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


    虞皇臉色慘白,嘴唇也發著青色,顫抖著從懷中拿出玉瓶,倒出數顆丹藥放入嘴中,閉上眼睛,倚靠在椅背上,長舒一口氣,臉上這才出現血色。


    “陛下,司主到了!”


    顧覽小步走到虞皇身旁,眼中閃過擔憂之色,行了一禮,輕聲說著。


    “廷敬走了?可曾怨恨朕?”


    虞皇半睜著眼看向顧覽,幾子之中,也就廷敬忠孝,若是身在常人家中,便可享天倫之樂,可偏偏這是皇家,他的性子,若是不離開上京城,日後也不會有好下場。


    “觀四殿下神情,更多的是不舍。”


    顧覽搖了搖頭,柔聲說著,他也瞅著四殿下心疼,那芸妃出身卑微,待人寬容和善,平日裏也都將自己得來的東西賞賜下去,在那當差的奴婢個個心裏都歡喜的很,也尊敬的很。


    “哎,讓柳重進來吧。”


    虞皇坐直身子,盡可能讓自己顯得如平常一般。


    “宣柳重覲見。”顧覽略彎著腰後退數步,站到一側。


    “臣柳重,見過陛下,這是參加相國寺無礙大會的名單。”


    柳重低著頭雙手捧著名冊上前數步,一旁的顧覽上前伸手拿過,遞給虞皇。


    虞皇伸手接過,隨著翻閱,臉色也愈發難看,猛地將名冊拍在桌上。


    “一個無礙大會,居然能引出三十多位二品佛門大能,很好,足以動搖我大虞根基,天下間也就隻有佛門,弟子眾多,柳重鎮世司準備好了麽?”


    這還隻是大虞其他府的寺廟趕來的人,更不用說帶在身邊的隨行弟子,大多也都在三品巔峰,所盼著,也不過是在無礙大會上,借聖僧講座之時,一舉踏入二品境。


    那些二品佛門大能,也想窺探一下那一品之境。


    相國寺為天下第一佛寺,更是分為八院,每院的主持都是二品真我境,門下弟子沙彌,更是不在少數,更不用說還有聖僧這個傳說中的一品。


    柳重拱手道:“迴陛下,除各地統司不得擅動外,其餘達二品者盡皆調來,隻不過人數上還是差了些,鎮壓世間宗門的覆麵甲士不可擅動,隻能調出兵人。”


    “兵人準備好了?那就拿兵人去耗,這麽多二品大能,朕不信,個個都一心向佛,朕要他們將大虞,當做他們心中的佛!不尊者,不奉者,盡皆誅殺!!”


    虞皇臉色潮紅,也不知是丹藥發揮作用還是太過氣憤,輕咳了數聲,挺直的腰也彎了些許。


    過了一會兒,虞皇喝下一旁顧覽遞來的茶水,順著茶杯邊沿,吐出一口血,不動聲色的放下,繼續說道:“大虞就像是一個奮力前行的老人,身上爬滿了吸血的蛀蟲,而佛門因聖僧存在,又發展了數百年,門下弟子眾多,國庫,已經空了....決不可再讓聖僧續命,他現在最為虛弱。”


    上京城夠大了吧?相國寺的產業占了上京城的五分之一,更因有聖僧在,不尊皇令,連虞皇也要客客氣氣,各府之地佛門皆受聖僧恩澤,香客眾多,偏偏還不交稅收,占地又極廣,凡是佛門之下,租戶隻需上繳寺廟,而不用上繳朝廷。


    那這天下子民,是佛門的子民,還是大虞的子民?


    天下多災多難,朝廷奮力去救,而活下來的人卻去拜佛,那些寺廟隻要拿出一小部分信徒供奉的銀錢,便能讓這些人更加感恩戴德!


    “陛下,聖僧延壽的法子該用的都用了,隻剩下一個,傳信上也確實說了,聖僧所處的密殿,有七情六欲之氣,依信上所言,應是已經修成相國寺禁忌,轉生法。”


    柳重說到這頓了頓,隨即說出自己的猜測:


    “那聖僧應是要賭上一次,在無礙大會上,嚐試是否能再次破境,若是不成,便借此轉生,據我們掌握的佛主轉生情報,應是要挑選合適的佛子,最好是合適的載體,以便轉生之後,更好的保持自我和修為。”


    “而那些趕來的其餘寺廟眾人,也皆是資質過人之輩。”


    柳重說完臉色也暗了一些。


    “這一次聖僧若死,佛門損失大半,我大虞還能就能喘口氣。”


    虞皇皺著眉,凝重道。他也不是沒想過下旨攔住那些僧人,甚至派人暗中阻攔過,可惜那些人修為也都不弱,況且都是師門長輩同行,更是會踏空而去,心中有善,有私心,有佛,卻無大虞。


    若是鐵了心要攔,還不知要死上多少人。


    柳重搖了搖頭看著虞皇認真的道。“世間無佛已經千年,一品三境,也如傳說一般虛無縹緲,那聖僧也不過是靠相國寺底蘊傳承,當今天地,想要成一品,已經是不可能的。


    同樣的,他想要在進一步,更是千難萬難。”


    柳重歎息一聲繼續說道:“相國寺至寶菩提樹,已經冒了新枝,現在太過幼小,但是隻要再給幾年,以相國寺的底蘊,菩提樹不過十年,便可到全盛之期,若遇合適之人,便又可一步入一品,不得不說,有時候還真是羨慕這些傳承至寶。”


    若不是百年沒合適的人,聖僧也不會取菩提樹延續壽命,等了數百年,還是未等到,但那人若是出現,則又是一代聖僧。


    虞皇不怒自威,雙手撐著桌麵,冷聲道。


    “所以聖僧必須死!哪怕付出極大的代價!不論聖僧是否有一絲成佛的機會,也要誅滅他,若是再活一世,我大虞當真要被區區一個佛門拖垮了!”


    柳重抱拳拱手道:“臣知道,鎮世司已經做好準備,柳重也已做好準備!”


    隻是眼眶微紅,看著眼前虞皇,他能感知到虞皇體內已經千瘡百孔,能再活數日都已是大幸,當年那偷跑出宮的皇子,調戲良家人,夜晚帶著柳重去嫖娼的大哥,也早已滿頭白發,上次見時還不過幾縷,常年身居高位,從未慌亂過的柳重。


    聲音也帶上一絲顫抖,像是祈求般。


    “天哥,司內有奪天秘法,雖傷人和,但亦可延壽百日,司內甘願獻身者.....”


    “哈哈哈,小重啊,老子多年未聽過你這樣稱唿我了?我是大虞的天子,比起曆代先祖,也不過是守成而已,愧對先祖,數次改祖製,削宗親待遇,扣後宮俸祿。


    卻對得起天下黎民,雖偶有紛亂,然百官盡心盡力,護佑地方,雖有小瑕,然逢災變故,先死者必是官身!


    建鎮世司,一改皇室供奉製,幸得臣民一心,舍生忘死!鎮世司不過二十載,戰死者數萬!爾等拚死守護的天下,守護的大虞,我一整日坐在高座上的人,又如何貪生?”


    “嗯?這麽一說,好像這輩子,還做了些事。”


    虞皇強撐著桌麵站起身,走到柳重身前,忽然笑起來,伸出手臂用力的抱了抱柳重,在他耳邊輕聲:“莫要難過,大虞還在,爾等還在,迴吧。”


    虞皇轉過身背對著柳重,岣嶁著腰,拖著大氅一步步向著座位走去。


    “是,臣告退!”


    柳重拱了拱手向門外走去。


    “小重,天哥先走一步,這幾日莫再來了,委屈你啦。”


    虞皇低沉的聲音響起。


    “好,柳重平日最聽天哥的話了。”


    柳重紅著眼大步的走向遠處。


    -------


    相國寺,後山深處的大殿中。


    一縷縷黑色煙霧飄蕩過來,大殿猛地升起一道光罩,淡淡的金光將黑霧阻擋在外。


    黑霧之中延伸出幾縷紅絲,透過光罩撕裂出一道縫隙,黑霧順勢飄進去。


    沿著大殿的縫隙緩緩滲入進去。


    殿內霞光更盛,濃鬱的七情六欲之氣充斥在半空。


    黑霧緩緩匯聚在一起,一個赤裸著上身,身材魁梧,帶著黑色麵具的男子,伸著懶腰,大步的向著遠處的聖僧走去。


    枯敗的菩提樹微微一晃,片片枯葉飄落,枯葉勾連在一起,自發的向著男子射去。


    男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枯葉在靠近的瞬間泯滅。


    盤坐的聖僧緩緩睜開眼,眼中金光一閃而過,雙手合十對著來人行了一禮。


    “聖尊駕到,有失遠迎!不過,來而不拜是否失禮了?”


    “哈哈哈,禿驢,你大限將至,還計較什麽禮數,本尊也不想來,不過手下人辦事不利,鬧了些笑話,本尊也就靜極思動。”


    聖尊大笑著,聲音響亮渾厚,毫不在意的走到聖僧身前,盤腿而坐,手撐著膝蓋,歪著頭打量著聖僧,不斷評價著,


    “氣血衰敗,神魂強大,內在腐朽不堪,嘖,這般恐怖的神魂太過浪費,不若修我鬼道,長生久視,如何?本聖尊,親自引你入教。”


    “哈哈哈,何必和老僧說這空話,長生久視,天地大變之後,何人又能長生?就算聖尊鬼神之身,亦不可做到長生,天地自有定數,又何故偏要執念於此?”


    聖僧搖了搖頭,伸出枯掌捏起地上一片幹枯的菩提葉,輕輕一晃,化為粉塵,坐禪間,迴首已過百年,縱使人人皆崇敬聖僧,皆言的大虞第一人,又豈能真的順應自己心意而活。


    “哎,你這就不對了,菩提樹乃你相國寺靈物,又是你相國寺傳承,你抽取靈物生機補給自身,延續壽命,苟活六百載,你不是執念麽?”


    聖尊歪著頭伸出手,手指一勾,菩提樹輕顫抵擋著,到底是虛弱,一截樹幹斷裂落入聖尊手中,拿起來在眼前上下打量著,嘴中不由發出驚歎。“不愧是靈物,這般殘缺,其內生機靈氣便可抵得上一個二品境。”


    說罷放在嘴邊一吸,絲絲綠色靈氣渡入到聖尊嘴中,枯枝化為飛灰。


    “當真是好東西。”


    聖僧搖了搖頭,偏過頭看向皇宮的方向,輕歎了一聲:


    “佛門比不上玄仙教,不在大虞境內,教徒也大多隨心所欲,自是瀟灑自在,煉人煉鬼,若是聖尊真身在此,怕不是還得過上一場。”


    聖僧看著眼前的聖尊癡癡的盯著那半截的新枝,隨手一揮,一道彩色的光罩將菩提樹籠罩起來,輕歎道:“聖尊不過是一絲魂念,莫要在浪費我寺內靈物。”


    “小氣了不是,魂念就不能嚐嚐味道了?哎,誰讓你佛門在大虞境內,偏偏還坐擁如此大的田產,還不用上貢,底蘊深厚,強者如雲就算了,天下佛門還是一家,誰不忌憚?換成本尊為皇室,早就滅佛了,又如何會等到現在?那皇室到底是心疼了些,不願動用根本。”


    聖尊身子一轉躺在地上,手撐著腦袋望著聖僧的光溜溜的腦子,不知想些什麽,一縷縷七情六欲之氣飄蕩到聖尊身前,手指一勾,七彩之氣隨心所動,煞是好看。


    “非是老僧本意,實在是自古以來皆如此,就算是我亦不能更改,我為佛門魁首,自當護持,我相國寺根基在此,又不可輕易搬離,自然上心了些。”


    佛門勢大,下麵盤織交錯,已非當年的佛門,早就成尾大甩不掉之勢,不知多少利益交錯,非是修為高,就能撫平的。


    “七情六欲之氣,你也要學關外那癡子?轉生,無故沾染上他人神魂,就算保持自身清明,說到底已經沾染了,老家夥啊,就算你成功轉生,修行到如今的修為已是極點,往後再也不得寸進。”


    聖尊撩著七彩之氣,隨口一吸,赤裸的上身頓時一道道彩色的筋脈浮現,語氣也變得迷離:“當真舒服,吸取人的情感竟如此上癮....”


    若非是一縷魂念,也不會吞服這些,別說,心底不斷湧現各種複雜的情感當真有趣。


    聖僧看著聖尊的舉動搖了搖頭,這世間頂尖的人也就這麽多,除了立場不同,修行到如此境界,誰都不願真的決裂,世間的修者也大多奇怪的很,修為低時激流猛進,敢想,敢做,敢拚,修為越高,越是慎重,越是堪不破生死關。


    聖尊站起身,揮散引來的七彩之氣,扭了扭脖子,看向聖僧,凝神道:


    “外界傳言老和尚你要再度突破,瞧你這樣子可不像啊?白白讓本尊跑上一趟了。”


    “聖尊何不真身降臨?一縷魂念,老衲動手的欲望都沒有,若是聖尊有事,還請直言,老衲怕一口氣,給你吹散了!”


    “哈哈哈!老家夥人越老口氣越大,本尊送你點東西,若是你真能突破,本尊敬你,若是不能,本尊觀那大虞皇室,也不會容忍你,依你的修為,想走沒人攔得住,到時候可來尋本尊。”


    聖尊說完身軀緩緩消散,留在原地的是一個黑色麵具,麵具氣息如淵內藏恐怖之機。


    聖僧盯著落在地上的麵具,嘴角露出嘲諷的笑意。


    數千年前,玄仙教人族第一大教,舉教飛升尋求長生,獻祭萬萬人,打破壁壘,大量神魂物質湧入世間,得者,境界鬆動,遍地皆是魂靈花。


    縫隙隻維持不過短短數日,眾人爭相湧入,而人族修士也出現斷層,統稱為上界,聽聞上界還留下一物,至今不知所終。


    後人效仿以血,魂祭之,引起共憤,人族勢微,人口也漸漸淪為妖獸,鬼怪的口糧,大虞朝也在那時建立,花費百年平定,一直到如今,有傳聞說,上界千年之後,會再次現世,可到如今還未能看到一絲跡象。


    聖僧將麵具吸入手中,翻看了一下,麵具背麵上還刻著一句話。


    ‘你我相鬥百年,莫要真的隕落,否則這世間又無趣了些。’


    聖僧將麵具放入懷中,輕歎了聲:“世間之輩,皆無能,隻有老僧一人可做執子人,這才是無趣,無趣。”


    聲音忽變宛若孩童一般。


    “何人得識真神麵?誰言世間無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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