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海川縣，原縣人武部政委兼縣革命委員會主任路海生已經調任西州軍分區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陳衛國積極追隨林彪反革命集團在東江省軍區的代理人而被隔離審查，一年後定性“反革命集團爪牙、反革命分子”在西州鋃鐺入獄。祝建軍升任縣人武部政委兼縣革委會主任一職。劉友輝、吳青鬆二人也先後升任縣革委會副主任，同時仍舊是原單位的一把手。錢東來已由主持工作的副組長轉正為革領小組一把手組長，同時還正式擔任了縣輕工業局的局長。
上午在縣影劇院召開“堅持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深入開展‘批林批孔’，‘抓革命，促生產’，海川縣四級幹部動員大會”散場之後，錢東來在門口遇上縣革委會祝建軍主任。祝主任對錢東來講：“要好好管管你那個叫西來的兄弟呢！據西化工宣隊送來的《勞動簡報》，下月從職工勞動學校結束思想改造的一批，我縣有十九名幹部群眾，隻有錢西來不過關，有流氓行徑，要從重處理。”看錢東來有些驚呆的樣子，祝主任拍了拍他的胳膊，“或許有誤會的地方，路上不好說，去我那裏再講。”
錢東來有些忐忑不安，一路無話跟著老上級直到人武部食堂，站在門口猶豫著，沒敢進去。
“你不吃中飯啊？”祝建軍問道，“用我的飯票吃點，邊吃邊講。”
錢東來這才跟著進去，打了四兩飯點了兩塊鹹帶魚和一碗冬瓜湯，在祝建軍對麵坐下。
“我說你是個厚道人還真沒說錯，又沒說要你還我飯菜票！”祝建軍說著，將自己麵前一碗完好的水蒸蛋推到錢東來麵前，又站起來去重新端了一碗給自己。“等下去辦公室給劉光遠打個電話，了解一下情況。現在吃飯！”
錢東來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幹淨利落地解決了中飯，端正地坐著等祝主任吃完。祝建軍揮了揮手說：“出去抽你的煙去。”
半支煙工夫，祝建軍手拿牙簽剔著牙出來，接過錢東來遞來的香煙，朝辦公室指了指走去。到了辦公室，祝建軍點上香煙，當著錢東來的麵拿起電話就往西化打。第一個電話說劉光遠副主任不在革委會辦公室，祝建軍對總機說轉工宣隊部，沒幾聲對方便接聽了，說老劉在這裏。電話裏祝建軍稱對方是“老班長”，對方電話裏頭稱祝建軍“祝科長”。祝建軍把意思簡單給老劉說過，強調了錢東來也是個老兵，從朝鮮迴來的。對方遲疑了一下，說：“行，就他一人！”祝建軍也說：“就他一人！”放下電話，祝建軍說老劉是他的好戰友，在甬州水警區是一個部門的，在一次出海反敵特行動中受重傷，後轉業迴西州，現在是西化革委會副主任，西化工宣隊隊長，西化職工勞動學校革委會主任。
“我明天去西州地委開會，你把局裏工作安排一下，跟我一起走。”祝建軍說，“我可是好事做到家嘞！再改造不好，你就要劃清界限了！”
“是！”錢東來起身直了直腰背行了個軍禮轉身出門。
真希望如祝主任所講是個誤會，錢東來心裏想著。他讓夏荷準備點什麽土特產給他帶上。
第二天一早，錢東來拎著一個旅行袋往人武部走。他知道祝建軍一直保持著部隊習慣，起床號一響就已經在刷牙洗臉了。到了人武部，就見祝建軍從辦公樓出來往停車房走了。祝主任和秘書、司機，加上錢東來，一行四人坐上北京吉普。幸好他們三人都沒有大件行李，否則後背那點空間都無法放下錢東來裝著筍幹的旅行袋。祝建軍問帶了些什麽東西，袋子裏鼓囊囊的。錢東來如實說是“兩斤筍幹”。
“老劉是個耿直的人，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刁德一的鬼花樣’。”祝建軍說道。
錢東來笑笑：“我也不喜歡刁德一那種陰陽怪調的。”
祝建軍點了點頭便開始了他的閉目養神。
車裏除了司機自言自語幾句道路怎麽地和幾次交會時小聲罵幾句對方亂開車之外，其餘幾乎是一路沒話。中途停過一次，車要加水，人則放水，也就手中一支煙的工夫。一行人整整顛簸了五個鍾頭，將近下午一點才到西州，此時早已饑腸轆轆。錢東來建議在路邊一家看去還算不錯的飲食店旁停下先解決肚子問題。司機扭頭看了看祝主任，他是眯著眼睛在打盹，嘴上卻說：“你要是不餓，就繼續開；餓了，就聽錢局長的。”
“肯定餓了，他早就在左右張望看有沒有規模像樣點的餐館了！”秘書插話說，不等車子停穩他就下車往店裏去了。
祝建軍他們三人是現役軍人，都身著軍裝。不穿軍裝的錢東來和三位軍人坐在一起反而顯得有那麽點的“不尋常”。那時的飲食店餐館都是“集體”或“國營”的，吃什麽都得先付錢買票，拿著紙皮剪的已經沾滿了油漬的小牌子再到窗口排隊取食，筷子則在邊上一個大竹筒裏豎著。找桌位，端碗，拿筷，上桌，全都自理。幾位穿著還認得是白色工作服的服務員在胡亂擺放沒個規整的餐桌間穿梭，她們隻負責收拾吃好的碗筷。其中一位中年女服務員見三位解放軍和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坐一桌在商量吃什麽的時候，便走了過來將桌子抹了一抹，不一會又送來一隻碗放在桌子中間，將四雙筷子擱在碗口上，對錢東來說“筷子剛煮過消過毒的。”錢東來向她頷首道謝。祝建軍講時間不早了，還要趕去報到，就吃碗麵條或水餃，不夠的話再加個麵包饅頭，吃飯炒菜慢，怎麽快怎麽來。錢東來起身要去買票，被祝建軍止住，秘書和司機早已往服務台去了。祝建軍說他們按照出差標準處理，你錢東來的由他先墊上。錢東來想說什麽，也被祝建軍用手勢給止住，告訴說，他今晚住在行署招待所，如果不願去輕工招待所的話，可以來行署招待所或去軍分區招待所報上他的名字。錢東來講還是去輕工招待所，明天順便去趟地局匯報一下工作，看能爭取點什麽迴海川。祝建軍點了點頭。
四人吃罷各自的麵食，驅車先到西化放下錢東來，祝建軍又下車單獨跟錢東來交待了幾句才上車離去。錢東來目送車子走遠了這才往西化大門走去。其實職工勞動學校並不在廠區，而在距離五六公裏外的一個村子上。既然找的是劉光遠副主任，那就碰碰運氣再說了。錢東來走到傳達室，問劉光遠副主任是在廠革委會辦公室還是在工宣隊部。傳達室師傅見錢東來坐的是部隊的吉普車，問的又準確，加上手裏提的旅行袋，估計他倆可能是老戰友，便讓錢東來進來坐，他幫忙打個電話問一問。放下電話，說是剛從工宣隊離開去了職工學校。問清楚去職工學校怎麽走之後，錢東來坐上二十分鍾一班西化廠區之間的公交車。大約也是二十來分鍾吧，車子在職工學校門口不遠的站牌處停下。錢東來下了車，迴頭看了看老舊的公交車，三分錢一趟，還是蠻方便的。雖說是廠區公交，但廠區並不在一個完整的地塊集中一處，而是分散在這一片區域，中間夾雜著市鎮村莊，這一帶老百姓出門也多是乘坐西化廠區的公交。錢東來走到傳達室，說明了來意。有些上了年紀的門衛師傅警惕地看了看錢東來，又問了他手裏提的旅行包，要打開給他看一下。接著是登記，姓名籍貫單位職務政治麵貌會見對象以及事由等等。錢東來還算經驗老道，昨天下午迴局裏交代這兩天工作安排順便讓辦公室給他填了一張介紹信放在身上，此時便派上了用場。會見對象他講的是劉光遠主任，事由是出差路過探望。這時，門衛才拿起電話一五一十地在電話裏報告了一番。放下電話，門衛告訴說，劉光遠主任在二樓辦公室，從這裏進去向左拐一直走，第二棟房子上樓走廊盡頭就是。同時遞給錢東來一塊紅色塑料牌，上麵印有黃色“通行”二字，讓他掛在胸前，並告訴他不要走錯了。
錢東來按照門衛指示的路徑往裏走去，向左拐是一條兩三米寬的水泥路，路麵雖有些坑窪，在走慣了砂石路的錢東來的眼裏，這樣的路麵已經算得上是等級道路了。路兩旁是望不到頭的楸樹林，偶有少許的銀杏青桐龍爪柳之類的間雜其中。一路看去，除了這條蜿蜒在樹林叢中的水泥路，滿眼的還是楸樹。錢東來無法判斷通往“第二棟樓”還有多少路程，約莫走了十來分鍾，總算看見了房子。穿過紅磚牆的第一棟房子，繼續走上三五分鍾這才到了依舊是紅磚牆麵的第二棟房子。一樓門頭上的標示牌，有會議室，接待室，宣教室等。錢東來無暇他顧，徑直沿樓梯往二樓上去，目不旁視，穿過筆直走廊，盡頭處辦公室的門關著，標示牌上有“革委會”三個不大但醒目的紅字。錢東來調整了一下唿吸，伸手敲了敲門，沒反應，正想再敲一下，“吱”的一聲，門開了。一位身穿海藍色半新舊公安製服的中年男子在門內站著。
錢西來行了一個軍禮：“班長好，老兵錢東來！”
“哈哈，都是老兵一個！請進！”劉光遠迴了一個軍禮，將錢東來迎進他的辦公室。一張陳舊的老式辦公桌，一張舊藤椅，沿牆還有一張也是舊得掉了漆的長木條椅子。側麵兩個舊的木櫃子和一隻洋鐵皮包著的櫃子並排靠牆擺著。長椅子背後的牆麵上印有紅色標語“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八個大字。藤椅背後的牆麵上掛著世人崇敬的身著軍裝的偉人像。劉光遠給錢東來倒了一杯水，請他在長條椅坐下。
錢東來放下旅行袋，拿出用竹篾絲紮著的兩小捆筍幹，四處掃了一眼無處可放，便輕放在那張隻有一台老舊電話機和插著一支紅藍鉛筆毛竹筆筒的辦公桌上。
“你這是幹啥來著？”劉光遠邊說邊將筍幹拿到長條椅子上，“咱不興這些，老祝沒提過嗎？！”
“祝主任沒說起關於劉主任的任何事。他隻告訴我說，你是他的老班長，好戰友，一位戰鬥英雄。”錢東來說，“另外，這點筍幹也是我自家曬的，不怎麽好看，但是很嫩。加點辣椒炒一炒，下酒下飯。”
“也罷，謝了！”劉光遠拿起桌上的舊電話打了一個，對著話筒隻說了句：“你來一下。”
錢東來拿出香煙遞給劉光遠一支，老劉擺手說：“沒抽，你自便。”
這時，進來一位身穿淺藍色西化廠工裝，左臂帶著印有“工宣”二字紅袖章的年輕人。
不等年輕人開口，劉光遠便吩咐說：“兩件事：一件是把錢西來的材料拿來我看一下；一件是通知六班，讓錢西來過來，在宣教室等候。”
“好的。”年輕人應聲出去。
不一會，年輕人拿著一個大的牛皮紙檔案袋進來，將它放在辦公桌中間，問：“主任還有其他的事嗎？”
“暫時沒了。”劉光遠拿起筆筒裏唯一的一支紅藍鉛筆說，“等下人到了宣教室，告訴一聲。”
年輕人應聲“知道”，走出辦公室時還迴頭看了錢東來一眼。
“你看，如果沒有這檔子事情，下月初就可以迴家了。”劉光遠拿著從檔案袋子裏抽出來的一份材料對錢東來說，“你看吧，這些材料隻有公安處政工股和工宣隊政工組的同誌才可以接觸到，但也不是都能看到的。”
錢東來起身從劉光遠手裏接過三頁紙的材料，坐迴長椅上細細地翻了起來。雖說三頁紙，去頭掐尾隻有兩個整頁的內容，藍色的鋼筆字書寫得端正工整，和今天電腦字庫裏的仿宋體幾無兩樣，就是字體顯得大了點，整個材料毛估估也就三四百個字罷。內容也不複雜，就是將錢西來所犯的流氓行為事件講述一遍，末了，除了兩位經辦的工宣隊政工組人員簽名外，還有兩位現場捉奸的證明人就是巡邏的職工民兵許美靜和蘇大玉的簽名，最後便是錢西來寫的“情況如此”四個字和他本人的簽名。錢東來認得是老二西來的筆跡。
材料上說四月二十一日下午收工時，錢西來見張馨蘭一人在南崗溪（木河上遊支流）邊洗腳，乘四周無人，故意將張碰入溪中，又故做“好事”將張從溪水裏救上，誘使她脫衣晾曬，乘其在樹叢中等候幹衣之際，對她百般調戲猥褻，迫其就範。兩人苟且後，被巡邏小組職工民兵許美靜、蘇大玉現場發現並抓獲。開始，錢西來是百般否認，說是老同事互生好感，一時把控不住發生關係。後在強大的政治攻勢和事實鐵證麵前，乖乖地低頭，承認了自己的流氓強奸行徑。
“可能之前是學校的同事吧，一開始張馨蘭有些顧慮，沒有講出實情。後來她說是被蛇咬了，錢西來幫忙處理。當晚就帶她到西化職工醫院進行了檢查，加上現場逮個正著，經過耐心教育，在事實麵前，她不得不承認被強奸。”劉光遠說，“根據資料，她在海川一中就和張慶山有不檢點行為，審查後本應在三區進行思想勞動改造，因為那時張慶山也在三區，就把她安排到這邊的一區，沒想到還是出事了。盡管是資產階級出身的‘牛鬼蛇神分子’，但是被強奸或被耍流氓這些行徑肯定不行！張慶山的‘流氓罪’不也同樣逃不掉嗎？祝建軍的原則性是很強的，他一般不會為別人的這些事情找到我這裏來。在我看來，或許是他的‘僅此一例’。看在他的份上，我也多講了兩句，也算‘僅此一例’吧！”
“祝主任說‘或許存在誤會’，才介紹我過來找你的。首先，我本人完全遵重組織審查的結論。從情況來看，說‘強奸’似乎有些勉強，給我最直接的感覺可能是你情我願的‘通奸’。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初步看法，不想放在肚子裏，當麵如實地向你劉主任匯報。”錢東來說，“這個張馨蘭在海一中時，作風就很不檢點。我在青山鎮就有耳聞。張慶山老婆何飛虹就因她鬧過幾次。她會不會反口說是‘被強奸’，希望減輕懲罰呢？張馨蘭文革初就因成分和作風存在問題和丈夫離了婚，也一直沒有再婚，如果不主動勾引，憑我對錢西來的了解，他是沒有這個膽的。”
“當然，現在還不是最後的結論。你這番一說，也有些道理。我也時時看著牆上的這八個字，提醒自己‘批鬥可以從重，懲處卻要慎重’這句話。”劉光遠說，“等會你和錢西來見麵，還是敘家常為好。”
“好的。另外，我帶了兩條便宜的豐收煙可以遞給他嗎？還有幾塊錢和幾斤糧票。”
“可以，至少目前他還是改造班的學員嘛！”劉光遠爽快地說，“你的這個弟弟，性格有些倔，又喜歡講話。這些跟你很不一樣，你勸勸他要少說話，沒壞處。我看得出來，祝建軍很器重你！”
“謝謝劉主任！”錢東來掏出一顆煙用火柴點上吸了一口，“劉主任什麽時候有空也來海川青山走走呐！”
劉光遠擺了擺手道：“祝建軍也說了幾次······”
門口傳來兩下敲門聲音，中斷了劉光遠的話，他喊了聲：“進來！”
推門進來的還是起先那個送材料的年輕的工宣隊員。
“六班的錢西來已經在樓下的宣教室。”年輕人說。
劉光遠點點頭：“知道了。你先下去準備一下，我們就來。”
看著年輕人出門離開，錢東來解下左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放在筍幹底下，起身說道：“我就簡單地跟錢西來說幾句家裏的情況。勸他少說話，多幹活，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爭取早日迴家。唉，畢竟是上有老母下有三個孩子的人呐！”
“行，我相信你一個老軍人的覺悟！我就不下去了，你下去會有人陪同的，就在這樓下的宣教室。祝建軍麵前代問個好！”劉光遠從舊藤椅上站起來。
“是。”錢東來向劉光遠行了個軍禮，拿上旅行袋轉身出去。
上午在縣影劇院召開“堅持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深入開展‘批林批孔’，‘抓革命，促生產’，海川縣四級幹部動員大會”散場之後，錢東來在門口遇上縣革委會祝建軍主任。祝主任對錢東來講：“要好好管管你那個叫西來的兄弟呢！據西化工宣隊送來的《勞動簡報》，下月從職工勞動學校結束思想改造的一批，我縣有十九名幹部群眾，隻有錢西來不過關，有流氓行徑，要從重處理。”看錢東來有些驚呆的樣子，祝主任拍了拍他的胳膊，“或許有誤會的地方，路上不好說，去我那裏再講。”
錢東來有些忐忑不安，一路無話跟著老上級直到人武部食堂，站在門口猶豫著，沒敢進去。
“你不吃中飯啊？”祝建軍問道，“用我的飯票吃點，邊吃邊講。”
錢東來這才跟著進去，打了四兩飯點了兩塊鹹帶魚和一碗冬瓜湯，在祝建軍對麵坐下。
“我說你是個厚道人還真沒說錯，又沒說要你還我飯菜票！”祝建軍說著，將自己麵前一碗完好的水蒸蛋推到錢東來麵前，又站起來去重新端了一碗給自己。“等下去辦公室給劉光遠打個電話，了解一下情況。現在吃飯！”
錢東來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幹淨利落地解決了中飯，端正地坐著等祝主任吃完。祝建軍揮了揮手說：“出去抽你的煙去。”
半支煙工夫，祝建軍手拿牙簽剔著牙出來，接過錢東來遞來的香煙，朝辦公室指了指走去。到了辦公室，祝建軍點上香煙，當著錢東來的麵拿起電話就往西化打。第一個電話說劉光遠副主任不在革委會辦公室，祝建軍對總機說轉工宣隊部，沒幾聲對方便接聽了，說老劉在這裏。電話裏祝建軍稱對方是“老班長”，對方電話裏頭稱祝建軍“祝科長”。祝建軍把意思簡單給老劉說過，強調了錢東來也是個老兵，從朝鮮迴來的。對方遲疑了一下，說：“行，就他一人！”祝建軍也說：“就他一人！”放下電話，祝建軍說老劉是他的好戰友，在甬州水警區是一個部門的，在一次出海反敵特行動中受重傷，後轉業迴西州，現在是西化革委會副主任，西化工宣隊隊長，西化職工勞動學校革委會主任。
“我明天去西州地委開會，你把局裏工作安排一下，跟我一起走。”祝建軍說，“我可是好事做到家嘞！再改造不好，你就要劃清界限了！”
“是！”錢東來起身直了直腰背行了個軍禮轉身出門。
真希望如祝主任所講是個誤會，錢東來心裏想著。他讓夏荷準備點什麽土特產給他帶上。
第二天一早，錢東來拎著一個旅行袋往人武部走。他知道祝建軍一直保持著部隊習慣，起床號一響就已經在刷牙洗臉了。到了人武部，就見祝建軍從辦公樓出來往停車房走了。祝主任和秘書、司機，加上錢東來，一行四人坐上北京吉普。幸好他們三人都沒有大件行李，否則後背那點空間都無法放下錢東來裝著筍幹的旅行袋。祝建軍問帶了些什麽東西，袋子裏鼓囊囊的。錢東來如實說是“兩斤筍幹”。
“老劉是個耿直的人，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刁德一的鬼花樣’。”祝建軍說道。
錢東來笑笑：“我也不喜歡刁德一那種陰陽怪調的。”
祝建軍點了點頭便開始了他的閉目養神。
車裏除了司機自言自語幾句道路怎麽地和幾次交會時小聲罵幾句對方亂開車之外，其餘幾乎是一路沒話。中途停過一次，車要加水，人則放水，也就手中一支煙的工夫。一行人整整顛簸了五個鍾頭，將近下午一點才到西州，此時早已饑腸轆轆。錢東來建議在路邊一家看去還算不錯的飲食店旁停下先解決肚子問題。司機扭頭看了看祝主任，他是眯著眼睛在打盹，嘴上卻說：“你要是不餓，就繼續開；餓了，就聽錢局長的。”
“肯定餓了，他早就在左右張望看有沒有規模像樣點的餐館了！”秘書插話說，不等車子停穩他就下車往店裏去了。
祝建軍他們三人是現役軍人，都身著軍裝。不穿軍裝的錢東來和三位軍人坐在一起反而顯得有那麽點的“不尋常”。那時的飲食店餐館都是“集體”或“國營”的，吃什麽都得先付錢買票，拿著紙皮剪的已經沾滿了油漬的小牌子再到窗口排隊取食，筷子則在邊上一個大竹筒裏豎著。找桌位，端碗，拿筷，上桌，全都自理。幾位穿著還認得是白色工作服的服務員在胡亂擺放沒個規整的餐桌間穿梭，她們隻負責收拾吃好的碗筷。其中一位中年女服務員見三位解放軍和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坐一桌在商量吃什麽的時候，便走了過來將桌子抹了一抹，不一會又送來一隻碗放在桌子中間，將四雙筷子擱在碗口上，對錢東來說“筷子剛煮過消過毒的。”錢東來向她頷首道謝。祝建軍講時間不早了，還要趕去報到，就吃碗麵條或水餃，不夠的話再加個麵包饅頭，吃飯炒菜慢，怎麽快怎麽來。錢東來起身要去買票，被祝建軍止住，秘書和司機早已往服務台去了。祝建軍說他們按照出差標準處理，你錢東來的由他先墊上。錢東來想說什麽，也被祝建軍用手勢給止住，告訴說，他今晚住在行署招待所，如果不願去輕工招待所的話，可以來行署招待所或去軍分區招待所報上他的名字。錢東來講還是去輕工招待所，明天順便去趟地局匯報一下工作，看能爭取點什麽迴海川。祝建軍點了點頭。
四人吃罷各自的麵食，驅車先到西化放下錢東來，祝建軍又下車單獨跟錢東來交待了幾句才上車離去。錢東來目送車子走遠了這才往西化大門走去。其實職工勞動學校並不在廠區，而在距離五六公裏外的一個村子上。既然找的是劉光遠副主任，那就碰碰運氣再說了。錢東來走到傳達室，問劉光遠副主任是在廠革委會辦公室還是在工宣隊部。傳達室師傅見錢東來坐的是部隊的吉普車，問的又準確，加上手裏提的旅行袋，估計他倆可能是老戰友，便讓錢東來進來坐，他幫忙打個電話問一問。放下電話，說是剛從工宣隊離開去了職工學校。問清楚去職工學校怎麽走之後，錢東來坐上二十分鍾一班西化廠區之間的公交車。大約也是二十來分鍾吧，車子在職工學校門口不遠的站牌處停下。錢東來下了車，迴頭看了看老舊的公交車，三分錢一趟，還是蠻方便的。雖說是廠區公交，但廠區並不在一個完整的地塊集中一處，而是分散在這一片區域，中間夾雜著市鎮村莊，這一帶老百姓出門也多是乘坐西化廠區的公交。錢東來走到傳達室，說明了來意。有些上了年紀的門衛師傅警惕地看了看錢東來，又問了他手裏提的旅行包，要打開給他看一下。接著是登記，姓名籍貫單位職務政治麵貌會見對象以及事由等等。錢東來還算經驗老道，昨天下午迴局裏交代這兩天工作安排順便讓辦公室給他填了一張介紹信放在身上，此時便派上了用場。會見對象他講的是劉光遠主任，事由是出差路過探望。這時，門衛才拿起電話一五一十地在電話裏報告了一番。放下電話，門衛告訴說，劉光遠主任在二樓辦公室，從這裏進去向左拐一直走，第二棟房子上樓走廊盡頭就是。同時遞給錢東來一塊紅色塑料牌，上麵印有黃色“通行”二字，讓他掛在胸前，並告訴他不要走錯了。
錢東來按照門衛指示的路徑往裏走去，向左拐是一條兩三米寬的水泥路，路麵雖有些坑窪，在走慣了砂石路的錢東來的眼裏，這樣的路麵已經算得上是等級道路了。路兩旁是望不到頭的楸樹林，偶有少許的銀杏青桐龍爪柳之類的間雜其中。一路看去，除了這條蜿蜒在樹林叢中的水泥路，滿眼的還是楸樹。錢東來無法判斷通往“第二棟樓”還有多少路程，約莫走了十來分鍾，總算看見了房子。穿過紅磚牆的第一棟房子，繼續走上三五分鍾這才到了依舊是紅磚牆麵的第二棟房子。一樓門頭上的標示牌，有會議室，接待室，宣教室等。錢東來無暇他顧，徑直沿樓梯往二樓上去，目不旁視，穿過筆直走廊，盡頭處辦公室的門關著，標示牌上有“革委會”三個不大但醒目的紅字。錢東來調整了一下唿吸，伸手敲了敲門，沒反應，正想再敲一下，“吱”的一聲，門開了。一位身穿海藍色半新舊公安製服的中年男子在門內站著。
錢西來行了一個軍禮：“班長好，老兵錢東來！”
“哈哈，都是老兵一個！請進！”劉光遠迴了一個軍禮，將錢東來迎進他的辦公室。一張陳舊的老式辦公桌，一張舊藤椅，沿牆還有一張也是舊得掉了漆的長木條椅子。側麵兩個舊的木櫃子和一隻洋鐵皮包著的櫃子並排靠牆擺著。長椅子背後的牆麵上印有紅色標語“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八個大字。藤椅背後的牆麵上掛著世人崇敬的身著軍裝的偉人像。劉光遠給錢東來倒了一杯水，請他在長條椅坐下。
錢東來放下旅行袋，拿出用竹篾絲紮著的兩小捆筍幹，四處掃了一眼無處可放，便輕放在那張隻有一台老舊電話機和插著一支紅藍鉛筆毛竹筆筒的辦公桌上。
“你這是幹啥來著？”劉光遠邊說邊將筍幹拿到長條椅子上，“咱不興這些，老祝沒提過嗎？！”
“祝主任沒說起關於劉主任的任何事。他隻告訴我說，你是他的老班長，好戰友，一位戰鬥英雄。”錢東來說，“另外，這點筍幹也是我自家曬的，不怎麽好看，但是很嫩。加點辣椒炒一炒，下酒下飯。”
“也罷，謝了！”劉光遠拿起桌上的舊電話打了一個，對著話筒隻說了句：“你來一下。”
錢東來拿出香煙遞給劉光遠一支，老劉擺手說：“沒抽，你自便。”
這時，進來一位身穿淺藍色西化廠工裝，左臂帶著印有“工宣”二字紅袖章的年輕人。
不等年輕人開口，劉光遠便吩咐說：“兩件事：一件是把錢西來的材料拿來我看一下；一件是通知六班，讓錢西來過來，在宣教室等候。”
“好的。”年輕人應聲出去。
不一會，年輕人拿著一個大的牛皮紙檔案袋進來，將它放在辦公桌中間，問：“主任還有其他的事嗎？”
“暫時沒了。”劉光遠拿起筆筒裏唯一的一支紅藍鉛筆說，“等下人到了宣教室，告訴一聲。”
年輕人應聲“知道”，走出辦公室時還迴頭看了錢東來一眼。
“你看，如果沒有這檔子事情，下月初就可以迴家了。”劉光遠拿著從檔案袋子裏抽出來的一份材料對錢東來說，“你看吧，這些材料隻有公安處政工股和工宣隊政工組的同誌才可以接觸到，但也不是都能看到的。”
錢東來起身從劉光遠手裏接過三頁紙的材料，坐迴長椅上細細地翻了起來。雖說三頁紙，去頭掐尾隻有兩個整頁的內容，藍色的鋼筆字書寫得端正工整，和今天電腦字庫裏的仿宋體幾無兩樣，就是字體顯得大了點，整個材料毛估估也就三四百個字罷。內容也不複雜，就是將錢西來所犯的流氓行為事件講述一遍，末了，除了兩位經辦的工宣隊政工組人員簽名外，還有兩位現場捉奸的證明人就是巡邏的職工民兵許美靜和蘇大玉的簽名，最後便是錢西來寫的“情況如此”四個字和他本人的簽名。錢東來認得是老二西來的筆跡。
材料上說四月二十一日下午收工時，錢西來見張馨蘭一人在南崗溪（木河上遊支流）邊洗腳，乘四周無人，故意將張碰入溪中，又故做“好事”將張從溪水裏救上，誘使她脫衣晾曬，乘其在樹叢中等候幹衣之際，對她百般調戲猥褻，迫其就範。兩人苟且後，被巡邏小組職工民兵許美靜、蘇大玉現場發現並抓獲。開始，錢西來是百般否認，說是老同事互生好感，一時把控不住發生關係。後在強大的政治攻勢和事實鐵證麵前，乖乖地低頭，承認了自己的流氓強奸行徑。
“可能之前是學校的同事吧，一開始張馨蘭有些顧慮，沒有講出實情。後來她說是被蛇咬了，錢西來幫忙處理。當晚就帶她到西化職工醫院進行了檢查，加上現場逮個正著，經過耐心教育，在事實麵前，她不得不承認被強奸。”劉光遠說，“根據資料，她在海川一中就和張慶山有不檢點行為，審查後本應在三區進行思想勞動改造，因為那時張慶山也在三區，就把她安排到這邊的一區，沒想到還是出事了。盡管是資產階級出身的‘牛鬼蛇神分子’，但是被強奸或被耍流氓這些行徑肯定不行！張慶山的‘流氓罪’不也同樣逃不掉嗎？祝建軍的原則性是很強的，他一般不會為別人的這些事情找到我這裏來。在我看來，或許是他的‘僅此一例’。看在他的份上，我也多講了兩句，也算‘僅此一例’吧！”
“祝主任說‘或許存在誤會’，才介紹我過來找你的。首先，我本人完全遵重組織審查的結論。從情況來看，說‘強奸’似乎有些勉強，給我最直接的感覺可能是你情我願的‘通奸’。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初步看法，不想放在肚子裏，當麵如實地向你劉主任匯報。”錢東來說，“這個張馨蘭在海一中時，作風就很不檢點。我在青山鎮就有耳聞。張慶山老婆何飛虹就因她鬧過幾次。她會不會反口說是‘被強奸’，希望減輕懲罰呢？張馨蘭文革初就因成分和作風存在問題和丈夫離了婚，也一直沒有再婚，如果不主動勾引，憑我對錢西來的了解，他是沒有這個膽的。”
“當然，現在還不是最後的結論。你這番一說，也有些道理。我也時時看著牆上的這八個字，提醒自己‘批鬥可以從重，懲處卻要慎重’這句話。”劉光遠說，“等會你和錢西來見麵，還是敘家常為好。”
“好的。另外，我帶了兩條便宜的豐收煙可以遞給他嗎？還有幾塊錢和幾斤糧票。”
“可以，至少目前他還是改造班的學員嘛！”劉光遠爽快地說，“你的這個弟弟，性格有些倔，又喜歡講話。這些跟你很不一樣，你勸勸他要少說話，沒壞處。我看得出來，祝建軍很器重你！”
“謝謝劉主任！”錢東來掏出一顆煙用火柴點上吸了一口，“劉主任什麽時候有空也來海川青山走走呐！”
劉光遠擺了擺手道：“祝建軍也說了幾次······”
門口傳來兩下敲門聲音，中斷了劉光遠的話，他喊了聲：“進來！”
推門進來的還是起先那個送材料的年輕的工宣隊員。
“六班的錢西來已經在樓下的宣教室。”年輕人說。
劉光遠點點頭：“知道了。你先下去準備一下，我們就來。”
看著年輕人出門離開，錢東來解下左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放在筍幹底下，起身說道：“我就簡單地跟錢西來說幾句家裏的情況。勸他少說話，多幹活，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爭取早日迴家。唉，畢竟是上有老母下有三個孩子的人呐！”
“行，我相信你一個老軍人的覺悟！我就不下去了，你下去會有人陪同的，就在這樓下的宣教室。祝建軍麵前代問個好！”劉光遠從舊藤椅上站起來。
“是。”錢東來向劉光遠行了個軍禮，拿上旅行袋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