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眨眼是一年。河畔草長鶯飛,坡上山花綺麗,暖意融融的春光讓人似醉欲睡。在西州,一年四季最短大概就算冬天。即便是冬日裏,但凡有陽光,人們一般很難感受得到嚴冬的寒意,隻是晝夜間的溫差較大,有些時候即便是蜷縮在被窩裏還難免瑟瑟地發抖,似乎在提醒人們不要忘了現在還是冬天。然而,西州春來早。春分一過,到清明前後,陽光就開始有些燙人了。夜間的宿舍,床鋪也有了些異響騷動。第二天一早,滿屋子橫陳在各自鋪位上姿態各異的肢體白膚,盡顯一派春色,足與窗外盎然的朝霞鬥妍爭奇。


    隨著起床的哨聲響起,睡眼惺忪的女人們還是能夠利索地起床套上衣褲,到場地集合點到,開始新的一天一成不變的勞動改造。


    中午,勞動班學員三三兩兩從地裏迴來,隻見飯堂外牆的報欄前圍著一些先到的,對著報欄嘰嘰喳喳的議論著什麽。張馨蘭擠著湊近去看,是一大張印刷的西州行署革委會司法審判機關公布各縣區公判大會的布告。被判刑人員名單一大串,字體稍小一些,要再近一點距離才能看清。她不大關心跟自己沒有太多關係的事情,便退出人群轉身朝平常男人們洗臉洗澡洗衣服接水的牆邊兩個水龍頭那走去,洗一洗手,準備吃點中飯。幾個男的也從水龍頭那正往飯堂這邊走來,其中一個有意地靠近張馨蘭,向她打了個招唿:“張老師好!”張馨蘭還真沒料到會有人稱唿她久違了的“張老師”,隻是本能地應聲:“你好!”走過兩步才反應過來,隨即停住迴頭招唿道:“是錢醫生嘛?!”


    錢西來也正要走過,見張馨蘭記起了自己,便駐足迴道:“是啊,醫務室的錢西來。你好嗎,張老師?”


    “哈,還遇上了老同事!我差點不敢認了,一點都看不出在學校的模樣了呢!”張馨蘭感慨道,“都好吧?”


    “就那樣。努力勞動,努力改造。”錢西來說,“估計也快結束了。你呢?”


    “彼此吧!”張馨蘭笑笑,“聽說這次‘解放’的人蠻多的,希望如願以償。”


    “我剛才從那邊的《布告》看到,張校長被判了五年。”錢西來說,“我一直以為他在三區呢,沒想到被送迴海川審判了。咳,雖然同一個學校共事,很多事情我們都不清楚呐!”


    “哦,這樣的啊,具體情況也隻有當事人自己清楚了!……我去洗個手。”張馨蘭不想多談張慶山,何況自己和錢西來並沒什麽交集,至於他跟張慶山走得近那是他自己的事。過去學校裏都說錢西來是張慶山的得力幹將,憑她對張慶山的了解,“得力幹將”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她也一直認為,像錢西來這樣僅是西江下麵一個地區衛生學校畢業的人,充其量隻能在村鎮衛生所裏待著,離縣級中學校醫和生理衛生課教師的水平要求到底有多少差距,天曉得。她朝錢西來笑笑,便管自己往水龍頭走去,洗手迴來,報欄前麵的人已經散開各自解決中飯去了。張馨蘭走近《布告》,快速找到海川縣張慶山的名字,後麵的判詞是:“原海川縣第一中學校長,資產階級腐朽思想極端嚴重,腐化墮落分子,猥褻女教師,誘奸女青年,犯有流氓罪;在學校及社會大搞派性活動,反對並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典型的反革命兩麵派分子。經上級機關批準,判處其有期徒刑五年。”看過,她身子一轉就往飯堂去了。


    端午前後,馬鈴薯已陸續出土,飯堂裏除了番薯、窩窩頭之外也多了一樣吃的供大家選擇。按農時,田地裏開始灌水平整準備上單季稻秧苗,坡上的旱地照例是番薯地瓜。這期間也是南崗溪的豐水期,隻是這時候還把它稱作“溪”是委實有些冤的,有些低窪處的水已深至成人腰部,大部分也都漲到了膝蓋上方的位置,水麵寬闊了不少。溪邊的一些草木被溪水漫過,清風過處,波光粼粼,水草搖曳,為這片田園山水增添了不少令人心旌蕩漾而又恬靜的自然景色。


    田大珠和那幾個好勞力,人高馬大的,喜歡到水深處半遊半洗,張馨蘭憑著早年的一點“狗爬式”漸漸地琢磨出了一些水性,也能“噗通噗通”地轉上幾圈。她們順著溪水找到一處僻靜的“港灣”,水岸兩邊樹叢茂密,水流到此剛好在拐彎處自然匯成一汪的碧水清池,看去也有半個籃球場大小。岸邊有兩塊岩石凸出,正好可以由此下水。路上的行人如果不是特地穿過那片樹林是很難發現到這裏的。更讓人心喜的是這裏的水底幾乎就是一塊巨大的石麵和一些大小不一的鵝卵石,不像別處盡是淤泥沙石,人一下去還沒遊動倒是先給水底突冒而上渾濁的淤泥給包圍,把人弄得是興致全無,還要另外找個清澈的地方過水才能洗淨。有幾次,傍晚收工迴來,她們繞到了“港灣”,最初還搞輪流放哨,其餘的居然是脫了個精光,在水裏把滿是汗水泥土的衣褲和身子一並洗了個幹淨,然後赤條條地躲進樹叢裏,等待晾在樹枝上的衣褲有個幾成幹的時候,再穿上迴去。不過,凡事都有它的代價,每當赤身的女人躲進樹叢,便是蚊蟲的狂歡時節。第一次沒有經驗,實在受不了蚊蟲的輪番圍攻,顧不上濕漉漉的衣褲還在滴水,幾個女人是趕忙穿上逃走。後來,她們也學乖了,在口袋裏備上一小盒萬金油,用有硫磺成分的藥皂來擦身,情況似乎有所改善。記得那次,除了張馨蘭,他們幾個身上竟然被蚊蟲叮咬得滿是“紅豆”。田大珠更是大罵蚊子不識貨,放著細皮嫩肉的娘們不去叮咬,非要盯上她們幾個皮糙肉厚的!有人在一旁發笑:“蚊子是隻認血液卻不會認人!”


    那天說來也巧,幾個勞力好的還是被抽去幫忙做水田整平,張馨蘭她們一幫女的則繼續下田拔秧,平常幾個要好的也就沒在一起。因早上吃過窩窩頭,中飯時她吃了三個不算大的水煮馬鈴薯和一小碗的鹹菜湯,不知何故,肚子時有“咕嚕”地叫著。出工前她上了一趟廁所,看來也都正常,便跟著隊伍到了地裏,和大夥一起下田拔起秧苗。火辣的太陽漸漸向西斜去。大半天下來,戴著鬥笠或草帽的女人們,個個滿臉通紅,渾身上下浸透著汗水和泥水。為了不讓挑送秧苗的擔子在一旁閑著,積極分子總是喊著“大家加油啊,插秧的等著咱們的秧苗呐!”


    勞動的確能夠改造思想,淨化靈魂。在張馨蘭看來,主動上山下鄉插隊務農,和在農場,或是帶有強製性的五七幹校、職工勞動學校從事農業生產,勞動本身並沒區別,有區別的是人的心態或思想上的認知,才會得出是“鍛煉”還是“磨難”兩種截然不同的結論。本來已經是累得直不起腰的女人們,一聽水田裏還等著自己手裏的秧苗,又不吭一聲地俯下身子忙碌起雙手,仔細地拔著眼前嫩綠的秧苗。張馨蘭一邊拔秧一邊在想,一粒穀子變成一棵嫩綠的秧苗,到了秋天又變成了金燦燦的稻穗,再之後是人們渴望的白米飯!大自然是如此的神奇,孕育生命的毅力又是如此的頑強,確實令人匪夷所思。那麽,這些田地裏種出來的稻穀呢,它們去哪了?說真的,她有些想念白米飯,想念海川一中食堂裏用呂製飯盒蒸起來的不算很香但也是香噴噴的白米飯!自從離開一中到幹校再到這裏,白米飯已經成了她夢寐以求無比珍貴的食物,盡管吃的是糧管所倉庫裏的陳年舊米,但最近一次吃到它是在什麽時候?她竟然了無印象。她胡亂想著,突然一陣絞痛從小腹襲來,肚子“咕嚕嚕”的一聲,隨之本能地放了一個響屁。這下,她傻眼了!邊上一個女的關心地問道:“鬧肚子啦?不會是中了暑氣吧?上麵頂著太陽,腿腳卻泡在水田裏,很容易中暑氣的!”張馨蘭顧不上滿手的泥水,按住小腹搖了搖頭。隨著一股臭氣飄進她的鼻腔,屙出一肚子的稀正順著褲子滲到了裸露著的小腿,直接成了水田裏的肥料,羞得她是隻想鑽進泥地裏去!她緩慢直起身子,環顧四下,除了水田還是水田,遠處的黃泥崗山坡是可見不可及。她轉身朝後,希望能有個遮蔽處,讓自己躲上一躲,不想重心沒穩,腳板一扭,一屁股坐到了水田裏的秧苗上,她拚命想快速地站起來,免得被發現損壞秧苗。一陣手忙腳亂,人是站起來了,卻已是泥漿滿身。


    “怎麽搞的啊,這麽不小心!”那邊傳來一個責問的女聲。


    “是沒站穩滑倒了,我看到的!”邊上一個女的替她應了一句。


    “渾身都是泥水,趕緊去洗洗。”


    “也快收工了,趁現在還有點太陽,趕緊去。”


    邊上幾個女的勸道。


    張馨蘭呆在原地沒動,眼眶裏的淚水和滿臉的汗水、泥水摻雜著流淌,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還站著幹嘛?沒聽到大家說的嗎?!”那個責問的女人喊道。


    “快去,工具會有人幫你帶迴的!”邊上的那個女人勸道。張馨蘭向左右點了點頭,轉身朝田埂走去。在一大排的鞋子中找到自己的那雙膠底鞋,將兩隻泥腳套了進去,便馬不停蹄直奔那個“港灣”。此時她的腦海裏全是南崗溪和“港灣”,隻有那裏是既安全又能痛快地洗去這滿身汙穢的地方!似跑非跑地暴走了大約四五裏地,沿路大片的水田裏,點點身影正忙碌著插秧,不遠處“嘩嘩”流淌的南崗溪水已經向她招手。離開小路走進樹叢,終於看到了汩汩流淌的溪水,“港灣”近在咫尺!穿著浸滿了汗水泥漿和拉了一肚子稀的衣褲,“狂奔”這麽長的一大段路,個中滋味,無論是誰,想必終身無法忘卻!


    張馨蘭穿過一片樹叢,情急中沒有找到平常下水的地方,便在一處地勢相對平緩的岸坡,蹲下身子手抓樹枝蔓藤雜草連爬帶滑地下到溪裏,沿著深及小腿膝蓋的溪水朝那一汪的碧水清池蹚去。她環顧四野,除了林子裏不時傳來鳥兒的鳴叫聲,便隻有不知疲倦淙淙流淌的溪水發出“嘩嘩”的聲響在耳邊迴蕩。曠遠處偶有一兩句叫喚吆喝的男女聲傳來,已顯得是那樣的悠遠。順著深淺不一的水流而下,終於到了熟悉的清池“港灣”!這裏更加顯得寂靜。張馨蘭浸入水中,兩眼滴溜地掃視著四周,從鞋開始,脫一件洗一件,好好地清洗了一番。把洗過的鞋和衣服,一一地擱在岩石上,又在水中細細地洗過身子,看了四下裏並無異常,這才光溜著身子爬上岩石上岸,穿上全濕的鞋子,拿起衣褲,很快地躲進了樹叢,將衣服晾好。


    就在張馨蘭等候晾曬的衣服之際,不知今天是倒了哪門子的黴還是注定要碰上的哪門子的奇巧事,竟然還冒出個隻著一件褲衩的錢西來也從岩石處爬上來晾曬衣服,還打草驚蛇,躥出一條指圈粗的黑脊蛇!


    原以為第一天早晨遇上高小軍這個土匪,所經曆的算是上了一堂有驚無險出奇荒唐卻又十分刺激的隻有傳奇故事中才有的人生之課;不想,今日的遭遇,更是到了無法言辭,難以啟齒的境地!說它是驚險刺激,還是荒誕奇葩?這堂課恐怕是十壺老酒下肚都無法想象得到的!假如都能“事先知道”,那麽故事又會是怎樣?人哪,都因未知而恐懼,又因恐懼而付出代價,至少這點是可以確定無疑。


    折騰了一番傷口,又是一陣按耐不住的又驚又怕又刺激的巫雲楚雨!她讓男人往路基上盯著給她放哨,自己又跳入水中洗了一番,一上岸便快速穿了依舊潮濕的衣服,並叫男人趕緊離開這裏,她隻預感田大珠她們很快就會到了“港灣”。


    就在錢西來從原路下水離開之際,卻被剛好在對岸樹叢裏方便的巡邏女民兵許美靜發現。她叫了在上麵等候的另一位巡邏女民兵蘇大玉下來,一同將錢西來截住。這邊樹叢裏的張馨蘭一看情形不對,不及思索,想穿過樹叢往路上跑去。這一跑,晃動了並發出聲響的樹叢枝條告訴了對岸,這兒還有一個!果然,對岸隨即傳來嚴厲的女聲:“是誰?出來!再跑就開槍了!”緊接著是一陣拉槍栓的聲音。說跑,其實也就挪了那幾步,滿是雜樹雜草,枝藤交錯,連走路都要鑽進繞出,稍不留意身上的衣服和皮肉就被勾破,她的袖子不知何時已經被開了一道口。聽到對岸傳來嚴厲的喝叱聲,張馨蘭在原地站住,還不由自主地舉起雙手。


    “哎!是我!”距離張馨蘭有十來米的雜樹叢裏傳來田大珠敞亮的聲音,“是田大珠,二十一號!”


    與此同時,手裏拿著衣服站在溪水中的錢西來,麵向對岸上的女民兵揮著手大聲喊道:“別打槍!那裏有人,張老師在那!”


    “真是蠢人一個!”張馨蘭無奈地閉著眼睛直搖頭,“剛才自己不動腦就跑已經夠傻了,一個男的竟然也是這樣地不動腦!這到底在幫誰呢?唉,都不及田大珠的一半!”她由衷地感激田大珠的及時趕到,她往岸邊的岩石走去,大聲說:“是我,二十四號!”


    這時,田大珠也走到了張馨蘭的身邊,站在岩石上,看見還在溪水中的錢西來,問道:“你誰,到這邊來幹嘛?”


    錢西來沒有迴答身後的聲音,麵向岸上的民兵:“我可以走了嗎?我東西都在那。”他的手朝幾十米遠處,還壓著幾毛錢的石頭那裏指了指。


    “你們在幹什麽?已經收工了,還不迴去點到!”對岸的民兵向田大珠問道。


    “一身的汗水泥漿的,正想泡到水裏洗洗迴去呢!”田大珠說,“哎,你,還不走開?想看女人洗澡是吧!”她朝錢西來喊道。


    “你,怎麽在這的?男的全都迴去了,怎麽就你一人在這?”岸上的許美靜向錢西來問道。


    “我已經迴去了,走到一半發現口袋裏幾毛錢的夥食費掉了,又折迴到地裏,找到後迴來時不小心滑了一跤,身上都是泥,這才到溪裏洗洗。正要走,就被你叫住了。”錢西來大聲迴答道。


    這還差不多!張馨蘭心裏想著。她朝田大珠瞟了一眼,卻發現田大珠正盯著自己看著,那眼神仿佛在問:“是不是春情勃發,躲在這來做起苟且之事來了?”對著她的眼神,張馨蘭是本能地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啊!”田大珠摸了摸張馨蘭身上的衣服,雖有些潮,但已不水濕,再看錢西來是一身濕漉漉的,手裏拿的衣服還在滴著水,看來不是一起的。


    “大玉,你跟著他去,看他說的那裏是不是有幾毛錢的夥食費!”田大珠朝對岸喊道。原來蘇大玉也是西化運輸隊的,自然熟悉田大珠,隻不過她是運輸隊倉儲物料保管員,田大珠是貨車司機。以“男人婆”田大珠的性格,即便自己眼下是勞動改造分子的身份也還是像過去一樣,該怎麽叫就怎麽喊。客觀地說,那時候的人就沒有或很少像現在的那樣,滿腦子的彎彎節節牽絲掛水的“蜘蛛網”。對岸的蘇大玉也沒有因為自己是西化保衛部的民兵就覺得高出原來的同事現在的改造分子田大珠一等,她大聲迴道:“知道了,田姐!你們也快點洗好迴去點到!”


    “知道的!”田大珠舉著手臂迴應著。看著他們離去,她迴頭問道:“你洗過了?”


    張馨蘭點點頭:“洗過。穿好衣服正要迴去,就碰上你看到的了。”


    “真的沒事?”田大珠看著張馨蘭,“有事,就要趁早說!不要事到臨頭再找佛腳。”


    “還要趕著迴去呢!我看著,你抓緊時間洗洗吧!”張馨蘭沒有迴答田大珠的話,轉身朝平常的放哨點走去。所謂“哨點”就是岸邊一個小土墩的製高點上,一棵樹齡較大較粗壯的柳樹的一個大樹杈,剛好夠著女人爬上或坐或站,既可看到路上又能看見溪水對岸一些動靜的地方,被她們稱作“哨點”。剛爬上樹杈的張馨蘭就見田大珠碩壯肥白的軀體已經在清澈的池水中遊動開來。她極目遠望,夕陽西下,天地阡陌已沉浸在一派暮色的寧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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