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們宿舍的裏側,還有一間堆放著原來職工學校的一些課桌椅、講台、鞍馬、體操墊子、乒乓球台及籃球板等等大小家什。倆人推開滿是灰塵的木門,一看堆積如山一般的雜物,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田大珠是有些知道這裏的情況,多少有點心理準備,但在她推門進去時,也被這個場麵給怔住了。張馨蘭則是睜大著雙眼,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幹活!”田大珠拍了拍張馨蘭的肩,“這是你第一天的見麵禮!以後別再傻傻地拎不清了,讓別人陪你受罪,知道不?!”


    張馨蘭仍是睜著眼睛瞅著“男人婆”,有些愧疚地點了點頭。兩人將手裏的工具放在外麵的過道上,大件兩人抬,小件一人扛。話雖如此,能獨自扛上的,田大珠基本上都給包了。像乒乓球台籃板這樣的大家夥隻能兩人一起抬,但她們之間力量懸殊實在太大,兩趟下來,張馨蘭已經是直不起腰來。田大珠沒有趕她逼她,獨自一樣樣一件件地搬到矮房裏和那些雜物堆在一起。這天開始,張馨蘭知道了勞力的價值,心底裏也對田大珠這個“男人婆”產生了一些好感和一絲的欽佩。田大珠見張馨蘭向自己投來充滿感激的眼神,平淡地說道:“以前在西化運輸隊開大貨車時,裝卸搬運是家常便飯的事。不過,也還是落下腰椎損傷的毛病。”


    “你是工人階級,怎麽也要勞動改造的?”張馨蘭有點好奇。


    “嘿嘿!個頭大飯量也大,幹的又是重活,動不動就是長途,肚子裏沒些幹糧誰吃得消?就每月那幾斤糧票根本熬不到月底,隻好捎帶些私活添補糊口了!時間一長,不知給哪個狗崽子檢舉揭發了上去,廠裏開了批判會,說是‘假公濟私,’資產階級思想嚴重,是挖社會主義牆角,要鬥私批修。反正有頂帽子,我也懶得理會,就這樣讓我到這裏進行‘勞動改造’了!哈哈,沒想到反而是輕鬆了些!”


    兩人忙碌了一個上午才騰出一半空間,那兩間矮房已被塞得隻有貓和老鼠可以進出。中午吃飯時,田大珠問胖女人,能不能叫一兩個人支援一下,還有的大件雜物搬到哪裏堆放。胖女人說,她問過鄧政工,他講堆到女廁後麵的棚子裏,到時再清理。胖女人叫來兩個塊頭大的,交代她們飯後和田大珠一道幹活。胖女人看了眼張馨蘭,大聲說:“看在田大珠的份上,叫她們兩個好勞力幫忙清理宿舍。清掃廁所是你二十四號的事,誰幫忙誰掃它半年!”胖女人對她們幾個說完,便晃著她的大屁股朝飯堂裏走去。


    過來幫忙的兩個好勞力都是從東州來的,田大珠告訴張馨蘭說,她們之前是省體工大隊的運動員,因為公開反對批鬥教練和一位德高望重的體協老領導,給戴上“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嚴重分子”和“資本主義路線忠實走狗”的帽子,被送到這裏勞動改造。有了三個好勞力,搬運清理的進度快了許多。張馨蘭則自覺地清理著小的物件,在已經騰空出來的地方灑水掃地。三點多鍾,總算清空打掃了整個房間,四向能開的門窗全都開著,空氣中仍是充塞著水和塵土的氣息,幾個女人更是一身的灰白。而且,搬走堆積的雜物後,還發現一角上居然有扇門,開出去便是樓梯,是可以下到一樓直通向戶外的樓梯,對樓上的女人來說這是個意外的發現。其實,這頭底下宿舍的男學員是知道的,隻是有門板封堵著不能走而已,樓上的女學員平常習慣了那條主樓梯的上下,誰又會跑到另一頭死胡洞去探個究竟?再說通往戶外的大門一直是“鐵將軍”牢牢地把守著,就是田大珠也不曾了解。雖說沒有那頭的樓梯寬闊,但也足夠兩三人並排上下的。田大珠她們幾人商量,無論如何也要走這條專用樓梯,把走道中間的那扇門封死,給老少姐妹一個相對自在的空間。幾人如此這般地合計之後,接下來從擁擠的宿舍裏把三十一到六十的十五張雙層木床搬了過來,按順序擺好,還特地預留了一個通道便於進出新的樓梯門。


    一整天都是個體力活!田大珠看張馨蘭已是夠嗆,於是叫她趕緊去掃廁所,否則,等這裏幹好估計天也黑了。“男人婆”還是挺細心的,特地告訴張馨蘭,隔壁的澡室裏有條塑料皮管,可以接上水龍頭從牆縫中穿過拉到女廁這邊衝洗,“記住,用好之後要把皮管洗幹淨放迴原處!”


    “知道了!”張馨蘭應道,拿上掃把出門朝廁所走去。


    廁所是人類文明發展程度的標誌呐,張馨蘭心裏嘀咕著。她在海川幹校的那段時間,和那位叫黎麗華的縣醫院婦產科女醫生一道,每天一早的功課就是打掃廁所!而且,兩人有著出奇的共識,那就是廁所一定要清掃幹淨,幹起活來也是出奇地默契。開始,幹校不給皮管接水,兩人就輪番用水桶提水衝洗。幾天下來,幹校一些領導居然喜歡一早上班就要蹲廁所,有幾次還碰上她倆沒打掃幹淨就在外頭候著了。後來“通訊員”小孫拿了一條足有十幾米長的塑料皮管給她們,專門用作接水衝洗廁所。自己離開海川幹校時,黎麗華還在那,也不知道她現在如何。張馨蘭一路想著,穿過今天剛堆滿雜物的棚子,一走近廁所就聞到一股刺鼻的仿佛是多年無人清掃的老糞坑裏冒出的氣味!她走進澡室找到皮管,從角落裏找來一根鞋帶子,將套進水龍頭的皮管給死死地綁住,擰開水龍頭,試了試,水量還挺大的。張馨蘭身上的衣服還是早上在河邊剛換上的,在清理宿舍時已滿是灰塵和汗水,再加上還要清掃這臭氣熏天的老坑廁,心想掃好廁所後要把自己裏外好好地洗刷幹淨。她卷起褲腿捋上袖子,手拿從牆縫中穿過的塑料水管,對著一排的坑位使勁往裏衝刷過去。


    既是學校,人多廁所自然也大,這個廁所的規模和海一中的那個有得一比。男女兩邊背靠背的,中間是木板牆隔著。一排進去足有二十幾個坑位,也都是木板的,坑位之間有塊小木板隔著,坑位下方的糞坑全空透,有如下水道直通外頭的大糞池。有幾個坑位的踏板已經腐爛鬆動,如果是胖女人蹲上去,這樣的木板架十有八九要斷裂塌陷下去。張馨蘭一邊用水衝刷一邊胡亂想著。按理講,廁所每天有人打掃是不至於肮髒成這個樣子的(怎麽個肮髒,就不再細說了。今天的年輕人是很難想象當年廁所的樣子。據說,阿三國那邊迄今還是滿街的旱廁糞池,是否也是臭氣熏天,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估計打掃時也就應付一下了事。張馨蘭想,如果有個幫手就好了,可以一個衝水一個清掃。“誰幫忙誰掃半年!”胖女人都說到這份上了,還想幫手?她拋卻雜念,用心地一個坑位一個坑位衝刷過去。還剩有三分之一的時候,皮管裏的水突然沒了,她放下皮管往澡室走去。澡室的門關著,裏麵傳來淋水的聲音。張馨蘭推門進去,是兩位剛從田間迴來的勞動學員就著水龍頭在淋著身子,接著皮管的水龍頭是綁著的鞋帶鬆了,皮管從龍頭上脫落下來。


    張馨蘭重新將皮管固定好,正要出門,“嘭”地一聲門被撞開,被撞的門板差點兒就要打到她的臉麵,她本能地往後閃了兩步。隨著被撞開的門板跌進來一個男人,踉蹌地撲倒在浸滿了水的地上,嚇得兩個正在洗澡的女人“啊”地驚叫不已,慌亂用毛巾擋住前胸下腹逃向一側在牆邊蜷縮著。“想看女人是吧?我讓你看個夠!”跟著聲音一道進來的是田大珠,她順手將有些搖搖欲墜的門板掩上。


    田大珠將想從地上跳起來的年輕人又重新按倒在地,一伸手就把他的上衣給扯了下來。年輕人一手死死抓住褲腰,一手試圖反抗,有幾下還真的打到了田大珠的肚子。“他娘的,不給點厲害就不會老實!”田大珠邊說邊用膝蓋頂住年輕人的脊背,右手狠狠地朝年輕人的胳膊揮去幾拳,痛得年輕人殺豬似地嚎叫著,“你夠狠!你個死人婆!隻要我不死,就有你好看!走著瞧!”


    “嘿嘿!還嘴硬?!”田大珠像剝蛇皮似的一手就拉下了年輕人的褲子,露出了白瘦的屁股。他的兩腿胡亂踢著,反而將縮在小腿上的褲子踢出了腳板。“老娘今天就造你這個缺德的‘鄧政工’的反了!信不?姐妹們,走!一起把這個流氓分子押到工宣隊去,看他們怎麽用竹竿收拾他!”田大珠這招還真靈!地上的“鄧政工”已是“不要!不要!”地搖頭嚷著。


    “就是嘛!你喜歡看女人,也正常啊!哪個男人不想的?姐是好心幫你,滿足你!”田大珠說著,把“鄧政工”仰麵朝天地翻轉了過來,“嘖嘖!手擋住幹嘛?不想啦?!”田大珠叉著兩腿直視著胯下的男人,退下褲子就往他的下腹坐了下去。


    “啊,哇······”“鄧政工”一下子哭喊了出來,“放過我吧!不敢啦!”


    “鄧政工”的兩手被田大珠給用勁抓著,“不敢了?告饒了?”田大珠邊說邊抬了抬屁股,對著底下一塊黑絨絨的皮肉就“噓噓”地屙起了尿。“姐放點水給你洗洗,讓你長點記性,少做些缺德的事!呃,記住了?!”


    “記住了,記住了!”“鄧政工”似哭非笑點頭晃腦地喊道。


    田大珠起身拉上褲子,踢了一腳年輕人的腿,“要不,我給你衝洗衝洗?”


    “鄧政工”一下跳了起來,從地上抓起濕了大半的衣褲擋住下腹拉開破門很快地跑了出去。


    “哈哈,有空過來給姐捏捏背啊!”田大珠笑著喊道。


    “你不來,剛才我出去就會遇上他了,我還真不知如何是好呢!”張馨蘭對田大珠說。


    田大珠朝兩個洗澡的招了招手道:“沒事了!”又迴頭對張馨蘭說:“宿舍搬的差不多了,我尿急要上廁所,在外頭發現這個鬼正從牆洞朝裏看得津津有味呢!我以為是你洗完廁所在衝澡,給他偷看占了便宜,被我一把抓住給扔了進來!剛才實在是憋不住了!”田大珠說著拿了她們在洗澡用的一個臉盆,接上水就朝剛才撒過尿的地方潑了過去。


    “廁所還沒完,很髒,一個人有得忙!”張馨蘭說著出門迴到旁邊的廁所,拿起皮管又認真地衝洗了起來。衝過水後又用掃把過了一遍,還順便將四處掛著的蜘蛛網也給清了。


    她一手掃把一手水管地從裏麵出來,雖然說不上徹底的清爽幹淨,但跟原先比完全是換了個樣。


    天色已見昏暗下來,張馨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天總算過去了!從早忙到晚,稍不留神眼皮就直往下掛,身子像散了架似的,恨不得直奔宿舍躺下。想歸想,活還是照舊。她走進澡室,人已經多了起來,進入眼簾的盡是白花花的皮肉。她過去將接著皮管的水龍頭解開,對邊上幾個正要擠著用的女人說:“讓我洗一下皮管,就好!”收拾好皮管和掃把,洗了洗胳膊和腿腳,在角落的木架子上找到自己的鞋子穿好,走出狹小的澡室。她要去宿舍拿上臉盆毛巾肥皂和幹淨的衣服,再來和裸身的半裸身的女人們一塊擠著鬧著,把一身的疲倦和帶著糞坑的臭氣統統洗刷幹淨。


    女人們的澡室是簡陋的,但至少還有堵牆有扇門隔著。收了工迴來的男人們,個個手拿臉盆或提著水桶擁擠在宿舍外頭的空地上,就著牆邊的兩個水龍頭輪流地接著水,隨後四處散著,洗臉的、擦身的,隻要是平的能放臉盆水桶之處,都可見隻穿著褲衩的高矮胖瘦或稍白或黝黑的男人,按照與生俱來的習慣動作在胡亂的擦洗著這身皮囊。這時候的空地上,即使是大晴天也照樣是水坑窪窪滿是爛泥,稍不留神就是一腳的泥水。如果是大冬天,或有幾個體魄強壯脂肪厚實的男人依舊敢於在戶外這樣去洗,其他的人則隻恨自己不是種棉花出身的了。


    張馨蘭穿過滿是欲念眼神的地帶,身後不時地傳來幾下口哨聲和夾雜著“好像是剛來的,之前沒見到過。”“唔,這位女同誌有身段,有樣子。”“我都忘記了肉夾饃的滋味了!”如此這般的支言碎語。她走上樓梯遠遠地就聽到了田大珠在說:“都按要求做好了,還行吧?我是一整天都沒歇過手!幸好有她們兩位好勞力幫忙,否則就是忙到半夜也做不好!”


    “嗯,不錯!這樣分開兩間,兩邊各擺十五張雙層床鋪,就不會像原先那樣擁擠了。”胖女人說,“房間裏的氣味也不會那麽重了!”


    既然胖女人在宿舍無法避開,張馨蘭走進門口時也索性提高聲音說:“廁所衝刷幹淨了,請您檢查!”


    “我就是和工宣隊的兩位組長看過廁所才上來的!勞動改造是有紀律的,二十四號在三小隊,這就是你的組織關係。再搞不清楚,就說明今天處罰還不夠,還沒有長記性!”胖女人對走進宿舍的張馨蘭說道,“我想我們誰都沒有階級仇血淚恨,你們的性質還是人民內部的,所以才集中到這兒進行勞動教育。之前我和田大珠是同事,現在不也是嗎?我按條例看管,你們照章做事,誰也別給誰添亂就是了。”


    “是!”這下是張馨蘭和田大珠她們一起迴答了。


    “時候不早了,你們還要洗洗吃飯。我也要迴去一趟,差不多有兩個星期沒著家了!”胖女人邊說邊出門而去。


    “確實也該輪到我們洗洗了!”田大珠伸展兩臂打著哈欠說,“剛才她答應了,幫我們去申請這邊的樓梯。”


    “真的?”張馨蘭道。


    “那還有假的?你早個幾分鍾上來就聽到了!”


    她們四人各自拿著臉盆水桶,帶著肥皂和幹淨的衣物,肩上搭著毛巾,邊說邊離開宿舍往澡室走去。


    就這麽一會兒工夫,空地上的男人少了許多,有幾個假裝路過澡室探頭探腦的,一見“男人婆”她們幾人過來,也都識相地很快走開。同樣,澡室裏的女人也走了不少,和起先比起來又顯得寬敞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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