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四人緩緩地走出了乾清宮,心中五味雜陳。皇帝似乎終於展現出了應有的威嚴,但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們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朱厚照了。


    以往,皇帝總是以別出心裁的方式來扞衛皇權;然而這一次,他卻巧妙地搬出了令眾人無法辯駁的祖宗家法作為擋箭牌,話裏話外都在暗示內閣,作為皇帝他有責任承擔起治國的責任來,特別是那句“惟以一人治天下”,簡直就是對太祖高皇帝廢除丞相的最好注解。


    朱厚照在告訴他們,他是學生,但是也是皇帝,他現在用祖宗家法來給自己背書,以此來鞏固自己的權勢地位,令人無從反駁。


    盡管如此,皇帝終究還是給了他們一個下台階的機會,允許他們日後前往乾清宮共商國事。


    此刻,楊廷和、蔣冕、毛紀以及梁儲四人默默地行走於皇宮之中,前方有一名小太監引領著道路。他們各懷心思,彼此間並未交談一言半句。


    正當四人前行之際,忽然聽聞後方傳來一聲唿喊:“閣老!”眾人紛紛迴頭望去,隻見來人正是張永。


    隻見張永快步上前對他們四人說到:“四位閣老慢走,我與你們一起。”


    楊廷和笑著對張永說:“好,隻是我們腳步慢,怕耽誤張公公的事。”


    張永也是笑著說:“不會,我與你們一起走。”


    楊廷和等四人聽完之後,心中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也不好直接開口拒絕。


    眾人各懷心事地沉默了走了一會兒後,隻聽得張永先開口說道:“萬歲爺龍體安康,本是舉國歡慶之事。司禮監原本向萬歲爺進言,建議借此機會大赦天下,以彰顯皇恩浩蕩。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萬歲爺竟然否決了司禮監的這個提議。”


    楊廷和聞言,不禁皺起眉頭,疑惑地問道:“這明明是件好事啊,陛下為何不同意呢?”


    張永歎了口氣,迴答道:“一開始,我們這些做奴婢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後來,陛下說了一句話,讓我們恍然大悟。陛下說:‘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若是朕治理國家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人人都能飽腹且知書達理,又怎會有如此之多違法亂紀之人?所以,陛下才沒有同意大赦天下。”


    內閣中的眾人聞言內心皆大為震動,他們萬沒有料到皇帝竟然會講出如此一番話語來。楊廷和率先開口道:“陛下能有這般念想實乃社稷之幸啊!”


    張永則麵帶笑容地附和著說:“是啊,想必萬歲爺在病重之際真的思考了很多事情。”


    幾人聞言心中都在揣測張永的這句話的意思。


    楊廷和緊接著說道:“現今錢寧已然自盡身亡,而張銳也已被處決正法,陛下也算是給朝廷上下以及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了。”


    張永聽到這話心中不免不服,“什麽叫給朝廷和百姓一個交代了?還有沒交代的?”


    但是麵上卻是頷首表示讚同,口中應道:“這二人確實罪該萬死。”言罷,眾人又皆沉默不語。


    又往前走了好長一段路後,張永才緩緩轉過身來,麵朝著楊廷和等大臣們拱手作別道:“諸位閣老,我就此別過了,還得去別處處理一些雜務呢。”


    楊廷和趕忙迴話:“張公公請自便便是,如果您還有其他要事纏身,那我們也不便多加叨擾了。”


    於是張永便與幾人分道揚鑣,待到張永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時,楊廷和這才收迴視線,並與身旁的蔣冕、毛紀互相對視一眼,然後輕輕歎息一聲感慨道:“天家的奴仆,內廷的權宦!”


    其餘三人聽後並未搭腔,隻是紛紛沉默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隨後一行四人繼續朝內閣走去,等到了目的地,楊廷和率先開口對另外三人說道:“剛才陛下說,日後但凡遇到重大事宜都需前往乾清宮商議決斷,但內閣這邊也不能完全沒人值守呀,要不這樣吧,就由我先來值守好了。”


    話音剛落,蔣冕、毛紀和梁儲三人連連擺手稱謝,表示萬萬不可如此安排。


    然而楊廷和態度卻異常堅決,任憑其他人如何規勸都不肯改變主意,最終大家也隻好不再勸說任由他去了。


    蔣冕皺起眉頭,語氣嚴肅地說道:“今日陛下在乾清宮中所言,讓人不禁心生疑慮。他稱許多往事已淡忘,依我看,這或許不過是個借口罷了。”然而,在場諸人皆沉默不語,無人迴應。


    蔣冕見狀,將目光投向楊廷和,詢問道:“楊閣老對此有何看法?”


    楊廷和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迴答道:“無論陛下是否記得往昔之事,其實都無足輕重。”話音剛落,他注意到蔣冕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滿,心知必須解釋清楚其中緣由。


    楊廷和頓了頓,接著說:“倘若陛下果真記得從前的種種,那今日之事豈不是師出無名?可若陛下表示忘卻,便是有意對過去保持一種模糊態度,如此一來,事情便僅限於江彬與張銳二人身上了。”


    蔣冕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仍不解地追問:“陛下為何要這樣行事呢?”


    楊廷和目光深邃地注視著蔣冕,語氣沉重地緩緩說道:“昔日陛下專注於軍事事務,大量政務皆委托內閣與司禮監共同處置。自劉瑾被處決後,內閣在諸多事情上和陛下唱反調。”


    毛紀邁步向前,言辭犀利地道:“這般看來,陛下是在警惕內閣?想想今日陛下所言,讓人難免如此的想啊!”


    蔣冕皺起眉頭,也頗有些憤憤不平道:“陛下為何要這樣做?就拿今日陛下對江彬和穀大用的任命來說,依我之見實在不妥當,內閣理應對此進諫直言。”


    楊廷和默默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沉思片刻後說道:“江彬調任至五軍都督府,穀大用以通曉軍務為名重新提督四鎮,這些詔令本無需經內閣審議通過。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必在此事上過於執拗。當前首要任務是將近期亟待解決的民變、蝗災、旱澇等問題逐一梳理,擬定一份詳盡的條陳,以備陛下垂詢。”


    內閣其他幾人聞言紛紛頷首,表示讚同,然後各自找座位坐下,一時間場內鴉雀無聲。


    蔣冕暗自思忖道:“楊廷和對待陛下的態度似乎比以前更為寬容了啊。”然而正當他思考之際,毛紀在坐上自己的位子後,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感覺陛下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梁儲聞言,不禁好奇地追問:“像誰呢?”


    毛紀目光堅定地迴答道:“英宗睿皇帝陛下!”話音剛落,全場一片嘩然,眾人皆驚得心跳加速。


    梁儲定了定神,繼續追問道:“你憑什麽這麽說呢?”


    毛紀並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反問了一句:“自大明太祖高皇帝開國以來,哪一位先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梁儲略加思索,迴答道:“那自然是非太宗文皇帝莫屬了。”


    毛紀卻搖搖頭說道:“依我之見當英宗睿皇帝陛下。”見眾人都是不可置信的樣子,笑笑說:“諸位都是詳讀過我朝曆代先帝實錄的,諸位難道忘了,英宗睿皇帝如何殺於肅湣了?饒是如此後來的內閣首輔徐有貞、大將石亨、總督三大營的太監曹吉祥,不是說流放就流放,說殺就殺了?”


    楊廷和卻搖搖頭說道:“除於肅湣外,這幾人都是罪有應得。不一樣的。”


    毛紀卻反駁道:“範廣、袁彬呢?”


    眾人聞言都沒料到毛紀會說出來袁彬、範廣。說起這兩人,不要說正德朝就是英宗朝官員內心裏對英宗這樣做也覺得太過分了。


    範廣作為都督,戰功與石亨不相上下,由於和於謙關係交好,被曹吉祥和石亨所厭惡,竟被處死。這還不算完,英宗竟然還將範廣的宅邸和其女都賜給皮兒馬黑麻這個瓦剌人,當時朝野議論紛紛,此事竟成國朝怪事。時人言:“誅賞不遵祖製,不厭人情,一至於此......”


    後來憲宗皇帝即位後,範廣的妻子申冤,憲宗知道後傷心哀痛的說道:“範廣驍勇善戰,是朝中大將之首,竟然被中外奸臣設計殺之。”


    其實朝野上下誰都知道始作俑者是誰!此事的後果也和殺於謙一樣影響極其惡劣的,有一個嚴重的後果就是那些忠義報國的人,對朝廷信任完全喪失。


    而袁彬作為英宗在瓦剌時的救命恩人,護駕大功臣,就因為直言進諫,也被拷打下獄,險死還生。


    楊廷和目光如炬,緊緊地盯著毛紀,語氣嚴肅地說道:“維之,你這話說得有些過分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廢丞相以來,正如陛下所言惟以一人治天下,天子權柄操之在手,無非用不用而已。我等作為臣子怎可議論先帝之過失?”


    梁儲心中想道:“這楊廷和也是,你這哪是批評,明明是讚同。”


    毛紀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言辭確實不妥當,心中一緊,趕忙點頭表示認同,並附和道:“楊閣老教訓得極是,我一時口快,還望閣老恕罪。”


    楊廷和擺了擺手,示意無妨,高聲說道:“諸位都趕快去忙自己手上的事情吧,不要耽擱了正經事務。”說完,他也不再言語。


    眾人見狀便各忙各的去了。這個話題也就此畫上句號,再無人提及。楊廷和剛剛話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楊廷和坐在那裏拿起筆寫下五個大字,五軍都督府。心裏開始算起五軍都督府的脈絡來:太祖時初設大都督府,節製中外諸軍事,後一分為五,仍總覽天下軍事。後因英宗北狩,勳貴凋零,以於肅湣為代表的兵部便總督軍務之後,權歸兵部,後又將五軍、神機、三千營等改十營團操,稱“團營”,並且在團營上,增設兵部尚書或都禦使提督營務。


    但是自從今上登基,部分團營重新由勳貴、邊將主管,正德八年,皇帝命許泰領敢勇營,江彬領神威營。如今許泰在都督府是都督,江彬也會實領都督,在表明皇帝似乎不想讓他們染指軍隊了。但是卻又讓穀大用重新提督四鎮軍馬,但是又處死了東廠太監張銳,換了一個性格相對溫順的陳敬上來,最為關鍵的是皇帝並沒有罷廢威武團營,仍是自領威武團營。


    不僅如此正德以來設置的皇莊、皇店等這些都沒有廢除,皇帝卻對著司禮監說出了那段話。


    想了半天,楊廷和隱約猜到朱厚照的目的,但是卻又看不清,隻得作罷。


    一下午朱厚照就待在乾清宮內,朱厚照也在案上寫有大字,不是五個,而是兩個:土地。後世穿越過來的他也了解了一些明朝官製的變動以及帝國在正德和嘉靖時代的憂患,那就是宗室、衛所、士紳。


    三者直指問題的核心就是土地。特別是士紳將帝國的土地逐漸蠶食,造成的後果就是國家能夠收取的錢糧越來越少。沒有錢就無法養兵,沒有兵怎麽鎮壓叛亂、抵禦外侮。


    說到兵,衛所製這個明太祖設立的製度也在仁宗宣宗後便開始走下坡路,空額大,戰鬥力低。英宗後已不可用,成化後基本就是吃幹飯,衛軍大規模逃亡,有些地區十去其九,剩下的兵痞和軍官已經成了官僚地主,不鬧事就不錯了甭說打仗。嘉靖時,為了打贏倭寇,朝廷允許戚繼光招募了三千金華和義烏一帶的本地人訓練打仗,這些兵是募兵而來,國家要給錢的。


    這就造成了惡性循環,在惡性循環中國家一步一步的走向衰落。


    這些皇帝不想解決?想,但是沒有辦法去解決。他也知道帝國是個農業帝國,經不起折騰,看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到這裏朱厚照就覺得頭疼,他沒有政治經驗,在後世也隻會侃侃大山,有時反而像個憤青,動不動就是對於不聽話殺啊什麽的,現在真做了皇帝,心裏麵反而害怕了起來。


    他害怕這個國家在自己手上提前滅亡,成為千古罪人,更害怕被這裏的人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冒牌貨而被拉下寶座而處死。


    他其實更希望迴到現代社會中去。“我會不會待一段時間再迴到現代社會呢?”朱厚照如此想,“這裏晚上最難熬了,沒有手機、電視、wi-fi。”


    “劉全忠,告訴內閣及司禮監,朕明日不上早朝,有大事就到乾清宮來議事吧。”朱厚照對著劉全忠吩咐著。


    劉全忠連忙應聲道:“是。”心中暗自思忖著,這皇帝兩日確實有些不同尋常啊!其中最為明顯的變化莫過於晨起之時的脾氣了。往昔,皇帝每逢被過早喚醒便會大發雷霆,但如今卻變成了夜間情緒波動較大。


    不僅如此,劉全忠還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過去,皇帝對於奏章似乎並不熱衷,常常置之不理。然而現今,他卻時常在閑暇之餘翻閱這些文件,時而開懷大笑,時而陷入沉思,甚至偶爾還會爆出一句:“艸。”


    麵對這樣的情形,劉全忠深知自己必須謹言慎行,絕不能將所見所聞泄露出去。因此,每當皇帝閱讀奏疏時,他都會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種種跡象表明,這位皇帝正經曆著一場微妙的轉變。而劉全忠則需時刻保持警覺,以應對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畢竟,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他感覺皇帝的這種變化很好,卻又難以言喻究竟好在何處,但就是覺得皇帝愈發像個“人”了。於是乎,他開始默默地觀察起皇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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