁著一群人。錢東來起身迎了上去,卻被容光煥發神情亢奮的錢西來給攔住:“你先迴避一下,我自己會招唿的。”錢東來的臉一下子僵住了,一會兒才說道:“好,好!”便轉身迴到隔壁自己家中。


    “媽,你又叫東來了?我講過幾次了,你就是記不住!”錢西來對母親喊道。


    灶台前老人沒有吱聲,看了眼胸前還戴著大紅花的老二,又埋頭繼續炒著鍋裏的葵花籽。


    錢西來沒有理會母親的表情,轉身招唿跟著進門的一幫同事好友,圍著飯桌坐下,自己忙著給眾人倒水。


    不一會,母親將炒好的葵花籽用另一隻小籮筐盛好,連同花生一起端上飯桌,招唿大家說:“葵花籽剛出鍋,小心燙。涼一會更香脆。”見老二還戴著紅花,又道:“你把紅花拿下來給我,找個地方把它掛起來。這是大家給你的獎狀哩!”


    “對,對!”


    “伯母說得對,是獎狀!”


    “應該掛起來,做紀念!”


    在眾人的附和聲中,錢西來將胸前的大紅花拿下來遞給母親,叮囑道:“小心,是紙的,一用力就會撕破,芳晴沒看到又要哭了。”


    母親斜睨了老二一眼,接過大紅花去房間找繩子了。


    “這下看劉友輝怎麽說!”


    “老錢派性路線雙正確,這次肯定進校革委會!”


    “劉友輝就是個牆頭草,每次都在順風倒!”


    “去地委幹校學習班,沒兩個月就迴來了。縣裏還說‘一中不能沒有他’呐!”


    “不狠狠批他一頓,揭發一下,他能把問題說出來?我就不信!”


    錢西來用手按了按,示意大家聽他說。“這次,肯定是逃不掉了!粉碎‘四人幫’一年了,縣裏有開過像樣的揭批大會了嗎?難道爪牙隻有一兩個?明顯有人包庇嘛!你們看,這一年時間裏,有誰經常看見祝建軍?有看到也是很少,對吧?還不是三天兩頭往地委和省裏跑!”錢西來頓了頓,掃視了一圈眾人,見大家是邊嗑瓜子邊看著他,便繼續道:“我們過去都是受迫害者。過去講‘造反有理’,農民起義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些話都不是老百姓講的吧?也總不能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一直這樣下去,肯定要鬥爭!”


    “鬥爭鬥爭,就知道鬥爭!你還沒有鬥爭夠啊?”母親從房間出來,打斷了老二的話。錢西來有些不高興地看了眼母親。老人沒有理會,手裏拿著大紅花朝牆壁上看了看,就請靠牆坐的一位年輕人幫忙,將大紅花一頭的紅繩線用圖釘繞兩圈釘入木板牆壁,和錢芳麗下鄉插隊“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獎狀靠在一塊。“這樣,一日三餐都能看到了。”母親自言自語道。


    “好了,你忙去吧,別管我們了。”錢西來不耐煩地勸走母親,正要繼續高論,又被錢芳晴給打斷。家中的老幺,十一歲的錢芳晴帶著一路的委屈慢騰騰地走迴家,路上幾次差點兒就要哭了出來,到了自家門口進來一看,原來爸爸早就迴家了!害得自己是到處尋找!一股滿是極度委屈的淚水,隨著“哇”的一聲哭叫瞬即湧了出來。她全然不顧一桌子的客人在場,拉住父親的衣袖使勁地搖著,大聲哭道:“爸,你迴家也不說一聲,害得我找不到你啊!嗚哇,嗚······”


    錢西來將女兒拉到灶台邊,從臉盆架上拿起一條毛巾給她擦過眼淚鼻涕,勸慰著:“爸爸不知道你在找我。隊伍散場,爸爸就會迴家的,還要找嗎?真是傻姑娘!”又從水缸裏舀了兩瓢水到臉盆,將毛巾打濕給還在抽泣的芳晴擦了一把臉,問道:“你哥呢?”


    “不知道······”錢芳晴啜泣地說道。


    “好了,別哭了,好好的哭什麽嘛!爸爸有事,自己玩去!”支開了女兒,錢西來迴到飯桌坐下喝口水說:“在西州頭尾將近四年,沒有顧得上照看小的,要補補嬌氣呢。”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句:“錢老師在家嗎?”


    桌上不知是誰快速地“噓”了一聲。另一位壓低聲音道:“是劉友輝!”


    不等錢西來迎出門去,錢芳晴就帶著劉友輝從門口進來了。錢芳晴歡快地說道:“這位伯伯說要找爸爸,我告訴他說我爸在呢!我就帶他進來了。”


    “你家小姑娘很聰明呐!”劉友輝說,“我也是從革委會迴來,路過這裏就想進來看看你,沒想到大家都在!”


    “謝謝!快請坐!”錢西來熱情招唿道。


    “劉主任好。”“劉書記好!”飯桌前坐著的眾人幾乎是一起站起來招唿問好。


    “好!好!”劉友輝一一迴道。


    “花生和葵花籽也吃了,水也喝了,老客該讓新客嘍!”


    “主任你坐,我們先走了。”


    “老錢,抽空來家裏坐啊!”


    “好,好。再聊,再聊!”錢西來送眾人至門口返身進來,見劉友輝站在飯桌一旁很認真地看著板壁上的大紅花和錢芳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獎狀,便將一片狼藉的桌麵快速地清理出一邊來,用抹布擦過,拿過一隻幹淨的茶杯,從抽屜裏拿出茶葉罐子,給劉友輝書記泡上一杯綠茶。又順手將桌上的“五一”香煙收起放入口袋,再從櫃子的抽屜裏拿出一包“上遊”香煙,撕開口子抽出一支遞給劉友輝。


    劉友輝接過香煙放桌上,他人一坐下便端起冒著熱氣的茶杯微微地呷了一口,說:“真香!半天沒喝一口水,這個茶香一聞,就滿口生津了!”


    “還有些燙。”錢西來說著也在一旁坐下,拿起火柴要給劉友輝點上。他擺了擺手,說現在不抽。


    “大女兒下鄉還適應嗎?”劉友輝揚起眉毛問道,“我家兩個都在農村務農,老大是頭批去的。”


    錢西來知道劉友輝是一兒一女,他說的老大是兒子,二十好幾,估計都快要三十了吧。但,錢西來沒有接茬,心裏一直在揣摩著他登門“看望”的真實意圖,有那麽一些期待著他說出自己內心深處所希望的話,能給自己透露一絲的好消息,哪怕是一丁點的暗示。


    “形勢變化很快,各省陸續恢複了高考,估計明年會是全國統一高考招生了,年輕人憑本事吃飯的日子來咯!”劉友輝端杯呷了一口茶,“唔,東來呢,他不在嗎?”


    錢西來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眼前這個既熟悉又略顯陌生的老領導,心裏嘀咕著他到底要玩什麽“鬼花樣”。錢西來麵帶生硬的微笑應道:“我們早就分了家,他住隔壁。”


    “噢,他還好吧?下午歡迎結束後,看到祝建軍書記的車子好像也剛從外地迴來。他也看到我,招唿我去他辦公室,沒想到好幾位局長都在。他見你哥錢東來不在還主動問起呢。”劉友輝若無其事地說道,“書記跟我講的就是一句‘學校要抓起教學質量’的話。”說著,看了一下手表,“你看,一坐下來就把事情給忘了!我還有事在身,抽空再聊!”說罷便起身朝門口走去。


    在門口目送劉友輝直到沒了身影,錢西來迴到堂屋,見飯桌上還滿是花生和葵花籽殼及茶杯和水漬,桌下的凳頭也是一片雜亂,他朝母親房間喊道:“媽,客人走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他走進母親房間不見她身影,才知道母親並不在自己家中。


    錢西來一邊收拾著飯桌一邊在迴味著劉友輝說的話。他一下子放下手裏的抹布,從後門走到東來家,見母親帶著芳晴和七歲的誌軍在堂屋說著笑,嫂子夏荷在灶台前忙碌。“媽,東來呢?”錢西來大聲問道。


    “奶奶,叔不叫哥哥又叫我爸東來的名字了。”錢誌軍急忙忙地向奶奶告狀。


    “好,叫哥哥。”錢西來改口說道,“那你告訴叔,你爸去哪了?”


    “起先二輕局的一位年輕人跑來說是讓他爸去一趟革委會,也有一陣子了,也該要迴來啦!”夏荷告訴錢西來說。


    “哦,看來還真是好事情了!”錢西來自言自語道。他清楚,去革委會是工作,去幹校是“學習”,說明劉友輝所言不假。東來一向深得祝建軍的信任,既然祝建軍三番五次被省軍區叫去學習都沒事,想必東來自然也就沒事。“唉!”錢西來微微地歎了口氣,迴到自己家,繼續收拾著桌子。他有些心不在焉,腦子裏不是劉友輝便是哥哥錢東來,還有坐在辦公室裏給各單位頭頭開會的祝建軍。桌子理得差不多的時候,母親帶著芳晴迴家來,他知道,母親要準備晚飯了。他想搭把手幫忙做點什麽,卻又不知如何著手。


    母親係好圍裙,將錢西來洗好擺在灶台的一套玻璃杯收拾起來放進櫃子裏,對西來說:“東來剛進家門就說叫你等下過去吃飯呢!”


    “算了,還是在自己這邊吃點就好。”錢西來迴道。


    “你啊,不知親疏!”母親放下手裏的活,“你在西州勞動,你這個家你哥沒少照看,對你也沒少操心。你看你,戴了一朵紅花迴家就翹尾巴。你哥呢,做了局長還是老樣子,沒有一點架子!”


    “我哪裏翹尾巴了?我隻是不想別人說東來的閑話,才叫他走開的。”錢西來的嗓門開始高起來,“再說,你覺得他比我有出息,你怎麽不跟他過?”


    “你······怎麽說話的?”母親生氣地說,“你以為東來沒讓我跟他們過嗎?我如不管你,看你三餐點鹽,薛芮文帶著三個小的怎麽過日子?沒想到一朵紙紅花就把你的眼睛給蒙了!”母親解下圍裙,就要出門去老大東來家,芳晴跑過來攔住門口,說:“我不讓奶奶出去。”


    老人說:“你爸現在出息了,不要奶奶了!”


    “我說錯了還不行嗎!”錢西來過來扶住母親,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你總是批評我多吧!總不能老是看我在學校上幾節課,讓人不理不睬的。這次錯過,我估計就沒有什麽機會了!”


    母親沒有搭理他,還在生著悶氣。


    這時芳晴從門外進來說:“奶奶,大伯來了!”原來她看奶奶真的生爸爸的氣了,就跑過去搬來了大伯。


    “晚上這邊就別再燒了,等下芮文下班都一起過來在我那吃。剛才,夏荷她哥又送來一隻番鴨,晚上有菜。”東來對母親和老二說,“媽,你過去幫忙給灶膛添把火,我和西來坐一會。”錢東來讓芳晴牽好奶奶的手過去。


    看著一老一小出門進了自己的家,錢東來將後門掩上。他掏出“飛馬”香煙遞給老二一支,兩人在飯桌前坐下抽起香煙來。“我剛才在祝書記那裏,他要求我整頓好二輕係統的生產。出來時遇上衛生局的郎俊飛和文教局的翁仲海兩人。我講你是學醫的,在一中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郎俊飛說醫院行政科是缺人,專業的醫生本來就少,去做行政太可惜了,完全不懂醫的去行政科,又不知道如何跟醫生打交道。我不知道你有什麽打算,也就沒有跟他們多講了。倒是翁仲海,挺關心你的,說是有想法的話,劉友輝那裏他去說。”


    “醫院行政科?”西來問道。


    “別急,想想清楚再講。”東來說,“也許劉友輝會重新調整你的崗位也不一定。”


    “起先他還在這呢!什麽都沒說,坐一小會就走了。”


    “他這個人就是沒幾句話的。”東來抽口煙道,“不能操之過急,要耐得住。你一露鋒芒,事情就會起反作用。”


    “那你說醫院去還是不去?”西來反問道。


    “你看,還是急了不是?”東來知道老二的性格,連祝書記下午主動問起他的話都沒說。“母親歲數大了,一輩子都在操心著我們小的,沒過上幾天安穩的日子,要爭取讓她享享清福呐!”


    “知道。”錢西來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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