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西來逆水蹚迴到原來的下水處,那塊不大的石頭上還壓著八毛五分錢和一個沒了樣子的火柴盒子。兩位女民兵看過,確認錢西來說的數字後,許美靜嚴肅地提醒錢西來說:“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這裏是幹什麽的!還不抓緊時間趕迴去點到!”說罷,跟著已經往路基上走去的蘇大玉沿路迴去。


    衣服是不可能再晾了,錢西來將濕漉漉的衣服重新穿上,褲子還好,就是衣服的前擺和後背有兩道撕裂開的很長的口子,不縫補幾針,基本上是報廢了。他裏外上下全濕,想走快點趕迴去,可隻走一小段路就感覺透不過氣來,四肢乏力,眼冒金星。沒辦法,隻好停住歇息一下。他心想,這是餓的,起先迴頭去找幾毛錢時走得很急,一路上大半是小步緊跑,接著又是一番既緊張又刺激的激情運動,將體內所積蓄的力量毫無保留徹底的給了女人,何況還有一整天的田間勞作呢!一天下來也就憑著早上的窩窩頭和中午兩個不大的番薯維持著體能。望著昏暗的前後已無人跡的田間小道,錢西來像掉隊的病號一樣,努力地朝營區方向走去。


    到了營區,門口的那盞路燈已亮起,錢西來知道不到晚七點它是不會開亮的。空地上還有幾個在洗漱,四周空蕩蕩的,其他的多半已是躺在床上休息了。他努力加快步伐向食堂走去,心裏是默念著保佑食堂沒有關門,嘴上則不住念叨:再堅持一下,就到,就到了!總算到了食堂,謝天謝地,門還沒有關!食堂師傅老孫頭還在清掃飯廳。錢西來進去,問:“還有吃的嗎?”老頭沒反應。平常躺在宿舍裏有議論起食堂時才會提到他,都猜測這個消瘦的老孫頭有六十好幾,耳朵有些背,再怎麽喊怎麽叫,他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食堂裏還有一個幫忙跑腿打打下手的中年女人,同時也是隔壁小賣部的營業員,按飯點時間過來給老孫頭做些洗洗刷刷的下手活,大夥都叫她吳姐,此時還在廚房裏收拾著。見老孫頭沒反應,錢西來提高聲音再問:“孫師傅,還有吃的嗎?”


    這下他聽見了,他抬頭用土話朝廚房裏喊道:“剛才‘男人婆’她們拿剩下的那兩個洋芋仔給他,算兩分錢。”


    兩個比雞蛋大不了多少的洋芋仔,錢西來是如獲至寶,雖說完全不足以填飽饑餓的肚皮,但這時候還能吃到這點東西,已經是燒香了!他邊吃邊往宿舍走去,要趕緊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下來,否則受寒著涼就糟了!錢西來換了身衣服,拿著水桶準備去洗臉洗衣服。正待出門,來了兩個男的工宣隊員,將他擋住,問道:“六班的錢西來?”


    “我是六班的錢西來。”還未走出門口,手裏提著一桶髒濕衣服的錢西來迴答著。


    “走,去工宣隊!”其中一個毫無表情地說道。


    “現在嗎?”錢西來將手裏的水桶在前麵搖晃一下,“可不可以讓我把衣服衝一下再去?”每到夜晚,常有工宣隊的來宿舍找人去談話,大家習以為常,誰都沒有太在意,也包括錢西來。


    另一個工宣隊員順手從錢西來手中奪過水桶,撂在地上,緊接著又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將他拉出了門外,說道:“囉嗦什麽!叫你去你就去!”兩個工宣隊員一左一右推搡著錢西來往過道外走去。


    原來,勞動班學員每天收工迴營區都是要集中點到的,男女分開,男的人數多就集中在宿舍後頭食堂前邊的大坪子,女的人少就安排在宿舍門前的空地上。男女編排也有些不一樣,女的按照床鋪號來叫,一班二班是女的,每班三個小隊,三班開始是男的,每班二三十人不等。因為人頭進出流動頻繁,每個月都有一些“解放”迴去,或轉外處理,三區的張慶山就屬於轉迴海川處理;同時又有從各地幹校送來的,不管男班女班,人頭數很少固定得下來。當時張馨蘭也不明白,點到時幹嘛不叫姓名而叫床位號,時間久了也就多少了解一點。初期都是叫名字的,據說有過這麽一迴事,一對愛人分別在江川和河川兩地接受隔離審查,先後都轉送到西化勞動學校“再教育”,又在同一個營區,在一次廣播點名批評浪費糧食作物的人員當中有那個女的,被男的聽到,得知愛人也在這裏,於是男的想辦法和女的照過麵,兩人明裏不動聲色,暗地裏是尋找機會在一起你你我我,直到女的肚子鼓起來才被發現。之後就有了“男女有關係者不能同在一個營區”“女的按床鋪號點到”“男女嚴格分開管理”的幾項規定。但是畢竟是勞動學校,限於條件,隻能算是“半軍事化”維持罷。


    巡邏迴來的許美靜和蘇大玉跟往常一樣,在保衛部值班室做交接班,兩人分別填寫各自的“巡邏記事”、交接好沒有配發子彈的蘇式步槍和武裝帶,之後,就可以下班走了。接下去直到第二天的早上都是夜間值班崗位的事。蘇大玉將身上的武裝帶和蘇式步槍一起交接給值班人員,在“記事欄”裏寫了“跟平常一樣,一切正常”之後,便自顧離去迴家。許美靜交接好步槍,正要在“記事欄”寫上“一切正常”,又突地停下了手中的筆,腦海裏閃現出自己拉槍栓裝作要開槍的樣子,錢西來的那個緊張的神情和他的嘴裏喊著“別打槍,那裏有人,張老師在那!”······如此看來,他可能在樹叢裏和那個“張老師”一起待過,會不會是一起洗的呢,也不好說,至少看出他倆之前就很熟悉!見鄧政工在大坪子上站著,她放下手中的筆,朝他走去。


    鄧偉慶在男隊集中點到時訓了一番話,解散後並沒有馬上離開。他心裏盤算著,在大坪子中間站著“等候”遲遲未歸的錢西來。盡管有學員舉手向他報告,說錢西來的夥食費掉在田間他迴頭去找,但是獨自一人遲遲沒有歸隊,又無民兵看著,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如果不迴營區或者萬一出現人身意外,劉主任是絕不會放過自己的。鄧偉慶的手心有些冒汗。他也搞不清楚隻要一緊張手心就會出汗這個毛病是怎麽來的。他聽了許美靜的匯報,想了想,要她跟著自己往幾裏開外的辦公樓邊走邊講。在營區門口,他交代值班室,一看到錢西來迴來就打電話到政工科說一聲,同時看住大門,不許他溜出營區。鄧偉慶想,“男人婆”是吃不消也惹不起,一想到在女澡室的那一幕他的手心就直冒汗!他沒料到“男人婆”會動真格的,就像拎小雞一樣,還沒反應過來,身上的衣服就被她給扒了個精光,接著便是她磨盤一般碩大的屁股以泰山壓頂之勢朝他的小腹碾壓了過來,著實嚇得他是屁滾尿流,差丁點連臭屎也要被她壓了出來!媽的,這個母老虎,男人婆!那個張馨蘭就別說了,竟然被高小軍這個土匪得了先手,還警告說不許欺負她!一想到這個土匪表弟,鄧偉慶的心裏就發毛,手心就冒汗!想想自己在路上也是個可以橫著走的人,可就是怕高小軍。頭兩年,造反派鬧得最兇的時候,自己曾經揭發過舅舅,講他是封建落後分子,是牛鬼蛇神,鼓動造反派開批鬥會批鬥。結果,當晚高小軍就找上門來,什麽都不說就要他去醫院。他說不去,好好的去什麽醫院!高小軍不由分說地將他揪住,也像抓小雞一樣一路拎到西化醫院邊上的空菜地,吃了他三拳一腳,當場吐了兩口血,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星期。現在想起,右側肋骨和左胯骨還隱隱作痛!他做夢都想整死這個土匪,卻一直沒得機會。既然錢西來和那個張馨蘭好上,嘿嘿,我看你高小軍怎麽個狠法!主意既定,鄧偉慶在辦公室裏讓許美靜把情況仔細地寫下來,不住地誇她有高度的警惕性和階級覺悟。


    不一會,電話響起,值班室報告說錢西來迴來了。鄧偉慶立即安排兩名工宣隊員去營區把錢西來帶來。一旁的許美靜說:“沒我的事了吧?我也要迴家了,肚子餓得慌!”鄧偉慶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腰,說道:“我要向劉主任匯報,表揚你。”許美靜朝他咧嘴一笑,扭著腰轉身走了。鄧偉慶怔怔地看著她出門的背影,發覺自己的手心竟然滲出些汗星來,心裏也冒出一絲的癢癢。


    錢西來被帶到宣教室,有些若無其事地看著坐在主審位置上的鄧偉慶,等候發話。鄧偉慶本來想好是教育一番後再教他怎麽做的,一見他看自己的這幅神情,感覺是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一股怒火陡然從心底冒出!“就憑你也敢這樣看我?他娘的!老子整不了‘男人婆’和土匪,難道還治不了你這海川來的?!”鄧偉慶撩起袖子就將麵前的搪瓷缸連杯帶水地朝兩米外的錢西來摔了過去。錢西來本能地躲閃了一下,杯子從他的耳邊滑過掉在了身後的地上發出一串“嘭、嘭”清脆的滾動聲來,撲麵而來的水早已濺滿了他的臉和胸前的衣擺。錢西來猝不及防,兩手慌亂地抹著臉拍著前襟,朝地上“呸,呸”地吐著衝進嘴裏的水。幸好隻是溫水,若是開水,則很有可能因燙傷而留下印記。見錢西來不停地吐著口水,鄧偉慶再次怒火中燒,倏地站了起來,抓過牆邊的掃把,直撲錢西來劈頭蓋臉地掃打了過去。錢西來護著頭躲閃著鄧偉慶手中的掃把。“把他抓牢摁住!老子就不信整不了你這個東西!”隨著鄧偉慶的怒喝,邊上的兩個工宣隊員快速上來抓住了錢西來,把他撂倒在地緊緊地按住。


    錢西來被兩個青壯年摁住再無法掙紮,嘴裏喊著:“你們想幹嘛!”話音未落,後背已經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徹胸腹的劇痛,他痛苦地哀嚎道:“老天,打死人咯!”


    “你還知道喊!老子再看你嘴硬到什麽時候!”鄧偉慶狠狠地朝地上的錢西來吐了口痰,“呸!你吐啊,你有本事再吐啊!”“砰”地一竹竿又重重地砸向錢西來的後背。


    “啊!”錢西來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一個工宣隊員鬆開了手,站起來退在一邊,另一個見狀也放開了錢西來向後退去。


    “你們這是幹嘛,不抓住他?!”鄧偉慶尖叫道。


    “他······他不動了。”先站起來的那個隊員迴道,“萬一,萬一那個······劉主任不是說勞動教育嗎?”


    “你們不知道,這個家夥極不老實,收工迴來時故意掉隊,在溪邊和一個女的躲在野林子裏耍流氓!”鄧偉慶扔掉手中一米來長的掃把竹竿,脫去上衣,露出一件左胸印有“工宣”字樣的白色背心,怒衝衝地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另一位工宣隊員將滾到一邊的搪瓷杯拾起重新放迴桌上。鄧偉慶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包“五一”牌香煙,抽出一支叼著,剛才撿杯子的那位隊員忙拿出火柴替他點上。“這樣,接下來你兩個審,做好筆錄,不講清楚不許他迴宿舍!”鄧偉慶起身看了看兩個隊員指著地上的錢西來說,“我去值班室問那個女的,迴來和他對質。”說罷便往外走去。


    兩個工宣隊員迴答“是”的時候,他們嘴裏的鄧政工已經消失在門外的夜幕之中。


    錢西來被他們從地上拉起來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椅子上,整個人是完全沒了一絲的神情,臉色煞青,眉宇緊鎖,眼睛微閉,表情痛苦。他強忍著由背部擴散至整個胸腔肺腑的劇痛,輕微地唿吸著,不時幹咳幾聲。


    “你把下午如何耍流氓的經過詳細講一遍,講清楚了早點結束,免得大家不舒服。”一個隊員拿著筆準備記錄,另一個則坐在錢西來的後方靠門口的一側。


    錢西來調整了一下唿吸,慢慢睜開眼睛,把下午收工後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工宣隊員沒聽明白也不滿意,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就說你是怎麽在溪邊樹林子裏耍流氓的,其他的不要多說!”錢西來隻好又將在溪裏洗好衣服正要上岸晾曬,聽見樹叢裏有個女的驚叫道“蛇,有蛇!”他沒有多想,將衣服扔在岩石上,隻穿著一條褲衩就順著聲音鑽進樹叢,這才看到是過去海川一中的同事張馨蘭老師。她哭喪著臉說是被蛇咬了。他沒看到蛇,問張老師有沒有看清楚是什麽蛇。她說不上具體的,隻說看見蛇背是黑的,指了指溪邊的草叢說蛇溜進去了。他撿了一截竹枝往草叢裏戳了幾下,沒見動靜,便告訴張老師地上的腎蕨草有消毒作用,可以折些來先在嘴裏嚼爛再敷到傷口上捂住。之後,他原路離開。也就這時候遇上兩位巡邏民兵和另外一個大塊頭的女人,營區裏都叫她是“男人婆”的那個。錢西來一字一句地說著,問可不可以抽支煙。在得到允許後,他從口袋裏掏出已被壓扁的豐收牌香煙,摸索了一會才摸出兩支來,要遞給兩位工宣隊員,做筆錄的那位不抽沒接,靠門口那位主動走過來把一支皺巴巴的紙煙接了,又坐了迴去點上吸著。錢西來摸出火柴,也沒了個整樣,就著小片擦紙劃了幾下,總算點燃抽上。


    “有沒有補充的?”筆錄的問他。


    “沒有,我自己的事就這些。”錢西來搖搖頭說。


    “行,過來簽字吧!”做筆錄的隊員用筆頭在夾子上敲了敲。


    錢西來弓著背,有些遲緩地走上前,粗粗地看了一下上麵的內容,大體上如此,便在指定處簽上了自己的姓名,退迴重新坐下。


    卻說鄧偉慶離開辦公室往營區走去。從辦公樓到營區約有二三裏地,鄧偉慶因兩個縮手縮腳的隊員沒能使他盡興發揮,憋了一路的悶氣。他來到營區走進值班室,要人去叫張馨蘭。值班室的民兵說,張馨蘭和田大珠一起跟著高小軍的拖拉機上醫院去了,至於什麽情況田大珠沒說。


    “又是這個土匪,總在壞我的事!”鄧偉慶越發的惱火,氣得鼻子都歪在了一邊。他從衣袋裏摸出一顆煙點上抽著,努力裝著沒事一樣地問道:“這時候高小軍怎麽會在營區的?”


    看上去有些年紀的,大夥都稱他“阿五”的矮個子民兵迴道:“高小軍和李山兩人下午拉了好幾趟的豬欄肥。我來接班的時候,看見他正把車鬥掃幹淨準備迴去,被從食堂裏出來的‘男人婆’叫住,說了一會話,喊上另一個女的,‘男人婆’來登記時,說是‘二十四號張馨蘭’,兩人一道去趟醫院。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我從外麵進來的時候,耳邊刮到一句話風,‘男人婆’好像是說什麽人‘被蛇咬了’。”另一個值班的接了一句。


    “嗯,嗯。”鄧偉慶抽著煙不住地點著頭,“還有呢?”


    值班的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的,“沒了。”“我們還巴不得有情況多多地向你鄧政工匯報呢!”“什麽事都沒有。他們一整天的活幹下來,誰還不想早點躺下?你看,宿舍裏現在就有唿嚕聲了,連蚊子都咬不醒的。”


    “嗯,嗯。明天再說!”鄧偉慶用力地將煙頭扔在地上,踩上一腳,自言自語地說著走出值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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