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臥室方向傳來,錢芳麗潛意識地想說“媽,是你嗎?”可是,任憑她怎麽喊就是發不出聲音,而且唿吸也感到困難。“糟糕,嗓子出現了問題,該不會就此啞了吧?老韋倒好,隻顧自己打唿嚕!”情急之下,用力地拍了下胸口,“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哎喲,你這是幹嘛了你!”隨著韋勝利驚醒過來的一聲叫喊,“籲,……唿哧!”錢芳麗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伸伸懶腰說:“剛才似睡非睡的,想問是不是媽媽醒了,可就是說不出聲音來。拍了一下胸口才感覺到順暢些。怎麽……是拍到你的臉上了啊!”


    “你是拍打在我的腦門上,哪裏是拍自己的胸口嘛?!”韋勝利從沙發上坐起來有些不高興地說,“沒想到你中午打盹也會出現這種情況,看來是累了!”韋勝利記得上一次是去年春節前的一兩個星期,淩晨三四點的樣子,錢芳麗做夢時唿吸急促,嘴裏“嗯,······啊,哈!”地喊著,韋勝利醒過來正要推她一下,結果錢芳麗是一個側身,“啪”的一掌正好甩在韋勝利的鼻梁上,差點出血。


    錢芳麗從沙發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打了一個哈欠,對韋勝利說:“不知不覺地就歪倒睡著了!呃,痛嗎?”


    “不是痛不痛的事,我在睡覺,突然來這麽一下子,會出問題的!”韋勝利靠在沙發上一臉懵圈地說道。


    保姆小陶平常是靠在沙發上午休的,中午的沙發被錢芳麗夫婦用了,她忙好廚房之後,就在餐桌一邊用三張餐椅拚起來拿了一個靠枕塞在後背,歪在那裏打起了盹,聽到“啪”的一聲和錢芳麗夫婦在客廳沙發上的說話聲,也清醒了過來,邊擺好餐椅邊問道:“是奶奶醒了?”


    “我好像聽到她下床的聲音了,我去看看。”錢芳麗說著往父母臥室走去,剛到門口,隻見門緩慢地從裏麵打開。是母親站在門後拉著門把手,一件衣服隻有一隻手臂是套在袖子裏,其餘的大半在她的臂膀後掛著,居家的睡褲也沒有穿,裸著腿,腳上的兩隻拖鞋一隻是自己的另一隻卻是父親錢西來的,而且還穿反了左右。


    這時,錢西來也從床上坐起來在穿著衣服。錢芳麗把母親扶到床沿坐著,幫她穿好衣褲和鞋子,這才扶她走出房間。


    小陶已經準備了熱水毛巾,薛芮文一出來,小陶就給她擦了擦臉和兩手,然後帶她上洗手間。


    不一會,錢西來也從臥室裏出來,在沙發坐下,習慣地從茶幾上拿起遙控器將電視打開,一邊笑嗬嗬說道:“你媽中午睡得很好,很踏實。她知道你們在沙發上睡,起來時都不敢大聲叫我。”


    坐在一旁正拿著手機看微信的錢芳麗說:“爸,一個問題憋在心裏都有幾十年了,老早就想問你又老是忘記掉,今天終於想起了。你當年怎麽會去‘五七幹校’學習的?按理講也輪不到沒有一官半職的你啊!後來又怎麽會給你戴上‘資產階級反動腐朽思想分子’帽子的?都差不多就要結束迴來了,怎麽又突然給你加重處理的呢?”


    “他想那個女老師張馨蘭唄!”母親在小陶的攙扶下從洗手間出來,聽到錢芳麗問的話,不假思索的很平淡地接了這麽一句。


    本來還是笑眯眯的錢西來,一聽薛芮文的話,突然間風雲驟變轉眼黑雲密布,皺起眉頭大聲迴了一句:“真是神經病!想什麽想嘛!”


    思維已經完全弱於常人的薛芮文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喝斥嚇得臉色煞白,整個人都抖了起來。幸好小陶就在身旁,一看情形不對趕緊扶住,這才避免老人癱倒在地。


    錢芳麗也發現了母親的異常,忙起身過去,扶住母親的手臂:“媽,怎麽了?”


    錢芳晴從臥室裏出來問道:“爸,在罵誰啊?”一看錢芳麗和保姆小陶兩人前後扶著母親,芳晴多少有些明白。她走到母親身旁,問芳麗剛才媽說了什麽,惹得爸爸發那麽大的火。錢芳麗一臉的茫然,搖搖頭說:“我沒聽清媽媽說什麽。”


    “你都沒聽清楚,難道爸爸聽得清楚?”錢芳晴說,“就爸爸的耳朵聽力,我不信他能聽得清楚!”


    薛芮文緊閉著嘴唇,手朝衛生間指了指。錢芳麗扶著母親去衛生間。小陶被錢芳晴叫住一同走到廚房。小陶明白錢芳晴的意思,不等她發問就輕聲地說:“剛才奶奶說了一句‘他在想女老師張馨蘭’,爺爺突然就大聲說奶奶是神經病。嚇得奶奶整個人都抖了起來,差點嚇倒在地。” 錢芳晴說:“哦,知道了。這事就到這裏為止,以後不管我爸媽怎麽說,都不去理會,我姐和我哥那裏我會說的。你照顧好老人我們就很滿意了。”


    小陶點頭說:“知道。”


    錢芳晴從廚房出來到衛生間輕輕推開門看了看,錢芳麗叫她進來。芳晴進去順手將門帶上。


    “媽媽剛才被嚇得小便都尿了出來。”錢芳麗說,“媽媽說什麽我真的沒有聽清楚,沒想到爸爸的耳朵還挺靈光的!”


    “媽,那個張馨蘭是誰,你認識嗎?”錢芳晴沒有理會芳麗的話,隻顧著問母親。


    “是他學校的老師,我認得。不能說,你爸發火會打人的。”薛芮文有些緊張地說道。


    “不會的,現在都老了,再說爸爸也不是那樣的人。”錢芳麗安慰著母親。


    “媽,你怎麽連爸爸在海一中時的事情還記得這樣清楚的?”錢芳晴邊給母親擦腳邊試探地問道。


    “那時年輕,記性好。家裏就靠我的工資過日子,你奶奶聽說你爸要被關進牢房,氣得都生病了。你爸迴家不久,不知是第二年還是第一年她就死了。”薛芮文慢條斯理地說著,“你們在家,他不敢和那個保姆一起來欺負我的。你奶奶在的時候,她會幫我罵那個西來的。”


    沒想到母親對過去的事情記憶是如此的清晰。錢芳麗還依稀記得那時自己已經是十三四歲了,虛歲還是實歲她始終沒有搞清楚,反正奶奶說的是虛歲,媽媽說實歲是要減去一歲的。學校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和緊接著的“評《水滸》”運動。就是那時候,錢芳麗知道孔子就是孔丘也叫孔老二,是曆史上最大的儒家,也知道了最大的法家是商鞅和他的“商鞅變法”,至於怎麽個“變法”,報紙上有牆上的大字報也有。寫作文時,就從報紙上抄些內容下來,這是錢芳麗印象最深的學校裏的作文課。什麽是儒家和法家,就是現在問錢芳麗,她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那個時候可不一樣,報紙上講的很清楚,法家是革命的先進的,儒家是反動的腐朽的。也是那個時候,她知道宋江是個“投降派”的!當然,那些都是學校裏和街麵上的事。


    一天放學迴家,門虛掩著。錢芳麗知道奶奶在家一般是不關門的,正要喊“奶奶”,卻聽見大伯在奶奶房間裏說話的聲音,好像在講爸爸的事情。好奇的錢芳麗用手捂著自己的嘴悄悄地走近奶奶房間,貼在木板牆壁上豎著耳朵聽大伯和奶奶說話。


    “本來過了這段時間就要迴來,卻又節外生枝!他也不想想,家裏就靠芮文一人十幾塊錢的工資過日子。”大伯說。


    “就這樣幫姓張的女老師說句話就要從工廠勞動學校抓到牢房裏去?我會給老二氣死的!”奶奶生氣地說道,“唉,怎麽跟芮文講喲!”


    “我明天到西州去一趟,找幾個戰友看他們有沒有什麽辦法。”大伯說,“芮文那裏瞞是瞞不住的,我看還是實說吧!”


    “我這把老骨頭遲早會給他氣死的!”奶奶說,“幾個小的也要放學了,我準備生火做飯,眼睛沒有閉上之前能做多少是多少吧!”


    聽到大伯出來的腳步聲,錢芳麗很快地退到門外去。剛退出大門外,卻被一路小跑迴家的錢智男給撞倒,錢芳麗的嘴鼻差點兒就要磕碰到自家門檻,幸虧用手臂擋著,但痛得錢芳麗是臉色鐵青,眼眶裏的淚水直往外冒,整個人是泣不成聲地歪倒在門口。


    看到姐姐這幅慘狀,嚇得錢智男是直叫“奶奶!”


    大伯從裏麵快速走出,奶奶跟在後麵,邊走邊嘮叨“這小祖宗又惹什麽事出來啦!”大伯扶起錢芳麗,看了她的兩手臂,小臂和手掌都有些擦傷,右手小臂一處擦破了皮,滲著血,看著有點嚇人。大伯讓智男去叫芳華大姐,讓她過來陪芳麗去診所,找媽媽給她上些紅汞藥水。


    叫過堂姐芳華後,智男被奶奶拉了進去,訓斥道:“你把姐姐推倒幹嘛?你看她磕碰成這個樣子!你會幫忙煮飯洗碗?叫你挑擔水你都不樂意!你也該懂事了!”錢智男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站在那任由奶奶責罵,他知道,奶奶要生火煮飯,罵幾句慢慢就會隻顧著灶台的。


    芳麗在芳華的陪護下到了診所,芳晴坐在大門口裏麵的長木板凳子上看《紅燈記》小人書,薛芮文在整理著櫃台上的藥方單子,準備做好日賬下班迴家。芳晴看見姐姐哭著鼻子進來,忙叫道:“媽,姐姐哭了!”薛芮文放下手裏的單子,出來一看,芳麗是托著右臂哭泣著,忙問芳華怎麽迴事。芳華講具體怎麽迴事她也不清楚,是她爸爸讓她陪芳麗過來的。芳麗大聲哭訴道:“智男從後麵把我撞倒,磕碰到門檻的!”


    “別哭,別哭了,迴家我就找他算賬!請西醫的吳姨給你上些紅藥水慢慢就好的。”薛芮文安慰著女兒,她讓芳華先迴去幫忙照看弟弟誌軍。這邊西醫的吳姨給錢芳麗處理好傷口並用白紗布包上,又用小瓶子裝了一些紅汞藥水給她帶著。吳姨比薛芮文年長,她讓芮文帶兩小先走。薛芮文說手頭理了一半,收拾好櫃台再走不遲。她讓芳麗和芳晴一道坐著,進去繼續整理起櫃台上壓著的單子。


    芳晴繼續在翻著她的小人書。錢芳麗左手抹著眼淚,有些猶豫地挪蹭到媽媽的中草藥櫃台裏。“你不在外麵和妹妹一道坐著,進來幹嘛,媽媽很快就好了!”薛芮文說,“手還疼嗎?”


    “有些辣辣的疼。媽,······我放學迴家時,聽見大伯跟奶奶講,說爸爸要被抓到牢房裏去了,大伯說他明天去西州找人想想辦法。”錢芳麗小聲地說著,她抬眼看了看媽媽,卻見媽媽是直盯著自己。“你要跟媽媽講清楚事情的全部!”薛芮文的聲音不響,但語氣很冷,鐵青著臉色,加上診所裏的光線不是很好,看得錢芳麗打了個冷顫,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自己的親娘。


    薛芮文察覺到自己的神情讓女兒感到緊張害怕,她放下藥方單子,拉著女兒一起坐到旁邊的板凳上,輕柔地說:“你慢慢講,把前後說清楚。”錢芳麗把自己在奶奶房間外邊聽到的一句不落地告訴了媽媽。


    薛芮文摟著女兒瘦弱的肩膀沒有說話,好一會才鬆開手,起身走到櫃台邊把有些散亂的藥方單子收攏一下,用夾子夾好放進抽屜,脫去身上的白大褂,這才招唿著兩個女兒一道迴家。


    母女三人迴到家中,薛芮文是直接上樓去了房間,關上門在窗前坐著,讓自己狠狠地發了一會呆。好像有敲門聲音,是芳麗在門外喊:“媽,吃飯了!”薛芮文這才迴過神,起身開門和芳麗一道下樓。薛芮文讓婆婆和三個孩子先吃,說自己到隔壁嫂子那裏去一下。媽媽前腳出門,奶奶就交代芳麗照顧好弟妹吃飯,也隨後跟了過去。


    錢東來一家還沒有上桌吃飯,一見薛芮文進來,在灶台忙碌的夏荷就招唿道:“還沒吃吧!”


    “咳,媽,你也跑來跑去幹嘛!”錢東來看見薛芮文身後的母親,便從灶台火膛前的凳頭上起身。


    不等薛芮文開口,母親就說道:“東來,你好好地跟芮文說說。芮文,沒事的,有東來出麵呐!”在母親眼裏,老大是幹部,更是家裏的棟梁柱子。


    “媽,我知道。”薛芮文平靜地說,“你還是去吃飯吧。”


    “東來明天特地趕去西州。你把我的話帶給老二,問問他還要不要老婆、孩子的?我這把老骨頭遲早會給他氣死!”母親生氣地說著,在大兒媳夏荷的勸慰下才轉身迴去。


    “哥,西來到底是怎麽迴事,不是說下個月就可以迴來的麽?”薛芮文問,“他到底是哪裏的毛病啊!”


    “你別急。我也是從縣領導祝建軍主任那裏聽到的。還是他幫忙聯係了西化工宣隊的人,才同意讓我去探望。我也有很多疑問,等我迴來再說吧。”


    “不是說跟那個張馨蘭扯不清嗎?”


    “張馨蘭是‘牛鬼蛇神’分子,雖說也在西化職工勞動學校,但他們不在同一個地方。她和張慶山出事後,都是‘隔離審查’,隔離出來的一般都在三區勞動改造。魏大中就在那裏待過一陣子後才轉到西來他們一區的,沒多久魏大中不就迴來啦?我估計哈,還是西來講話不夠慎重。”錢東來故作輕鬆地說,“現在急也沒用。如果性質嚴重,祝主任就會講要注意劃清界線之類的話了,否則還會幫我給‘工宣隊’打電話聯係?”


    薛芮文聽罷,覺得有些道理,神情稍稍緩過來一些,思忖片刻,問道:“可以帶媽媽去嗎?”


    錢東來想了想,搖搖頭說:“帶媽媽去看望老二西來,應該是可以的。但是,我想沒這個必要。一則是西來這邊情況不明,連我都有疑慮;二則呢,媽媽不會坐車,青山到西化兩百多公裏呢,山道彎彎,車子要開上一整天,老人根本受不了這個顛簸。”


    薛芮文點點頭,沒有吱聲,默然轉身離去。看著薛芮文悻悻然離開的身影,錢東來和夏荷對視了一眼,沉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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