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西來還真不知老大錢東來是怎麽搗鼓的,一個月後,一張調令紙到了一中。因工作需要,錢西來同誌調縣人民醫院工作,具體崗位由醫院革命領導小組統籌安排。在校長室,和劉友輝話別時,錢西來有些興奮,有一種“終於離開這裏”的輕鬆的心情。但他在劉友輝麵前卻始終有些放不開甚至還有些拘謹,也就沒怎麽說話。劉友輝每說一句,錢西來都是微笑著點頭,劉友輝遞給他一支煙,他也是麵帶微笑地點著頭。劉友輝似乎察覺出一些的“不對勁”,便停住了說話,也抽起了香煙來。錢西來見劉友輝不再說話便起身告辭,劉友輝才又說道:“你的哥哥東來還真難得!”


    去醫院報到後,正式上班的第一天,錢西來就向支部遞交了一份足足寫有五六頁紙的申請書。這是他第二次寫的申請書,第一次還在文革前夕,他去校長室遞交時,劉友輝不在,他便交給張慶山,並當場向校長表示,會以組織的要求和標準嚴格要求自己,請組織考驗。張慶山接過申請書,笑笑說:“很好。接下去把喊口號的力氣也用到工作上,相信大家都會看到的。”結果,幾個在錢西來眼裏感覺並不怎麽出色的老師都已是預備了,光榮榜上還是沒有自己的影子!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教工學習會結束時,他鼓起勇氣找到劉友輝書記,詢問自己申請加入組織的情況,副書記陳衛國當時也在場,劉書記熱情地鼓勵他:“嚴格要求自己,爭取早日成為光榮的組織成員。”事後,他還請老大東來幫忙打聽了解一下問題何在。沒幾天東來說是張慶山在會上講“錢西來動機不純”的話。氣得他是恨不得就要跑去跟張慶山理論,可是一上班在學校見到他,卻仍舊是“校長好”主動地招唿著。這次借揭批“四人幫”的東風,成功調入醫院工作,順時提出申請加入組織,應該是沒什麽障礙的。對此,錢西來信心滿滿。


    醫院行政科長農力夫向錢西來轉達了革領小組對他的工作分配。錢西來一臉矜持地接受了行政科副科長的崗位安排,因為他壓根兒沒想到還有個副科長的職務,內心自然是萬分高興甚至是心花怒放。但是,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在科長農力夫的麵前表露出來,要不露聲色,讓他摸不準吃不透,這是東來一再提醒的。當時沒有什麽“院辦”,行政科的職能就相當於現在的辦公室,副科長的工作是協助科長做好後勤。人們常說時運來了擋都擋不住,錢西來正是這時候開始了他的人生之運。


    入冬的海川,天空總是下著連綿的細雨,四周全都被濕漉漉的陰雨寒潮所包圍籠罩,十天半月下來難得見到有太陽露臉,人們甚至忘記了上次天空放晴是在什麽時候。這種又潮又冷的天氣,人的體感很不舒服。木炭、火盆是每家過冬所必需,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烘幹洗過的卻終日不見太陽的衣物,甚至可以放上搪瓷杯燙一壺自家釀製的紅曲酒,就著油炸的蠶豆或幹炒的花生喝上幾口暖暖身子。


    一家人吃過午飯,智男、芳晴不顧時間還早,照例是出門上學。錢西來將火盆端到母親房間,出來幫忙收拾飯桌。薛芮文在大鍋裏燒好熱水,準備洗碗。剛調勞動人事局任局長還不到一個月的錢東來提著一籮筐的木炭從後門推門進來。薛芮文見狀,趕緊幫忙接過,說:“昨天西來從醫院也分了一筐迴來。”


    東來說:“我們還好,媽是一步也離不開火盆。”西來放下手裏的碗筷,擦了擦手,掏出“上遊”香煙遞給東來一支。東來接過香煙,走進母親房間,和坐在藤椅就著火盆取暖的母親打過招唿出來,用火鉗從灶台火膛裏夾起一塊炭火點上香煙,對老二說:“組織隊伍的整頓已告一段落,近期很快就要恢複發展新成員了。這是文革後的首次,各單位都很謹慎。你沒有參與過什麽‘造反’和‘打砸搶’的,工作也勤勉,聽郎俊飛講,月紅軍對你的印象蠻好。還是少說話多做事就沒錯。過兩天我要去東州學習一段時間,估計迴來也要到年底了。芮文調單位的事還是等等再說吧,這些年都過來了,不差幾個月時間。”


    “我看醫院中醫科是缺人,中藥房不缺。芮文抓藥沒問題,號脈看病就有些困難了。”錢西來抽著煙說道。


    “不急,等大哥迴來再說不遲。”薛芮文插話說。


    錢東來點頭道:“縣城醫院就這麽一家,縣裏說是說要辦一家中醫院,即使批得下來,還要找地方蓋房子,招兵買馬,沒個三五年能開門給人看病?再說青山鎮就這麽點人口,估計連審批都困難。看看再講吧!我不在,一大家子的事,還有上老下小的,你都要看著點。”


    “知道。”錢西來應道。


    錢東來點了點頭,從後門出去。


    新年元旦過後,縣裏是忙著組織舉辦周總理逝世二周年的紀念活動,主會場設在幹校禮堂,各單位領導幹部和部分群眾代表參加。錢東來學習結束,從東州迴到海川青山,正好趕上參加紀念大會。撇開家鄉感情不說,錢東來打心底裏承認海川確實落後,就說眼前這如此隆重的紀念大會,幹校禮堂的會場布置真的是很簡陋,看著十分的寒酸,話筒和擴音喇叭不是尖叫連連便是沉悶不響,根本沒有檔次和質量可講。祝建軍是幾次放下講話稿,看著宣傳部副部長周家棟和幹校革委會副主任呂楓葉他們,不滿之情溢於臉麵。當然,海川的落後是跟它所處的偏僻的地理位置密切相關的,從西州到海川縣城青山鎮二百十幾公裏的路程,要坐一整天七八個小時的車。一路山道彎彎,車走半山腰,全在連綿不斷的群山峻嶺之中蜿蜒爬行,半道上如有個故障,一車人到站更是算不準鍾點,早則晚上七八點遲則半夜。稍有些思想的青山人,心底都深藏著一個願望,那就是跳出青山就是幸福。當然,老一輩卻不那麽看,他們認為青山平靜而安全,就是當年兇惡殘暴的小日本鬼子也沒敢踏入海川半步,據說是擔心進得去出不來,最終放棄侵占海川的念頭。芳華是走不出去了,高中畢業,原是要下鄉插隊勞動的,看看誌軍還小,才七歲,錢東來想將來的政策誰也吃不準,真的要去一個,那就等誌軍中學畢業以後再去,於是找了個招工名額,跟已是一把手主任的諸葛尚打過招唿,讓女兒去了自己的老單位縣供銷社。夏荷想,一個姑娘家的,沒有一項技藝在手,在供銷社做保管做統計,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就像自己,在糧食局做倉庫保管員,一天下來不是灰頭土臉就是腰酸背痛,有了孩子上了年齡以後,有些活自然就幹不了,好在吳青鬆給自己調了崗,去財務科做出納,才算安穩下來。同樣,芳華能做一輩子的倉庫保管員嗎?看別人家的,不是文教衛生就是銀行財稅郵電,多體麵!在夏荷的催促下,錢東來想了想,尋個機會找上了祝建軍主任,請他幫忙。祝建軍問有沒有去處,錢東來說沒有。祝建軍說女孩子做財稅比較好,搞經濟建設少不了財稅,再說那邊也正要人手,讓她去財稅吧。沒幾天工夫錢芳華就調到了縣財稅局,沒到半年,又“代培”去了西州商業學校學習財稅,至今仍未畢業迴來。


    一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聽說錢東來迴來了,便想著法子找他解決工作崗位,或為自己或為家屬和子女,總之必須得找。那時候的勞動人事局可是絕對的香餑餑單位,縣裏企事業單位的勞動崗位和人事分配調度全都歸它管,作為局長其分量就可想而知了。錢西來每天都能看到,從早上五六點鍾開始,就有人在隔壁東來家的門口外候著,隻要一見到錢東來出門,他們就跟著,一路走一路說,人多時間緊,不等這個說完那個就迫不及待搶著說自己的事。如此匆忙雜亂,錢東來已習以為常,總是保持耐心聽到最後,但總是很少記住,也很少解決他們所說的實際問題。這也難怪,嘴上說說都能落地開花結果,還要那麽多的條條框框和橡皮圖章幹嘛?!隻不過青山鎮不大,人口也不多,即使不熟悉也總能找到一個說起來彼此都知道,且還有那麽點親戚關係存在的人物。這就是小縣城,人與人之間,街頭不見巷尾見,待人接物要有個好態度,才不至於背後被人戳著脊梁骨說三道四的。到了革委會院子裏的單位辦公室,照樣有一幫人在等候著他上班。路上的那幫人一般是進不了局長辦公室,或是覺得不方便在辦公室說,才趕著搶在上下班時間圍追堵截錢局長。那麽能在單位等候錢局長上班的,還是有些不一樣的,他們基本上都在“衙門內”各係統工作,彼此大都是認識熟悉的。他們一般是為家屬子女或親戚而來,也有少數個別是為自己的事找上門的。當然也有一些是幹部的家屬,她們深諳個中門道,身有一官半職的丈夫不便在大白天串門求人,不如家屬自己親自上門來得有效果。錢東來如果不開會不出差,隻要是在單位辦公室,那麽基本上是少有片刻的清閑。這一切,錢西來是看在眼裏羨慕在心坎,當然也有些許的嫉妒。


    元旦前錢西來已經成為一名光榮的預備黨員。新年元旦過後,農力夫因夫妻兩地分居調到女方所在的河川縣工作,科長一職出現空缺。幹部會上月紅軍是指定錢西來臨時頂一下,並無白紙黑字“立字為據”的文件憑證。他心裏清楚,機會是明擺的,但是需要工作,單靠自己,月紅軍絕對不會買賬,還得要老大東來出麵才行。還有妻子薛芮文也不能總在鎮醫院的診所裏待下去吧?否則,別人怎麽看錢家兄弟呢!這天一早出門上班時,錢西來特地交代薛芮文下午早點下班迴家,準備幾個菜,叫上東來他們一家過來跟母親一道吃個飯,他也會順道買幾個菜早點迴家的。同時他又交代母親,別忘了叫東來一家過來一道吃晚飯。母親耳朵有些背了,反問道:“是叫老大他們過來一起吃飯嗎?”錢西來靠近母親說:“是啊。他學習迴來還都沒有陪你吃過飯呢!”他知道,隻要母親開口老大無不順從。薛芮文多少有些知道丈夫的心思,自然是答應早些迴家的。


    錢西來到了醫院行政科辦公室便給老大東來的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噪雜的聲音。錢西來不得不提高嗓門說:“我出門時,媽交代讓你們晚上過來一起吃飯!”


    錢東來說:“哦,讓夏荷下午早點迴家幫忙燒,我估計沒那麽準時下班。”


    “媽說她會等你的。”錢西來朝電話裏說。


    話筒裏傳來錢東來的聲音:“知道了!”


    錢西來放下話筒,往食堂走去。他想看看食堂裏有些什麽好的菜可以給自己提個醒。轉了一圈,看到的都是大路貨,青菜蘿卜南瓜葫蘆的,他搖了搖頭轉身出來迴到辦公室,點起一支香煙抽了起來。不一會,桌上的電話響起,他拿起話筒一聽,是老大東來的聲音。他在電話裏說,晚上他請了郎俊飛、月紅軍他們一起來,夏荷會早些迴去幫忙掌勺,讓母親和智男、芳晴、誌軍他們小的先吃。錢西來一時不知所措,直說:“到時我去買些菜就迴去。”錢東來電話裏說夏荷知道怎麽做的,叫老二不用緊張,也跟芮文說一聲。說罷就掛了電話。錢西來手裏握著話筒,聽著裏麵“嘟嘟嘟”的聲音發呆。“東來玩的是哪一出啊?”錢西來心裏嘀咕著,從請的對象看肯定是因為自己的事,這兩人可不是一般關係的人就能隨便請到家裏吃飯的!即使以自己現在的身份能請得動月紅軍到家裏吃飯嗎?郎俊飛就更不用想了。事出意外,倒使自己一時無措了。他放下電話,又覺得東來還是有能耐的,想得也周到,夠意思!想到這些,心底裏自然冒出一股按耐不住的興奮,不由得搖頭晃腦輕拍桌子學著座山雕哼唱道:“聯絡圖,我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願遂心腸。”


    “喲,錢科長拾到金元寶了?比座山雕拿到‘聯絡圖’還要高興!”身穿白大褂的藥劑員智小慧從財務科出來經過行政科,見裏頭的錢西來有模有樣地哼著樣板戲座山雕的腔調,在辦公室門口朝他招唿了一聲。


    “噢,是智醫生!你好你好!剛整理好月度統計,輕鬆下來不由得哼了兩句。見笑見笑!”錢西來倏地從木椅上站起身子笑著說道。正待她進來,卻不想她已在門外走開。


    智小慧是衛生局長郎俊飛的愛人,廿七八的樣子,是醫院出了名的美人,據說連一些標致靚麗的小護士都不敢與她並行。她原先是縣劇團的當家花旦,一次送戲下鄉的途中,在路窄坡陡彎急的山道不慎摔倒,整個人從路崖滾落下去好幾米,幸好被一棵碗口粗細的鬆樹擋住,才沒釀成更加嚴重的後果。大家向當地村民借來一塊門板,七手八腳翻山越嶺地將她抬到縣醫院,正遇上從西州一醫下來支援海川醫院的骨外醫生郎俊飛當班。一看拍的x光片,郎俊飛暗自吸了口冷氣,肋骨、腰椎、盆骨、股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損傷,手臂骨折錯位尤其嚴重。郎俊飛將情況給在場的患者父母大致講了一遍,她哥智力軍是青山派出所的指導員,他的意見是傾向送西州一醫。郎俊飛明確告知,救護車到西州需要七八個小時,尚且不排除路上可能還有什麽意外,這一天時間意味著患者全都躺在車上承受著一路的顛簸,對患者傷處肯定極其不利。急忙趕到的外科主任安盛文建議立即手術,而且告訴智力軍,這位郎俊飛醫生就是西州一醫的骨外科醫生。已經急得臉色鐵青的患者父親大聲說道:“不要說了,趕緊手術!”她母親拉住郎俊飛的衣袖直說:“拜托拜托!”就差跪下。郎俊飛和安盛文一幫醫生護士整整在手術室站了七八個小時。手術結束時,安盛文直接在一邊的牆角地上坐了下去。郎俊飛年輕,體能好,堅持看著護士打好最後一根繃帶才離開手術台。走出手術室,患者父母立刻攔住郎俊飛詢問情況。郎俊飛寬慰道:“還算順利。傷處較多,費了些時間。”說罷去更衣室換下手術服,才迴到診室坐下喝口水,就再也不想站起來了。


    大約過了三四十分鍾,安盛文和智力軍走進診室叫起郎俊飛,說智力軍丈人家就在邊上不遠,已經燒好點心,請大家去吃一點,表示一下心意。也確實是餓了,門口還有幾位醫生護士等著,郎俊飛沒有客氣,起身跟著大家一道走去。幾名護士中途換過班還好,郎俊飛、安盛文和麻醉師及兩名住院醫生卻是一刻也沒走開,現在放鬆坐下來,真的是饑腸轆轆渾身乏力。智力軍夫婦給每人端上一碗有兩個荷包蛋覆蓋著的麵條,又給大家都倒了一杯自釀的紅曲米酒,圓桌中間是提前燒好的鹹筍幹燉老鴨、尖椒炒雜魚、紅燒泥鰍、醬爆茄子、油炸蠶豆和水煮花生米。智力軍上桌作陪,熱情招唿大家多動筷子,一再端杯敬酒,表示感謝。人在饑餓的時候,確實是吃嘛嘛香,而且還記憶深刻。多少年之後,郎俊飛還記得那晚的荷包蛋麵條,味道是特別的好。大舅子智力軍告訴他,是時間倉促,又沒肉菜做澆頭,隻好將水中煮好的麵條撈出拌點豬油和豆瓣醬,加上兩個荷包蛋,讓大家墊墊肚子,連蔥花都沒有,否則更香。


    智小慧在醫院病床躺了兩個月,在郎俊飛的悉心醫護下,康複的很好。手術後一個月左右,智小慧的母親賀春梅和父親智家明每次送飯送雞湯到醫院,就多準備了一份給郎俊飛,每次都說:“年輕人工作忙消耗大,老是靠食堂那點飯菜,不夠營養。”在青山小學教語文的賀老師和縣文化館做美工的丈夫智家明是打心底裏看上郎俊飛了,隻是不知道當事人作何想法。小慧出院迴家休養康複,二老還不忘交代力軍和安盛文要“關照”郎醫生。


    智力軍通過西州的戰友私下對郎俊飛了解了一番。原來郎俊飛的“下放”是有些不同,他的父親是西州郵電局的職工,母親也是小學老師,家庭出身沒任何問題。他之所以“下放”,是他自己主動要求“支援山區發展醫療事業”而到海川縣人民醫院。當然,如果當時安排他到同樣是山區的江川或河川,那麽又是另一迴事了。郎俊飛有個女朋友叫葉紅霞,兩人是中學同學,他考上本省的南州醫學院,她則參軍去了部隊。三年後,他還沒有畢業,她已退伍迴到西州,被安排到堰江區下麵的一個公社做宣傳幹事。經過部隊的錘煉,退伍前又光榮地成為先進組織的一名成員,迴到地方後,她各方麵表現都十分地積極,不久就提升為公社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革領小組改稱革委會後又任革委會副主任。郎俊飛學校畢業分配到西州一醫骨科時,她正忙著和公社的其他幹部一道帶領各生產大隊學習“大寨精神”,大搞農田水利建設。兩人相處時明顯沒有了以往的“情真意切”,她講郎俊飛上了大學後變了,雖然在大學畢業前也加入了先進組織,但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也沒什麽區別。郎俊飛講保持革命熱情是好事,但也要留一份熱情給自己給生活,過了就會變成“熱衷”甚至“狂熱”。後來兩人見麵時,投機的話越來越少,爭論拌嘴卻越來越頻繁,更沒有了貼心話兒。正好當時醫療係統發起“支援山區,發展山區革命醫療事業”的“號召”,一部分人是身不由己,必須下放支援農村醫療工作,而郎俊飛在征得父母意見之後主動要求“下放”。他離開西州前往海川時,給葉紅霞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決定下鄉鍛煉,希望她將“微不足道的郎俊飛”給忘了,並祝她“永葆革命青春”。她迴了一封信,熱情洋溢地祝賀他響應號召,投身時代革命浪潮,改造思想鍛煉意誌,為山區醫療事業的發展作出貢獻。一張信箋兩段文字沒有一句男女私情的話。


    郎俊飛一身輕鬆來到了海川縣人民醫院報到。如果說在西州一醫,像他這樣資曆尚淺的主治醫生,臨床上大台手術主刀的機會不多,那麽在海川醫院短短的數月間,他就成了小有名氣的年輕的骨科醫生了。一直來努力鑽研醫術想成為一名傑出骨外醫生的郎俊飛,成功醫治好智小慧後,人生軌跡也拐了個彎。


    一天傍晚下班時,安盛文約他一起出去吃個飯,這位東江醫科大畢業的外科主任是個樂天派,平常總是笑嗬嗬的。當時的縣醫院外科和內科是兩個大科,隻要涉及手術的幾乎是外科的事,哪怕婦產科有剖宮產之類的手術也會請外科醫生到場,沒有像現在這樣精細劃分出心腦、膽囊、腸胃、泌尿等等,同樣內科也沒有消化、唿吸、神經、內分泌等科室之分,當然那是時代條件所限。安盛文臨床經驗豐富,隻要走進手術室就不苟言笑,跟外麵是完全判若兩人。他在外科主任的位置上已經有六七個年頭了,用他自己的話說,現在還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醫院造反派曾經將他作為“白專路線”“反動權威”的典型代表進行審查批鬥。安盛文很配合,寫檢查做檢討,掃地掃廁所,隻要上麵頭頭交代的布置的勒令的,他都一聲不吭地去做,而且做的認真細致,盡管動作沒有像拿手術刀那樣嫻熟。據說縣革委會副主任陳衛國的妻子朱愛悅臨盆時出現難產,要馬上做剖宮,幾名政治掛帥工農兵學員出身的年輕產科醫生是既緊張又忙亂,圍著手術台團團轉著。他們叫來外科醫生月紅軍幫忙,當時月紅軍剛從住院醫生轉主治醫生還沒多久,他發現產婦狀況不容樂觀,急忙向醫院領導建議,要立即請黎麗華或安盛文醫生到場,越快越好,再延誤下去,非但胎兒不保大人也將十分危險。此時,經驗豐富的產科主任黎麗華醫生在“五七幹校”接受審查,安盛文不知道在醫院哪個角落的廁所搞衛生。想來,還是找安盛文要快些。一旁的陳衛國兩眼直盯著醫院造反派的頭頭,大聲喝道:“還不趕快去找!”這一聲下去,幾撥人立即分頭跑出,約過了五六分鍾,兩名準備現場獻血的醫院工人帶著一身髒兮兮的安盛文來到手術室外麵走廊上,站在陳衛國的麵前。陳衛國直說:“請安醫生救人!”安盛文攤了攤雙手,說:“這樣能進去嗎?”在裏麵聽到聲音的月紅軍走了出來,拉上安盛文進了旁邊的一間盥洗室,又從更衣室裏拿了一套深綠色手術服過去給他。借此機會,月紅軍已經將產婦及胎兒情況大致講了一下。安盛文讓他迴手術室掌握情況,說自己徹底洗洗才好進去。安盛文進去時,月紅軍已經開始手術,他站一旁熟練地當起了助手。隨著嬰兒“哇”地一聲哭啼,胎兒保住,母女平安。他們走出手術室時,黎麗華在兩名幹校人員和兩名醫院人員的陪護下也趕到了手術室,她見安盛文出來,兩人相互看了眼,彼此點了點頭。


    不久,黎麗華被遣送迴醫院,在單位接受監督改造。那是在張馨蘭被送往西化職工勞動學校幾個月之後的事。當然,安盛文又重新穿上了白大褂在科室和手術室之間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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