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人既牽又拉地帶她穿過一片雜樹叢,在小路上看不見的一條算不上寬闊的小河便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小河水在“嘩嘩”地流淌著,依著河床翻騰著各自的波紋和浪花。張馨蘭掙脫開年青人的手,沿著滿是雜草的土坡便跨下河去。


    “當心,水深!”年青人喊道。


    這邊話音未落,就聽到河裏“噗通”地一聲,水花四濺。“啊,啊呀!”張馨蘭在水裏驚叫了起來。她隻看到河中間水淺浪花跳得歡,卻不知道近岸則是水深流緩,結果一腳下去,踩了個空,瞬間整個人翻入水中,耳鼻嘴一下子灌水進去,冷不丁地嗆得幾乎要窒息而亡。幸好水深及腰,兩腳一挨著水底,張馨蘭便本能地直立了起來,大口吐水大口喘氣,兩手不停地在臉上抹去嘴鼻裏吐出擤出的河水。原本清澈的河水,被她這一攪,全都渾了。剛才這一下著實讓張馨蘭驚嚇得不輕,加之臨近仲秋,清晨的河水已經有些冰涼,一身浸水的她冷得直哆嗦,嘴裏不停地響著上下牙打架的聲音,整個的人顯得十分的狼狽。


    開始,年青人是忍不住“嘿嘿”地笑,後見張馨蘭在水中不停地顫抖,便脫去衣褲步入水中,將她扶上岸,又抱住她的身子讓她暖和暖和。他想,如果有個什麽意外,自己還真的無法交代哩!


    “你急什麽?上麵幾步就有下水的地方!”年青人有些用勁地搓著女人的身軀,不住地往女人身上磨蹭。“走,帶你下水洗洗。”年青人鬆開手臂,正要牽著張馨蘭往前走去,卻見她一腳有鞋一腳光著。“站著別動,地上有刺。”說罷,年青人又轉身下水替她找鞋。


    張馨蘭看他腰間破舊的褲衩,前麵像把殘破小傘似的晃著,心裏又像隻兔子不由得蹦蹦直跳,麵頰耳後有些發熱起來。她聽話地站在原地,看著年青人麻利地下河,在渾濁的河水裏折騰了好一會才見他舉著鞋子朝岸上的張馨蘭扔了過來。


    張馨蘭跟著年青人沿河岸往上遊走了幾十米,在河邊一片雜草叢中有凸出幾塊不大的岩石形成天然的台階剛好方便上下。而且,這裏的河水不深,水流不急,河底也較平整,幾乎都是些大小鵝卵石,一些水草和綠苔隨波漂浮,更顯河水的清澈。


    事已至此,張馨蘭顧不上許多,順著岩石下到河裏,或許是這下有所準備,倒沒覺得河水有多冰涼。“喂,你去幫我把行李箱子拿來好嗎?”她看著年青人聲音不響地喊了一句。


    還在岸上站著的年青人看了看河裏剛從水中撈出的女人,沒有吱聲,轉身朝路上拖拉機的位置走去。很快,年青人便拎著張馨蘭的箱子在岸邊的岩石上就地坐了下來,從披在肩上那件又髒又破的口袋中摸出一根煙用火柴點上吸著。下麵一塊的岩石上堆著張馨蘭脫下的衣褲,她背靠岩石蹲在河水裏搓洗著身子。


    “箱子拿來了!”年青人喊了一句,“別太靠近石塊,當心石縫水草裏有蛇!”


    “啊,會有蛇?”張馨蘭隨即出來一點,轉身半蹲著身子,從岩石下探出頭來,伸手指了指箱子。


    年青人將箱子放到底下這塊石麵上,讓張馨蘭夠得著,自己則猛吸了幾口卷煙,朝河裏吐掉煙蒂,也順著岩石下到河裏。


    張馨蘭從箱子裏拿出用小塑料袋套著已經用去大半的一塊紅色藥皂,對年青人說:“先說好,不許猴急!不許蠻橫動粗!……”從拖拉機上被他野蠻使勁地扛到樹叢裏的那刻,她突然明白,所有的反抗隻能招致他的憤怒,在這不見人跡的荒郊野外,一旦他失去耐心或理性,受傷害的最終還是自己,甚至是生命危險!她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地命喪荒野!在生命麵前,其他的都是小事。再看剛才下水拉自己上來時,除了他那獸性使然,還知道抱住自己給點體溫,發現她鞋丟了,又下水去找,不忘提醒地上有刺,或許……又善心未泯。想到這層,張馨蘭便暗自拿定了主意。年青人接過藥皂,按照女人的意思清洗著。河水不是很深,站著也就到人的小腿肚子,張馨蘭一直是蹲著。


    漸漸地,年青人這雙粗糙的手不再安分她的後背了,順著她的腰身向浸著河水的下麵搓去。張馨蘭轉身看著年青人碩壯的身軀,蒼白的臉頰已是一片緋紅,用幹啞的聲音說道:“用肥皂好好洗洗!”


    年青人聽話地蹲在水裏,用肥皂搓洗起來。……張馨蘭兩手扶住岩石,在暴風驟雨般的攻擊下,莫名地感到了興奮。她瘋狂地抓著年青人結實的軀體,留下道道的紅色痕跡。


    多年之後,張馨蘭在帶著些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靜謐的南崗河》中,描寫女主就像原始的雌性動物,兇狠地宣泄著積壓在心底多年的憤懣。或許是經過晝夜顛簸勞頓突然間獲得空曠的自在,或許是樹叢裏唿朋引伴的鳥鳴和淙淙流淌的河水,或許是寂靜的早晨露天之下的緊張和刺激,盡管野外河水涼意絲絲,但絲毫掩飾不去她的興奮,終究給了她抹不去的記憶。


    年青人拍了拍女人,將她的頭從自己的肩上托起,隻見她唇齒間有一絲的血跡。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根和肩膀,被她咬得是一片濕滑,將手一看,卻是淡淡的紅血水。張馨蘭見狀,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讓男人蹲下,用手捧了些水淋在被自己咬破的地方,又用藥皂輕輕地抹了抹洗著。


    “有幾顆牙印?”年青人問,“都說你這個年紀的女人一旦發起情來就跟母老虎一樣,我看是真的了!”


    “就上下四五顆牙印。又沒有吃了你,怎麽就成了母老虎了?!”張馨蘭說,“隻是破了點皮。洗幹淨了,沒事的。”


    張馨蘭是連連漱口,又將身子洗了一遍,這才從箱子裏拿出毛巾擦幹身上的水,穿了身幹淨的衣褲。


    年青人說河邊樹林雜草叢生,是蛇出沒的地方,他提著箱子走在前麵,張馨蘭拿著已經在河水裏漂洗過的原先的那身衣服跟在後邊。上拖拉機前,年青人對她說:“二塊錢路費扯平了。算起來還是我吃虧了一些,被你指甲抓了還不夠還被咬了幾口。聽老人說人的牙齒是有毒的,說不定要去打針。你昨晚是在三區,現在送你去一區,走快點說不準還來得及趕上早飯。”不等張馨蘭說話,年青人又繼續道:“我是高小軍,是鄧偉慶你們稱他‘鄧政工’的表弟。他要找你麻煩,就告訴我,或者告訴‘男人婆’。記住了?”


    張馨蘭迴道:“你說的幾個人我還不認識,我記住你就行了。下次碰到,記得要叫‘姐’。”


    高小軍點頭說:“行!那,姐就上去吧!”說著就要過來抱她上去。


    張馨蘭直擺手:“別,別,我自己上去。看你這身衣服髒的!”


    “嘿嘿!反正是幹活,沒那麽講究。”高小軍邊說邊發動起拖拉機,“抓好啦,走嘞!”


    “突突突”,拖拉機又沿著滿是坑窪的泥道繼續搖晃顛簸著前行。站在後鬥左右晃動著身子的張馨蘭放眼看去,晨霧已經消散殆盡,朝霞在樹林和田地間播撒著金光。這是她被送迴到西州家鄉勞動改造的第一個清晨,覺得整個人好像比早先要輕鬆了許多,可能是天放亮了,心裏有種莫名的踏實。或許土匪也就那樣?看著前麵開拖拉機的,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不由地笑笑,雖然有些疲憊有些饑腸轆轆。


    “接人嘞!”隨著高小軍的一聲喊叫,拖拉機在一棟磚瓦房外邊的空泥地上熄火停了下來。


    “就你嗓子亮!又不是什麽黃花閨女出閣迎親!”磚牆拐角處轉出一個身穿淺藍色,胸前印有白色“西化”二字陳舊工裝的壯碩的女人,跟五大三粗的高小軍站在一塊,倒也般配,隻是年齡上大了一些。“拿上行李,跟我走。”大塊頭女人的兩眼朝張馨蘭瞄了一下,“唔,是塊好肉,味道不錯吧?!”


    “挺辣的,過癮!”高小軍說,“看,這裏咬的。”說著,撇開衣服領子,將肩膀被咬的地方指給那大塊頭女人看。


    “嗬!一個撒種,一個畫畫,還挺新鮮的嘞!就不怕你姐心裏也會癢起來?空閑時,記得過來幫姐捏捏背!”大塊頭女人邊說邊看了看張馨蘭,“看得見的記號麽,姐向來是不做的。”


    “她就是我跟你說的‘男人婆’。”高小軍迴頭對張馨蘭說,“你看像不?這裏沒人幹得過她,除了我!”說著,高小軍伸手抓了抓男人婆的胳膊。


    男人婆掃開高小軍的手:“要玩就正經地玩它一身汗,讓姐舒坦!”


    “今天沒勁了。改天我捉些泥鰍來,你燉好我吃了,我就給你捏背抓癢。”高小軍嗬嗬笑道,“我交人了!誰要欺負她,你就幫她修理誰!”高小軍把張馨蘭的行李全都拿下來遞給她和男人婆,又去發動起拖拉機,坐上位置扭頭說:“走嘍!”說罷,開動拖拉機“突突突”地沒了影子。


    張馨蘭跟著“男人婆”走進房子,經過走道上樓梯到了二樓,結構布局和清早在三區那邊看到的差不多,也是在走道的中間用木板隔斷,開一扇門,將二樓隔成前後兩截。靠近樓梯的一截是男舍,過了中間的木板門,才是女舍。穿過擺滿上下鋪木床的狹窄的過道,在一張木床的上鋪,“男人婆”將手中的行李放上去,迴頭對還在後麵的張馨蘭亮著嗓門說道:“在這,二十四床!這裏都叫‘第幾床的’,記住!”張馨蘭背著鋪蓋卷磕磕碰碰的走到“男人婆”說的二十四床,把行李全都放到床鋪上,正待爬上去整理,門口方向傳來一句尖細刺耳的女聲“點名啦!”“男人婆”拍拍張馨蘭的肩膀說:“空閑時慢慢再理吧。”說罷跟著眾人往門口走去。


    這裏女人明顯要比三區多了一些,宿舍裏擠滿了上下鋪木床,幾乎沒有空餘的地方,而且空氣混濁,味道很重,加上灌滿耳朵裏噪雜的聲音,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跟著熙攘的隊伍走到一樓外邊的空地,張馨蘭覺得就是剛才高小軍將她從拖拉機上放下的地方。這裏空氣新鮮了許多,盡管是一大群人集中在一塊,耳邊充斥著嘰嘰喳喳的女聲,和不時斷續地飄進人們耳朵裏的響屁聲,都阻止不了她們對早晨清新空氣的貪婪的汲取。女人們粗粗地按照床位號站了幾排。張馨蘭還不知道規矩,眼下她隻認識“男人婆”,從宿舍裏出來,她就跟在她的身後一二米的地方。


    “二十四號,二十四號來了沒有?”身穿“西化”工裝,左臂帶著“工宣”紅袖章的胖女人,手拿花名冊敞著嗓門喊道。


    “叫你呢!”“男人婆”側身扭頭對身後的張馨蘭叫道,又迴頭對胖女人應聲:“她來了!”


    “來了,來了!”張馨蘭急忙舉手應了兩句。


    “你站在那幹嘛?站到位置上去!”胖女人喊道。


    “男人婆”見張馨蘭還傻呆在原地不動,三兩步過來揪著她的胳膊一手推開前麵站著的幾個女人,將她拉到三排的一個空擋位置,吆喝著:“這是你站的位置!二十四床就是二十四號!”說罷甩開手迴到自己的位置上。


    張馨蘭的左手胳膊被“男人婆”抓的有些痛,右手本能地在痛處撫摸著,心裏想這“男人婆”還真是名副其實。


    “二十四號今天剛到,記住了,在三小隊!你田大珠是小隊長,管不好連你一道‘加餐’!”胖女人指著“男人婆”喊道。


    “知道了!”“男人婆”不耐煩地迴了句。原來“男人婆”的大名叫田大珠,張馨蘭暗自想笑,嘴角不自覺地“噗”了一聲,不算太響,但還是被點名的胖女人給察覺到了。“好笑是吧?那就讓你笑個夠!”胖女人還是敞著嗓門說道,“二十一號、二十四號上午打掃二號宿舍,掃好後,從一號宿舍把三十一到六十的十五張床搬到二號宿舍,按順序擺好!下午四點,四、五、六三個小隊長跟我一道現場檢查!聽到沒有?”


    “聽到了!”除了張馨蘭沒有迴答,“男人婆”和其它三個小隊長大聲應答著。


    “二十四號,耳朵是聾的嗎?!”胖女人大聲問道。


    “沒有啊!”張馨蘭小心地應道,“我在認真聽你講話呐!”


    “那剛才幹嘛不迴答‘聽到了’?!”胖女人繼續用她的大嗓門喊著,“下午床鋪搬好後,二十四號再把廁所清掃一遍!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張馨蘭大聲應道。這下總算明白了,自己是“二十四號”,稍不如她意,她馬上就給你“加餐”,根本不用過腦。


    結束了點名,胖女人宣布:“除了剛才點到的兩個清掃宿舍的,其餘各隊照常出工。早會結束,解散!”


    張馨蘭跟著人群往食堂走,胡亂買了個窩窩頭和一碗不見米粒的清澈的米湯,端到外邊的水泥台板上,和眾人一道站著,一口幹的一口湯地吃著。也不知道被稱為“男人婆”的田大珠吃了幾個窩窩頭,反正看到她朝這邊走來時兩隻大手上拿的都是,還鼓著嘴在不停地嚼著。由番薯絲曬幹磨成粉再添點麥麩和玉米渣子做出來的窩窩頭,樣子有點像北方的實心大饅頭,是西化職工勞動學校食堂的主要食物。


    “你,吃幾個窩頭?······一個?等下你要幹活的!”“男人婆”邊吃邊問張馨蘭,“到時,······別說沒力氣,搬不動!”


    張馨蘭已經知道“男人婆”的大名叫田大珠,但還是覺得叫她“男人婆”來得形象貼切。她沒有搭理“男人婆”的話,手上還有大半個窩窩頭,她覺得自己能夠把一整個都吃下去,就已經很不錯了!這個“男人婆”還居然說一個窩窩頭不夠幹活!她學著周圍一幫人吃飯的動作,努力作出“狼吞虎咽”的樣子。她扭頭看了看“男人婆”,也就這麽一下子工夫,她的一隻手已經空了出來。


    張馨蘭將最後一點窩頭塞進嘴裏,還沒來得及補上一口湯,那邊就傳來了哨子聲。


    “出工嘍!”


    “出工了!”


    “還想去趟廁所呢,像個催命鬼似的!”


    “我帶幾張廁紙,等下到地裏再去。”


    “哈哈,······就喜歡露屁股給別人看!”


    “總比有些人東躲西藏的最後屙到褲襠裏強!”


    “哈哈,哈哈······”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鬧著往集中點走去。


    張馨蘭有些不知所措地跟著她們的後邊走著。“你跟著她們幹嘛?還想‘加餐’啊!”食堂一側的拐角處傳來“男人婆”的叫喊聲,“還不過來拿家夥!”


    聽到“男人婆”的喊聲,張馨蘭趕忙迴頭往她那邊走去。原來食堂後麵的一側有兩間矮房,裏麵堆著雜七雜八的破舊的家什和農具。她跟“男人婆”各挑了把還好用的掃帚和兩隻湊合能用的大簸箕,離開工具房往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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