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郵政綠色長江牌二輪摩托超過行駛中的吉普車，在遠處幾百米的公路中間停了下來，李向陽舉著右手朝吉普車迎麵走來。他足足跑了將近三小時才追上吉普車，這裏距鄰山鎮大概還有七八十公裏。
車子向前慢慢地停了下來。相距百米左右，司機小林已看清楚是專遞員李向陽，對劉主任講了句“估計是有要緊事”。劉光遠下了車朝前走去。李向陽摘下滿是塵土的護目鏡，從挎包中拿出信件交給劉主任，說：“路主任讓我追上你，當麵交給你的信。”劉光遠當著李向陽的麵打開信封拿出一看，是蓋著江川縣衛生局公章的調取劉偉平夫婦檔案的《函》。他隨即明白了路海生的意思，將信函收好，從衣袋中掏出“前門”香煙分給李向陽和小林，自己也點了一支。三人在路旁美美地抽了起來。劉光遠還從車裏拿出老舊的軍用水壺要給李向陽水喝。李向陽搖搖手，說自己有帶水和幹糧，煙抽完就迴走。劉光遠滿意地點點頭，說：“沙石路不好跑，慢點，注意安全！”
李向陽笑道：“知道，路主任還在等我迴話呐！咦，你們車子跑得不快嘛！路主任交代任務時估計你們已經跑出有五十來公裏了，我還以為要趕到鄰山才能追上你們，沒想到這裏追上了。”
“正常的話是要快到鄰山才能追上。我們出來比較急，上車了才告訴小林去江川鄰山。小林隻顧油表沒注意水箱，跑了四十公裏不到，水箱冒煙，隻得停在路邊四下找水，因此耽擱了些時間。”劉光遠說，“大概車子提前知道你有事要追趕我們，所以才在路邊歇息一會，要點水喝，順便等等你。”
“我一直跑到山坳裏才找到一條小溪，水很淺，又走了一段路才有個水坑能打水。”小林接話道，“否則，你就要到鄰山找我們了。”
劉光遠見兩個後生抽了支香煙，精神也輕鬆了不少，叮囑李向陽注意安全後，上車繼續往鄰山去了。
傍晚時分，車子到了江川縣城鄰山鎮，當時又叫鄰山公社。劉光遠說先去機關招待所住下再說。鄰山鎮稍有規模的公辦招待所共有兩家，一家是江川縣機關招待所，另一家是江川縣國營旅館，當時小縣城大都如此。到了招待所，服務員見是開吉普車來的，看過小林遞給的“介紹信”，又見小林也在看著劉光遠，便等他們發話。劉光遠問有無單人房間，服務員講“有”。劉光遠要了兩間單人房，說：“小夥子要開車，我會打鼾，跟我沒法睡。要讓他休息好才行。”服務員麵露笑容說：“嗯，您挺關心他人的！兩個單人房間不在同一層樓，可以嗎？領導住三樓，司機住一樓。”
“行。另外，打聽一下，衛生局怎麽走？”劉光遠問道。
服務員說：“這裏出門向左，沿街走百十米就看到了。”說罷，將兩把掛著房間號的鑰匙遞給他。
劉光遠將兩把鑰匙都給了小林，讓他先休息一會，說等他迴來一起吃飯。小林應了句“好的”，說就在一樓房間等著。
劉光遠到了衛生局，跟傳達室師傅講自己路過看望一位族親，叫劉偉平的。沒想傳達室師傅搖了搖頭說“這裏沒這個人”。劉光遠一時懵然不解，想了想，正待詢問“赤腳醫生”培訓班在哪，見大門裏走出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幹部，便迎上前向他打聽劉偉平。
眼鏡幹部警惕地打量著劉光遠，問：“你是誰？找他什麽事？”
劉光遠微笑地迴道：“哦，我是青山公社的，到鄰山辦點事。劉偉平是我族親，想見他一麵。”
“噢，是這樣。他不在這裏，在幹校。這裏過去快到街尾，對麵就是。”眼鏡幹部說著，朝傳達室點了下頭，便自顧往外出去。
“謝謝你，同誌！”劉光遠在他的後麵說道。眼鏡同誌沒有迴頭，跟沒聽見一樣繼續走他的路。
按照眼鏡同誌的指點，劉光遠很快找到幹校，在傳達室經過戴著紅臂章的門衛師傅一番問詢之後，讓他在門外等著。門衛打開桌上麥克風話筒的開關，對著話筒連說兩遍：“劉偉平同誌，門口有人找。”裏邊喇叭響著門衛叫人的聲音，劉光遠站在門口也能聽到。
不一會，顯得有些消瘦的劉偉平從裏麵小跑出來，問門衛：“誰找我？”門衛朝門外站著的劉光遠指了指。
劉光遠站在門外打量著劉偉平，見劉偉平有些遲疑，知道他還不一定就認識自己，主動招唿：“劉偉平同誌，請借一步說話。”
劉偉平走出大門，劉光遠便往邊上走了幾步，確定門衛位置看不到他們了才站住。劉光遠說：“你好，偉平同誌！”說罷伸出右手和他握手。劉偉平被動地伸手握了握，問：“你是西化······”劉偉平有些記起來了，在他下放江川車山之前，西化每次幹部群眾大會，主席台上似乎都有這個人的身影，他是誰，作為普通醫生的劉偉平卻不甚清楚。
“對！西化革委會的劉光遠，老劉！”劉光遠再次握住劉偉平的手，有些高興地說。
劉偉平沒有老劉那麽高興，平靜地問道：“你找我有事嗎？”
“有，有事！”劉光遠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他想了一路的東西，要讓它派上用場，既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又能找到兩人談話的中心點，這也是路海生當即讓李向陽趕著送來這份信函的目的。
劉偉平看到江川縣衛生局請行署衛生局出麵向西化醫院調取自己檔案的《函》居然在劉光遠的手上，那麽眼前這個人肯定是西化領導班子成員之一。因為整個西化廠是一家大企業，醫院、學校、商店、文宣隊、影劇院等都是西化廠的附屬單位，是西化為職工服務解決家屬子女生活，提供就業就學就醫等配套設置。這些附屬單位就相當於是西化廠的一個部門。另外在廠區還設立有派出所、郵政所等專門機構。總之，縣城裏有的，西化廠區也基本上都有。西化也是縣處級單位，它和西州地區的各縣區不直接發生關係，如有需要往來協調的都由地區行署或地委批轉。讓劉偉平沒想到的是，自己一個普通的下放鍛煉接受再教育的醫生，竟然會驚動西化革委會的領導！劉偉平默不吱聲地看著劉光遠，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劉光遠從劉偉平手中收迴信函，微笑道：“都還好吧？趙醫生呢？我可以到你家看一看嗎？”
“噢，當然可以！趙曉瑛在家。您請！”劉偉平前頭進門，跟門衛打招唿：“我的老······”
“老同事！多年沒見，過來串個門。”沒等劉偉平說出“領導”劉光遠就搶著說了。
門衛笑著點頭揮手迴應。
劉光遠跟著劉偉平來到宿舍樓二樓走廊裏頭的一間宿舍，門開著。房間裏，趙曉瑛正在擺弄著從食堂打來的晚飯，準備等劉偉平迴來一道吃。她聽見門外走廊傳來的腳步聲，抬頭看去，丈夫身旁還跟著一個中年男人，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趙曉瑛放下手中的碗筷，本能地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門口，怔怔地看著丈夫。劉偉平帶著些許的興奮對妻子說：“西化革委會領導劉主任來看我們了！”
不等趙曉瑛開口，劉光遠微笑著主動招唿：“趙醫生，你好啊！我是西化革委會的劉光遠，和你家的劉醫生是本家嘞！”
“你好！劉主任好！”趙曉瑛迴應道。
“這便是我們的家了！您請！”劉偉平伸手向裏請劉光遠進屋。
劉光遠神情凝重地走進房間，四下環視了一圈，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盞還沒開亮的普通白熾燈泡，窗前是一張雙人的學生課桌，左右兩側靠牆各擺著兩張上下鋪的學生床，中間通道勉強可過兩人，這是一間住八個人的學生宿舍，呈長方形的房間估計也就十四方大小。
“學校照顧我們，多配了一張課桌，擺在過道中間既當飯桌又做備課辦公用場。”劉偉平拍了拍過道中間已經擺著晚飯的課桌說，“沒凳子，也沒地方擺，兩邊的下鋪便是凳子。”
劉光遠仔細地看了看課桌上擺著的晚飯，兩隻小搪瓷碗，一碗醃菜豆腐，一碗是不足兩指寬的三四塊鹹帶魚，一隻鋁製大號飯盒裏盛的是大半番薯塊小半白米飯，兩雙筷子相對擺著。
“您看，我們也沒什麽好招待······”趙曉瑛有些難為情地說，“您坐！我去食堂請師傅給炒兩個雞蛋。”說罷，拿起一隻空碗便要外出。
“等等！”劉光遠不容置疑地說，“我特地從西化過來看望你們，路海生政委也很關心你們，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司機小林還在招待所等著，我們到外麵去吃！”說著，他將飯盒的蓋子合上，讓趙曉瑛也將兩碗菜用碗給扣上。他拉起劉偉平手臂就往門外走去，見趙曉瑛沒有跟出來，兩人在門外走廊上又站了一小會。
趙曉瑛解下圍裙，梳了梳頭發出來，正待將門鎖上，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有些踟躕地說道：“要不你們去吧！”
劉光遠說：“我是來看望劉醫生和趙醫生的，不是專門看劉醫生一個人的。再說了，有些事情是要你們兩人一塊商量的，今晚就得定下來，我明天迴西化好做安排。”
“去吧，別多想了。”劉偉平對妻子說。
劉偉平夫婦跟著劉光遠一路無話走到機關招待所。到了小林的房間，門虛掩著。劉光遠敲了敲門，沒反應，推門進去，隻見小林靠在床上正唿唿地睡著。
“要睡也要把門給關上啊，你這家夥，就不怕被人偷了？！”劉光遠將小林叫醒道。
小林搓搓眼皮說：“除了這身皮肉就沒其他物品了，有本事把我給偷去，他還不虧死了！”
“不多說了，吃飯去！”劉光遠說，“在招待所餐廳還是到外麵？”
“我溜達過了，離這兒不遠有一家合適。”小林迴道。
“行，走吧。”劉光遠點著頭。
一行四人來到一家叫“鄰山老飯店”的館子，小林號了一間兩邊都不靠的獨立的隔間，將他們三人引進去，自己到外邊大堂叫菜。
不一會，服務員便陸續端進來四道炒菜和兩小盤油炸的豌豆和花生粒，隨後又送進來四瓶“東湖”啤酒和一瓶“老白幹”。
劉光遠看了眼小林說：“夠嗎？不夠都算我的！”
小林點頭說：“知道。”便拿起酒瓶杯子麻利地開瓶倒酒。
趙曉瑛拿起一瓶“東湖”啤酒看了看，對丈夫說：“從醫大畢業離開東州好像就沒怎麽喝‘東湖’了！”
“有喝過，頭一年剛拿到工資，和舒力偉他們就經常喝的啤酒！”劉偉平說，“隻是後來沒怎麽喝。我想喝，你又不高興，所以我的酒量一直沒有提高。”
趙曉瑛看了丈夫一眼，不再吱聲。
“哈哈，那麽今晚就稍微放縱一下如何？”劉光遠笑道。
“不行，不行！上次‘赤腳醫生’培訓班結業，在幹校食堂剛醉過一次，好幾天才緩過來。”劉偉平是直搖頭。
趙曉瑛看四道炒菜分別是韭菜炒雞蛋、辣子炒溪白（小魚幹）、半湯牛腩和大蔥肉片（迴鍋肉），自語道：“林師傅叫的菜好豐盛啊！”
小林給趙曉瑛倒上一杯啤酒，說：“還有兩個素菜沒上來。”
劉光遠拿著“老白幹”看看劉偉平和趙曉瑛說：“白的也來一小杯如何？這個不同本地土燒，蠻順口的。”
“行，就一小杯！”趙曉瑛說著，把自己和劉偉平麵前的小杯子一起遞了過去。
“好，就一小杯，趙醫生爽氣！”劉光遠笑道。
大家一邊動著筷子，一邊說著江川本地的一些風土人情。
說話間，服務員又端進來一盤炒蕨菜和一盤椒鹽土豆餅，說：“你們的菜齊了，不夠的話說一聲。”
小林點頭應聲：“好的。”
見服務員退出，劉光遠稍稍壓低嗓門說：“我代表西化革委會，歡迎你們迴去。······如果沒有其他想法，我迴去後，交代行政給江川縣衛生局和你們正式發一份返迴原單位參加運動教育的通知。”
趙曉瑛有些興奮地看著丈夫劉偉平說：“終於可以迴家了！”
劉偉平感慨道：“兩年了，時間還是過得快啊！”說罷，他起身端上麵前的一小杯老白幹，趙曉瑛也跟著起來端上小杯白酒。劉偉平舉著杯子對站起來的劉光遠說：“我夫妻倆敬您，感謝劉主任！感謝組織！”說罷仰脖一幹而盡。趙曉瑛也跟著想一口幹了，不料一下子咽不下去，皺著眉頭，有如苦藥在嘴。
“咽不下就吐掉，喝點啤酒。”劉光遠端著杯子看著趙曉瑛，“你看，我一口就幹了。有點辣辣的，爽口！”
趙曉瑛還是吐了嘴裏的白酒，又端起啤酒說：“這杯酒一定要喝，否則，‘感謝’二字便沒了誠意！”說著，一口氣喝了大半杯。
“夠了夠了，趕緊坐下吃些菜！”劉光遠勸道。
三人重新坐下。“這裏的工作如何，有沒有什麽需要收尾的，一周時間夠嗎？到時讓小林來接你們！”劉光遠說。
“就是‘赤腳醫生’二期培訓班馬上就要開始了。哦，還有縣裏準備辦一所衛生學校，籌備工作還要我牽頭呢！萬一縣裏不讓走，這可咋辦？”劉偉平有些無措地說。
“組織通知咱們迴去，這些就不是你要考慮的事情了！”趙曉瑛搶話道。
“理是這個理。江川要辦衛生學校？地區已經有一所‘西州衛生學校’了，行署和省裏會不會批還是個未知數。倒是‘赤腳醫生’培訓班不好推，這可是一項利於農村衛生醫療事業發展的好事情！”劉光遠看著他倆自言自語慢條斯理地說著，“你們一期‘赤腳醫生’培訓班搞了多長時間？”
“縣裏開始定的是三個月，後來是六個月才結的業。”劉偉平說，“我覺得三個月的時間有些短，一些常規的東西都不能熟練掌握，於是向縣裏建議增加了一些時間。”
“縣裏有補貼給你們嗎？”劉光遠問。
“在車山由公社按每天七個工分計算給我倆。到鄰山後，公社就不管了，縣衛生局按每人每天六毛錢補貼我們。幹校每月按3塊錢收取水電費。”劉偉平說，“比在車山要好了一些。”
劉光遠神情又凝重了起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知道兩個人全都吃食堂的話，每月三十塊錢還要精打細算才能勉強應付。“來，來，別隻顧說話了，吃菜，吃菜！”劉光遠招唿道，“小林，給兩位醫生斟點酒！咱們總量控製，別喝醉了。其實，也沒什麽總量不總量的，你們看，小林是半瓶啤酒就可以登台演關公了。”
“嘿，嘿嘿。”小林笑嗬嗬說，“還說我呢，劉醫生也可以唱戲了！”小林邊說邊給兩位醫生的酒杯裏倒上啤酒，給自己的杯子也意思了兩滴，接著就著杯底這點酒水有模有樣地敬了兩位醫生，說：“出車時我還納悶呢！又不好多問是誰讓西化的兩位大主任如此牽掛。我也是頭一遭看見劉主任這麽大方呢，不但有啤酒還有瓶裝的‘老白幹’招待你們！”
三人舉杯隨意喝了一口。趙曉瑛好奇地問道：“主任平常喝什麽酒呢？”
“喝西州酒廠釀造的那種穀糠燒白或是地瓜燒白唄。那個酒才嗆人呢！”小林道。
“滿嘴火車的，你開的是汽車。”劉光遠打斷了他的話，“我想這樣安排，你們正常恢複組織工作關係，因江川縣培訓‘赤腳醫生’需要，西化醫院派出你倆支援這裏的培訓工作。這樣，各方麵的工作關係都不會受到影響。至於衛生學校籌備工作，我相信，隻要衛生局看到西化給你們的正式通知，就會知道如何處理的。隻是你們還要在江川過上一段時間才能迴到西化了。你們看如何？”
“組織怎麽安排我都服從。”劉偉平說。
“夫唱婦隨，我還能怎樣，隨他就是！”趙曉瑛裝著無奈地說著。
車子向前慢慢地停了下來。相距百米左右，司機小林已看清楚是專遞員李向陽，對劉主任講了句“估計是有要緊事”。劉光遠下了車朝前走去。李向陽摘下滿是塵土的護目鏡，從挎包中拿出信件交給劉主任，說：“路主任讓我追上你，當麵交給你的信。”劉光遠當著李向陽的麵打開信封拿出一看，是蓋著江川縣衛生局公章的調取劉偉平夫婦檔案的《函》。他隨即明白了路海生的意思，將信函收好，從衣袋中掏出“前門”香煙分給李向陽和小林，自己也點了一支。三人在路旁美美地抽了起來。劉光遠還從車裏拿出老舊的軍用水壺要給李向陽水喝。李向陽搖搖手，說自己有帶水和幹糧，煙抽完就迴走。劉光遠滿意地點點頭，說：“沙石路不好跑，慢點，注意安全！”
李向陽笑道：“知道，路主任還在等我迴話呐！咦，你們車子跑得不快嘛！路主任交代任務時估計你們已經跑出有五十來公裏了，我還以為要趕到鄰山才能追上你們，沒想到這裏追上了。”
“正常的話是要快到鄰山才能追上。我們出來比較急，上車了才告訴小林去江川鄰山。小林隻顧油表沒注意水箱，跑了四十公裏不到，水箱冒煙，隻得停在路邊四下找水，因此耽擱了些時間。”劉光遠說，“大概車子提前知道你有事要追趕我們，所以才在路邊歇息一會，要點水喝，順便等等你。”
“我一直跑到山坳裏才找到一條小溪，水很淺，又走了一段路才有個水坑能打水。”小林接話道，“否則，你就要到鄰山找我們了。”
劉光遠見兩個後生抽了支香煙，精神也輕鬆了不少，叮囑李向陽注意安全後，上車繼續往鄰山去了。
傍晚時分，車子到了江川縣城鄰山鎮，當時又叫鄰山公社。劉光遠說先去機關招待所住下再說。鄰山鎮稍有規模的公辦招待所共有兩家，一家是江川縣機關招待所，另一家是江川縣國營旅館，當時小縣城大都如此。到了招待所，服務員見是開吉普車來的，看過小林遞給的“介紹信”，又見小林也在看著劉光遠，便等他們發話。劉光遠問有無單人房間，服務員講“有”。劉光遠要了兩間單人房，說：“小夥子要開車，我會打鼾，跟我沒法睡。要讓他休息好才行。”服務員麵露笑容說：“嗯，您挺關心他人的！兩個單人房間不在同一層樓，可以嗎？領導住三樓，司機住一樓。”
“行。另外，打聽一下，衛生局怎麽走？”劉光遠問道。
服務員說：“這裏出門向左，沿街走百十米就看到了。”說罷，將兩把掛著房間號的鑰匙遞給他。
劉光遠將兩把鑰匙都給了小林，讓他先休息一會，說等他迴來一起吃飯。小林應了句“好的”，說就在一樓房間等著。
劉光遠到了衛生局，跟傳達室師傅講自己路過看望一位族親，叫劉偉平的。沒想傳達室師傅搖了搖頭說“這裏沒這個人”。劉光遠一時懵然不解，想了想，正待詢問“赤腳醫生”培訓班在哪，見大門裏走出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幹部，便迎上前向他打聽劉偉平。
眼鏡幹部警惕地打量著劉光遠，問：“你是誰？找他什麽事？”
劉光遠微笑地迴道：“哦，我是青山公社的，到鄰山辦點事。劉偉平是我族親，想見他一麵。”
“噢，是這樣。他不在這裏，在幹校。這裏過去快到街尾，對麵就是。”眼鏡幹部說著，朝傳達室點了下頭，便自顧往外出去。
“謝謝你，同誌！”劉光遠在他的後麵說道。眼鏡同誌沒有迴頭，跟沒聽見一樣繼續走他的路。
按照眼鏡同誌的指點，劉光遠很快找到幹校，在傳達室經過戴著紅臂章的門衛師傅一番問詢之後，讓他在門外等著。門衛打開桌上麥克風話筒的開關，對著話筒連說兩遍：“劉偉平同誌，門口有人找。”裏邊喇叭響著門衛叫人的聲音，劉光遠站在門口也能聽到。
不一會，顯得有些消瘦的劉偉平從裏麵小跑出來，問門衛：“誰找我？”門衛朝門外站著的劉光遠指了指。
劉光遠站在門外打量著劉偉平，見劉偉平有些遲疑，知道他還不一定就認識自己，主動招唿：“劉偉平同誌，請借一步說話。”
劉偉平走出大門，劉光遠便往邊上走了幾步，確定門衛位置看不到他們了才站住。劉光遠說：“你好，偉平同誌！”說罷伸出右手和他握手。劉偉平被動地伸手握了握，問：“你是西化······”劉偉平有些記起來了，在他下放江川車山之前，西化每次幹部群眾大會，主席台上似乎都有這個人的身影，他是誰，作為普通醫生的劉偉平卻不甚清楚。
“對！西化革委會的劉光遠，老劉！”劉光遠再次握住劉偉平的手，有些高興地說。
劉偉平沒有老劉那麽高興，平靜地問道：“你找我有事嗎？”
“有，有事！”劉光遠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他想了一路的東西，要讓它派上用場，既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又能找到兩人談話的中心點，這也是路海生當即讓李向陽趕著送來這份信函的目的。
劉偉平看到江川縣衛生局請行署衛生局出麵向西化醫院調取自己檔案的《函》居然在劉光遠的手上，那麽眼前這個人肯定是西化領導班子成員之一。因為整個西化廠是一家大企業，醫院、學校、商店、文宣隊、影劇院等都是西化廠的附屬單位，是西化為職工服務解決家屬子女生活，提供就業就學就醫等配套設置。這些附屬單位就相當於是西化廠的一個部門。另外在廠區還設立有派出所、郵政所等專門機構。總之，縣城裏有的，西化廠區也基本上都有。西化也是縣處級單位，它和西州地區的各縣區不直接發生關係，如有需要往來協調的都由地區行署或地委批轉。讓劉偉平沒想到的是，自己一個普通的下放鍛煉接受再教育的醫生，竟然會驚動西化革委會的領導！劉偉平默不吱聲地看著劉光遠，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劉光遠從劉偉平手中收迴信函，微笑道：“都還好吧？趙醫生呢？我可以到你家看一看嗎？”
“噢，當然可以！趙曉瑛在家。您請！”劉偉平前頭進門，跟門衛打招唿：“我的老······”
“老同事！多年沒見，過來串個門。”沒等劉偉平說出“領導”劉光遠就搶著說了。
門衛笑著點頭揮手迴應。
劉光遠跟著劉偉平來到宿舍樓二樓走廊裏頭的一間宿舍，門開著。房間裏，趙曉瑛正在擺弄著從食堂打來的晚飯，準備等劉偉平迴來一道吃。她聽見門外走廊傳來的腳步聲，抬頭看去，丈夫身旁還跟著一個中年男人，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趙曉瑛放下手中的碗筷，本能地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門口，怔怔地看著丈夫。劉偉平帶著些許的興奮對妻子說：“西化革委會領導劉主任來看我們了！”
不等趙曉瑛開口，劉光遠微笑著主動招唿：“趙醫生，你好啊！我是西化革委會的劉光遠，和你家的劉醫生是本家嘞！”
“你好！劉主任好！”趙曉瑛迴應道。
“這便是我們的家了！您請！”劉偉平伸手向裏請劉光遠進屋。
劉光遠神情凝重地走進房間，四下環視了一圈，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盞還沒開亮的普通白熾燈泡，窗前是一張雙人的學生課桌，左右兩側靠牆各擺著兩張上下鋪的學生床，中間通道勉強可過兩人，這是一間住八個人的學生宿舍，呈長方形的房間估計也就十四方大小。
“學校照顧我們，多配了一張課桌，擺在過道中間既當飯桌又做備課辦公用場。”劉偉平拍了拍過道中間已經擺著晚飯的課桌說，“沒凳子，也沒地方擺，兩邊的下鋪便是凳子。”
劉光遠仔細地看了看課桌上擺著的晚飯，兩隻小搪瓷碗，一碗醃菜豆腐，一碗是不足兩指寬的三四塊鹹帶魚，一隻鋁製大號飯盒裏盛的是大半番薯塊小半白米飯，兩雙筷子相對擺著。
“您看，我們也沒什麽好招待······”趙曉瑛有些難為情地說，“您坐！我去食堂請師傅給炒兩個雞蛋。”說罷，拿起一隻空碗便要外出。
“等等！”劉光遠不容置疑地說，“我特地從西化過來看望你們，路海生政委也很關心你們，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司機小林還在招待所等著，我們到外麵去吃！”說著，他將飯盒的蓋子合上，讓趙曉瑛也將兩碗菜用碗給扣上。他拉起劉偉平手臂就往門外走去，見趙曉瑛沒有跟出來，兩人在門外走廊上又站了一小會。
趙曉瑛解下圍裙，梳了梳頭發出來，正待將門鎖上，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有些踟躕地說道：“要不你們去吧！”
劉光遠說：“我是來看望劉醫生和趙醫生的，不是專門看劉醫生一個人的。再說了，有些事情是要你們兩人一塊商量的，今晚就得定下來，我明天迴西化好做安排。”
“去吧，別多想了。”劉偉平對妻子說。
劉偉平夫婦跟著劉光遠一路無話走到機關招待所。到了小林的房間，門虛掩著。劉光遠敲了敲門，沒反應，推門進去，隻見小林靠在床上正唿唿地睡著。
“要睡也要把門給關上啊，你這家夥，就不怕被人偷了？！”劉光遠將小林叫醒道。
小林搓搓眼皮說：“除了這身皮肉就沒其他物品了，有本事把我給偷去，他還不虧死了！”
“不多說了，吃飯去！”劉光遠說，“在招待所餐廳還是到外麵？”
“我溜達過了，離這兒不遠有一家合適。”小林迴道。
“行，走吧。”劉光遠點著頭。
一行四人來到一家叫“鄰山老飯店”的館子，小林號了一間兩邊都不靠的獨立的隔間，將他們三人引進去，自己到外邊大堂叫菜。
不一會，服務員便陸續端進來四道炒菜和兩小盤油炸的豌豆和花生粒，隨後又送進來四瓶“東湖”啤酒和一瓶“老白幹”。
劉光遠看了眼小林說：“夠嗎？不夠都算我的！”
小林點頭說：“知道。”便拿起酒瓶杯子麻利地開瓶倒酒。
趙曉瑛拿起一瓶“東湖”啤酒看了看，對丈夫說：“從醫大畢業離開東州好像就沒怎麽喝‘東湖’了！”
“有喝過，頭一年剛拿到工資，和舒力偉他們就經常喝的啤酒！”劉偉平說，“隻是後來沒怎麽喝。我想喝，你又不高興，所以我的酒量一直沒有提高。”
趙曉瑛看了丈夫一眼，不再吱聲。
“哈哈，那麽今晚就稍微放縱一下如何？”劉光遠笑道。
“不行，不行！上次‘赤腳醫生’培訓班結業，在幹校食堂剛醉過一次，好幾天才緩過來。”劉偉平是直搖頭。
趙曉瑛看四道炒菜分別是韭菜炒雞蛋、辣子炒溪白（小魚幹）、半湯牛腩和大蔥肉片（迴鍋肉），自語道：“林師傅叫的菜好豐盛啊！”
小林給趙曉瑛倒上一杯啤酒，說：“還有兩個素菜沒上來。”
劉光遠拿著“老白幹”看看劉偉平和趙曉瑛說：“白的也來一小杯如何？這個不同本地土燒，蠻順口的。”
“行，就一小杯！”趙曉瑛說著，把自己和劉偉平麵前的小杯子一起遞了過去。
“好，就一小杯，趙醫生爽氣！”劉光遠笑道。
大家一邊動著筷子，一邊說著江川本地的一些風土人情。
說話間，服務員又端進來一盤炒蕨菜和一盤椒鹽土豆餅，說：“你們的菜齊了，不夠的話說一聲。”
小林點頭應聲：“好的。”
見服務員退出，劉光遠稍稍壓低嗓門說：“我代表西化革委會，歡迎你們迴去。······如果沒有其他想法，我迴去後，交代行政給江川縣衛生局和你們正式發一份返迴原單位參加運動教育的通知。”
趙曉瑛有些興奮地看著丈夫劉偉平說：“終於可以迴家了！”
劉偉平感慨道：“兩年了，時間還是過得快啊！”說罷，他起身端上麵前的一小杯老白幹，趙曉瑛也跟著起來端上小杯白酒。劉偉平舉著杯子對站起來的劉光遠說：“我夫妻倆敬您，感謝劉主任！感謝組織！”說罷仰脖一幹而盡。趙曉瑛也跟著想一口幹了，不料一下子咽不下去，皺著眉頭，有如苦藥在嘴。
“咽不下就吐掉，喝點啤酒。”劉光遠端著杯子看著趙曉瑛，“你看，我一口就幹了。有點辣辣的，爽口！”
趙曉瑛還是吐了嘴裏的白酒，又端起啤酒說：“這杯酒一定要喝，否則，‘感謝’二字便沒了誠意！”說著，一口氣喝了大半杯。
“夠了夠了，趕緊坐下吃些菜！”劉光遠勸道。
三人重新坐下。“這裏的工作如何，有沒有什麽需要收尾的，一周時間夠嗎？到時讓小林來接你們！”劉光遠說。
“就是‘赤腳醫生’二期培訓班馬上就要開始了。哦，還有縣裏準備辦一所衛生學校，籌備工作還要我牽頭呢！萬一縣裏不讓走，這可咋辦？”劉偉平有些無措地說。
“組織通知咱們迴去，這些就不是你要考慮的事情了！”趙曉瑛搶話道。
“理是這個理。江川要辦衛生學校？地區已經有一所‘西州衛生學校’了，行署和省裏會不會批還是個未知數。倒是‘赤腳醫生’培訓班不好推，這可是一項利於農村衛生醫療事業發展的好事情！”劉光遠看著他倆自言自語慢條斯理地說著，“你們一期‘赤腳醫生’培訓班搞了多長時間？”
“縣裏開始定的是三個月，後來是六個月才結的業。”劉偉平說，“我覺得三個月的時間有些短，一些常規的東西都不能熟練掌握，於是向縣裏建議增加了一些時間。”
“縣裏有補貼給你們嗎？”劉光遠問。
“在車山由公社按每天七個工分計算給我倆。到鄰山後，公社就不管了，縣衛生局按每人每天六毛錢補貼我們。幹校每月按3塊錢收取水電費。”劉偉平說，“比在車山要好了一些。”
劉光遠神情又凝重了起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知道兩個人全都吃食堂的話，每月三十塊錢還要精打細算才能勉強應付。“來，來，別隻顧說話了，吃菜，吃菜！”劉光遠招唿道，“小林，給兩位醫生斟點酒！咱們總量控製，別喝醉了。其實，也沒什麽總量不總量的，你們看，小林是半瓶啤酒就可以登台演關公了。”
“嘿，嘿嘿。”小林笑嗬嗬說，“還說我呢，劉醫生也可以唱戲了！”小林邊說邊給兩位醫生的酒杯裏倒上啤酒，給自己的杯子也意思了兩滴，接著就著杯底這點酒水有模有樣地敬了兩位醫生，說：“出車時我還納悶呢！又不好多問是誰讓西化的兩位大主任如此牽掛。我也是頭一遭看見劉主任這麽大方呢，不但有啤酒還有瓶裝的‘老白幹’招待你們！”
三人舉杯隨意喝了一口。趙曉瑛好奇地問道：“主任平常喝什麽酒呢？”
“喝西州酒廠釀造的那種穀糠燒白或是地瓜燒白唄。那個酒才嗆人呢！”小林道。
“滿嘴火車的，你開的是汽車。”劉光遠打斷了他的話，“我想這樣安排，你們正常恢複組織工作關係，因江川縣培訓‘赤腳醫生’需要，西化醫院派出你倆支援這裏的培訓工作。這樣，各方麵的工作關係都不會受到影響。至於衛生學校籌備工作，我相信，隻要衛生局看到西化給你們的正式通知，就會知道如何處理的。隻是你們還要在江川過上一段時間才能迴到西化了。你們看如何？”
“組織怎麽安排我都服從。”劉偉平說。
“夫唱婦隨，我還能怎樣，隨他就是！”趙曉瑛裝著無奈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