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在軍是上海人,要比方顏章大上六七歲,上海醫科大學本科畢業,考到東江醫科大學讀了兩年的研究生,畢業後分配到東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工作不到兩年就辭職去了日本,第二年進入九州大學醫學部師從池田幸夫教授攻讀博士,零一年獲醫學博士學位,經池田幸夫教授推薦,進入位於福岡市的九州大學附屬醫院工作。方顏章到九州大學醫學部讀博時,鄧在軍已經在九大附醫工作了一年。一次方顏章跟隨導師池田幸夫教授到附醫觀摩一台心髒介入手術時認識了師兄鄧在軍,之後不管在國外還是國內,兩人都一直保持著密切的師兄弟之間的關係。方顏章博三那年,鄧在軍迴到國內,在妻子項海萍的支持下,進入了還處在初創階段的東湖醫院,隨後出任外科主任一職。轉眼十年過去,現在的東湖醫院,已是東江省首家股份製民營三甲醫院,有如東州之東湖,譽滿東江,名震江湖。醫院進入發展軌道後,作為院董之一的鄧在軍一直想從執行院長崗位退下來,專事規劃醫院的發展。之所以遲遲沒有應允董事會的原因,就是在物色或說者等候像師弟方顏章那樣醫術過硬,為人善良正派,具醫者仁心品格,又有相當之聲譽,而且深諳醫院事務的人手來接替自己。也有其他院董推薦,其中不乏有相當名望的,可是在固有體製係統內待久的,不是理論強於臨床的屬於醫療學者或官員類型,就是隻有臨床經驗而怠於總結提升的純粹的醫師,這二者都不符合東湖醫院的發展要求,這點醫院董事會是具有高度共識的。說實話,下午接到方顏章的電話,說想找個地方一起喝幾杯時,鄧在軍的直覺告訴自己,方顏章有換位的可能。平常兩人說要聚一聚,幾乎都是節假日且大家都有空的時候,而且都帶家人。下午方顏章的電話可是明確說隻想兩人一起喝上幾杯,說明有話要說或有事商量。平心而論,師兄弟之間能夠走到一起的不多,能夠走到如此密切而又這般“淡如水,清如茶”的更是少之又少。這之中也包括兩人一直保持著和老師池田幸夫真摯友好的師生情誼。盡管說師弟方顏章是比較理想的人選,但是,自己卻始終沒有向他提起過希望他能到東湖來的想法。東湖的準則是,凡加盟或聘用的中層及以上人員,都是自我認同後的自願選擇,和內部人員的推薦並舉,有半年或一年的試用期,經董事會和監察會雙考通過才能作數。若雙考不過,除了終止用工合約,其推薦人亦須接受降級降薪的“自罰”處分,並在內網中公示。反之,則獲嘉獎。十多年來,每個東湖人能樂於從事自己選擇的崗位去努力工作,把自己的崗位職業當作人生事業來經營,除了認真嚴肅的規章製度外,跟東湖秉持“重人品,看醫德”的良好院風是分不開的。鄧在軍當然清楚方顏章一直擁有自己的崗位平台,他密切關注“東江潮rc計劃”的同時,自然也關注市一醫的一舉一動。當得知李力紅聘用吳祖興為心胸外科主任一職,他反過來擔心市一醫有推薦方顏章為副院長並兼任醫療技術指導組副組長的方案,如有該計劃安排,則東湖將徹底無望。根據對李力紅和顧漢江二人的了解,大概率的判斷是暫無此項人事安排或是沒考慮到可能出現的後果。格局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隻有結果才能顯現!鄧在軍一直在尋找那個“水到渠成”的契機。他知道,方顏章現正處在三岔口子,按現狀繼續留在市一醫,不是做吳祖興的副手便是到江東新院區繼續給一醫撐門麵。從一醫的角度看,最佳安排是方顏章任副院長,如此,在本院區或在新院區都無所謂,以副院長的身份去負責新院區業務工作的開展則更屬正常,倘若如此,倒是使鄧在軍的計劃無法實現。除非方顏章看透一些本質上的東西,包括李力紅、顧漢江一班人的能力及魄力,也包括市局胡建華的眼光和格局,而決意離開一醫。否則,依方顏章的性格,隻有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崗位工作中去。慶幸的是,根據渠道消息,迄今為止,市局和市一醫均無此項人事安排的跡象。


    天公作美,給了鄧在軍和東湖一次絕佳的機會!鄧在軍把原來的安排全都推了,包括和張國雄董事長一道與國內某大牌醫療器械集團公司老板的聚會。張董露出異樣神情的眼光看著他。鄧在軍笑了笑,說:“器械設備有選擇的空間。而今晚我要見的人可選擇的機會或許隻有這一次,否則,就會擦肩而過。”


    “誰,這個人我知道嗎?”張董來了興趣。


    “知道!在東州乃至東江的醫療係統沒有人不知道他的!”


    “不會是東大係的吧,尊姓大名?”


    “還不知底細呢!萬一今晚多喝了幾杯,漏了風咋辦?”


    “好!你看上的,隻要他肯來,你拿主意,到時和大家通個氣就是了。”


    “如果八字有一撇,還是要你親自出麵的!”


    和張董說罷,鄧在軍便出門坐上辦公室安排的車子往湖濱山口酒店趕去。


    五點一過,馬路上的車子不知從哪兒一下子都冒了出來,又開始了蝸牛節奏。司機小陳還算靈光,隻要稍有空間就一個勁地往前擠,或走小道穿小巷,到山口料理門口正好五點半。鄧在軍一下車,小陳便將車子開走了。


    鄧在軍走進酒店門口,就有服務生迎上:“是方先生的朋友鄧先生嗎?”鄧在軍點頭說“是的。”


    “歡迎光臨!請這邊走!”服務生前邊引路,將鄧在軍帶至方顏章所在的包廂。


    “師兄的時間刻數還是那樣精準!”方顏章起身相迎。


    “你總是提前到場備好功課!”鄧在軍一邊握手一邊拍著方顏章的胳膊笑道。


    兩人相對落座。服務生把鄧在軍的茶水端上擺好,說聲“請用茶”便退至門外一側站著。


    “先喝口茶,還是直接上菜?”方顏章問。


    “都上吧,還真有些餓了!”鄧在軍摸了摸肚皮笑道。


    在這裏沒了院長和主任,隻有鄧在軍和方顏章師兄弟。兩人從酒盅裏的秀鳳青酒到福岡九州大學校園,從東江大學中心校區,又到原來的東州大學、東江醫科大、東江農大,感歎東江大學的兼並擴張真夠驚人!作為東江省會城市的東州,除了老東江大學,原來還有東州大學、東江醫科大和東江農大,都是教育部、衛生部、農業部直屬的正廳級大學,說並就給並了,東江大學能不牛嗎?!省部共建,以東江的經濟實力,隻要有大師級別的教授引領學科,趕超世界百強大學就如中國之軌道交通,從綠皮車開始,在世人的不知覺中,一下子就開出了許多馳騁祖國大地的“和諧號”動車組,人們的驚歎聲尚未落地,時速更快的“複興號”又是不知不覺地在各城市高鐵站中來迴穿梭了。或許某一天說東江大學在世界名牌大學排行榜中進入前五十,甚至更加靠前,估計人們連個驚訝都不會有。


    兩人推杯換盞,海闊天空,麵前各自的一壺青酒早已見底。服務生見方顏章指了指酒壺,趕忙給他們送上第二壺來。


    “今晚和師兄盡興!”方顏章說著往酒盅裏斟滿了酒。


    “青酒溫和,但醉了也不好受。總量還是要控製!”鄧在軍拿起麵前的香煙遞給方顏章一支,自己點燃一支吸上。


    方顏章接過師兄遞來的香煙,在鼻孔前嗅聞著煙絲的味道。他看了眼鄧在軍說:“當初你從福岡九大附醫迴國,池田老師曾推薦你去同濟,你卻反其道去了名不見經傳的民營的東湖。我是離開了東大附一到市一醫之後才有些明白過來。你說得沒錯,娛樂有個娛樂圈,醫院呢也有個圈圈。金庸的厲害之處,不單是把武林中幫派之間的正邪爭鬥的故事編的入情入理,而是通過這些故事告訴人們‘人生無處不江湖’的真義。你我雖有過東大醫學院的就讀經曆,在四周被東大的博導籠罩著的東州的醫衛空間裏也隻能是個圈外人士了!”


    鄧在軍吐著煙圈,有些慢條斯理地說道:“圈圈文化倒是自古就有,過去偉人講‘山頭主義’是最通俗最形象的說法。山頭主義一旦膨脹也是很有些可怕的。過去有些上海人把東州看作自家的後花園,而東州又有些人反過來瞧不起上海人,覺得上海人精細,摳門,嘲笑他們一隻雞爪都能啃到東州,雙方相互擠兌彼此埋汰,這是典型的地方意識吧!就像現在經常看到的,國內大學的排名除了清北沒有異議,誰是老三?沒有合並之前的東大敢說自己是超過複旦還是上交大?至少你我少有聽說吧!可是現在卻不同了,動不動就以老三自居,這是‘本校至上’或‘本校優先’的意識在作怪!有人說那是民間江湖在排隊,不必太在意。民間百姓哪個管你啊,真正在意的還不是學校自己?表麵上是名次之爭,實質上還是利益關係。扯遠了!反過來也給了我們一個啟示,比方說你我是不是也少一個‘山頭’?雖然你我過去的老師還在東大,但是最具決定性的博士階段卻脫離了母體,自行遊離在外,而且在學術體係上又不曾有所交集。就老師而言,其中不乏有比你我更加優秀的學生可供他們引以驕傲。”


    “是這個理!”方顏章端起酒盅和鄧在軍的碰一下便一口給悶了。


    鄧在軍也一口悶了手中的酒,繼續說道:“醫院即有學術的一麵,又有其無可替代的社會的一麵,而且後者所占的比重更大更深更廣。每個人的生命安全,生老病死,全都牽扯到醫院。可見醫院在人們心目中是何等的位置!為保證並不斷地鞏固在世人心目中的位置,它又必須不斷地增強提高它的醫療技術水平,這又促進了它的學術一麵。說實話,沒有去九大讀書前,你我對日本的了解有多少?戚繼光抗倭,明治維新,甲午海戰,‘九·一八’和‘七·七盧溝橋事變’,十四年全民族抗擊日本!稍微知道多一點的還有魯迅和仙台醫專,或同盟會和孫中山,或郭沫若、鬱達夫等一批先賢在東洋島國的活動事跡。在國內,早稻田的名頭可要比九州大學響哩!誰知道日本還有個帝國老七校一說?!”


    方顏章看鄧在軍說的有些激動,也笑了,說:“哈弗和斯坦福各具名望,自然各有不同的內涵。東大的部分軟實力還真不及九大,倒不是我在說小日本的好。”


    “說的是,兄弟!迴到當下,海歸說香也說不香,需要‘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時,或是香的,在他身後有好的靠背椅的時候也是香的。但是如果水土不服呢?有些人是成熟了,但是心智卻沒有跟上,三觀也不同步,他能適應國內的環境?並不是所有的海歸都像你我從骨子裏就是屬於這片黃土地屬於這片煙雨朦朧的江南水鄉的!有人在日本還沒呆上幾年呢,就四處跑動搞什麽‘新日本學會’,促進什麽‘互作富榮,共同進步’,背後的九九你我都清楚!還有托關係找到我希望進東湖的,我明確迴複‘東湖不賣壽司’!難道留學歐美的就沒有這種心猿意馬骨頭輕賤的投機分子?老天自然曉得!東江大學是了不起,但是不等於每個東大出來的都了不起吧?所以說,不管是哪裏,優和劣總是相對並互為存在的,也不管是誰,選擇適合自己的土壤,這才是最重要的。”說罷,鄧在軍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還有個前提呢,三觀不對路,飯也吃不香!”方顏章笑道。


    “正是!要不池田老師就不會說你我是魯迅‘拿來主義’弟子了!”


    “師兄怎麽看江東那邊?”方顏章收住笑容,淡然問道。


    鄧在軍並沒有因為方顏章告知去向而覺得他會主動放棄市一醫。他知道,方顏章在一醫是傾注了心血的,如今要將自己精耕細作的果園良田轉交給吳祖興,換來的卻是江東一塊全新的處女地,這還是方顏章坐擁非凡實力才有的“交換”,倘若做人和能力不及方顏章的呢?根據自己多方對吳祖興的了解,他還未必能突破得了方顏章留在市一醫的業績。到時候兩邊人員相互流動,吳祖興照樣坐享其成。雖然沒有絕對公平可言,但這對方顏章是明顯不公的,必須當即指明。“依我之見,固有體製圈定的土壤,是很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春耕者未必就有秋收。我想師弟比我更有發言權。”


    方顏章看著鄧在軍,許久沒有挪開視線,他在品味著對麵這位將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民營醫院打造成為今天讓東州乃至東部地區同行刮目相看的大型三甲綜合類醫院的師兄的話。


    “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師弟不妨跳出圈圈看問題,這個‘挪’就不能是同一體係內的水平位移。難道師弟就沒有想過像東湖那樣的土壤平台?當初你從東大一醫去市一醫時,那時的東湖前程未卜,內外各種關係都沒有理順,我在其中非常困難,如果我提出請你到東湖來幫助我,那是我自私。而市一醫的氛圍比東大一醫更適合你發揮,在這將近十年的時間裏,你撐起市一醫外科的半壁江山!在轉折關頭,李力紅會記住你在一醫是如何為他扛鼎的嗎?他太知道歐陽誠美這些大佬在東江的能耐了!他李力紅自己也是‘青勝於藍’,但是現在的江東院區已經不是當年他李力紅剛上任院長高舉體製改革旗號的市一醫了!”鄧在軍端起酒杯和方顏章麵前的杯子碰了一下獨自幹了一口。


    方顏章隨即也端杯幹了杯子裏的酒,細細打量著手中的小酒盅,半晌才說:“東湖在師兄的帶領下,取得今天的非凡業績,確實令人敬佩!”


    “個人是有些作用,但總是有限的,關鍵還是有一個好團隊一個好班子!有一點我可以非常坦白地對你說,東湖團隊是非常希望你能夠加盟進來。至於我個人,於公於私都想你過來,明天就來!誰人不知你是市一醫心外的一把刀?放眼東江,那也是為數不多的啊!還有你帶的團隊,身邊的幾個助手哪一個不都是大佬推薦的?他們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學生推薦到你這裏?在講‘圈子’潛在規則的遊戲中,你所獨具的‘瑞士風格’是大家都認同和接受的。東湖麵向全球招聘,包括加入‘東江潮計劃’。可是,一些在海外工作了幾年一迴國就跟你漫天要價,開口卡羅林斯卡學院誰誰閉口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誰誰,是馬是騾還沒溜呢,還真的以為你土得掉渣沒有一點國際視野!這種人的做派,我相信你和我一樣,是不會喜歡的!還有,你也知道,我既要站台坐診,又要想著明天後天的東湖怎麽走,幾乎沒有了自己的空間,項海萍對我是意見大大的!”


    “我也很少顧家,王玨對我的意見也是大大的!還有,怎麽到你這兒我又有什麽‘瑞士風格’了?隻不過我不大關注‘關係’罷了!”


    說到老婆對自己的意見,二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鄧在軍端起杯子,對方顏章說:“兄弟,任何事物都是兩麵的,你的中立、獨立,對“圈子”不感興趣,處事理性包容,又重邏輯,待人真誠,都是你的優點。但也正是這些優點,讓李力紅認為你好說話,顧全大局,有時候甚至可以犧牲個人的利益。他明知吳祖興很有可能不及你,但是在權衡之後,他會選擇吳祖興。也罷,不說這些了!總之,東湖和我都需要你!目前申報的心腦外科重點實驗室,省廳和醫科院基本上都是綠燈,就等部委審批了,這個項目也需要你!”


    方顏章知道鄧在軍的誠意,也知道他的為人。兩人一路過來,保持著親密無間而又平淡如水的兄弟情誼,而且兩家的女主人也有親如姐妹一般的關係,的確是非常的難能可貴!


    “前些時候,池田老師給我一封電郵,他這幾個月都在德國基爾大學。問我有沒有興趣過去和他一起待上一段時間。”方顏章說。


    鄧在軍點了支煙,想了一下說道:“先去基爾也好,迴來再到東湖。基爾可是德國的老牌了,我沒記錯的話,老師還是基爾的客席。”


    方顏章點了點頭:“基爾的心髒外科很強,池田老師早就跟我說起過,轉眼十餘年時間過去了。老師畢竟上了年齡,估計也是最後階段的幾次講學了!師兄說的,我會認真考慮,也要迴去聽聽王玨的意見。”


    鄧在軍點點頭,向服務生指了指麵前的酒壺。服務生很快又送來兩壺青酒擺在他們的麵前。


    “最後一個。”鄧在軍說。


    “最後一個!”方顏章應道。


    “師弟打算什麽時候去基爾,去之前如何處理和市一醫的關係?我有個想法,你看是否可行。”


    “師兄隻管說。”


    “我的意見是,你以東湖的身份做訪問學者,實地考察一下他們的心外實驗室,說不準你一迴來就要掛牌了。另外,出國前,我想安排你和張國雄董事長見個麵,小範圍聊一聊。如何?”


    “暫時這樣說吧,我考慮後一並給你迴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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