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星野愛離開的時間是淩晨五點四十左右,具體到底是多少,牧村拓已經記不清了。


    隻記得醒來之後,房間靜悄悄的,既無唿吸又無心跳。


    床板吱呀響了兩下,鳥叫聲透過不太厚的玻璃門從竹林外傳進來,如同住進夏季的農村。


    旁邊的床單還有一些褶皺的痕跡,大概是星野愛下了床便再沒有碰過。


    行李箱隻剩牧村拓那個,門關的很緊,但她離開那會兒竟然沒發出一點聲音,不過也可能是牧村拓睡太深沒聽見。


    他望著空蕩蕩的四周,總感覺內心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靄,話語就在嘴邊卻說不出來。


    外麵的天蒙蒙亮,像是做工粗糙的卡紙一樣,灰色的雲在竹林頂端飄浮,好像隨時會下起雨來,但目前還沒有。


    他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雖然這感覺很輕微,但還是一直遊在心底。


    他唿出口氣,換了鞋,像往常一樣到樺樹林裏跑了好幾圈,但肯定不止五公裏。


    六點四十多,天空落下雨點,一開始隻有幾滴,但很快便遍布整個白茫茫的世界,那雨下得很快,好像有人在後麵催促似的。


    大地被塗黑之前,牧村拓小跑著返迴旅館,頭發隻濕了一點。


    門推開,他說了一聲我迴來了,但房間裏除了他沒有別人,沒人洗好頭發坐在那裏等他,也沒人微笑著和他說一句歡迎迴來。


    他覺得自己有點蠢,然後脫下衣服,拿著毛巾去浴室洗了澡,順便把牙也刷了。


    淋浴頭發出的聲音和外麵的雨聲差不多,聽得讓人心情不怎麽好,他打開手機用歌曲蓋過。


    手機那時候到底放了哪幾首歌,他完全忘了。


    洗完澡,換好衣服,他從臥房瞥了一眼門外的雨。


    雨突然下的很大,就像是一條條盤龍從天空墜落下來,想要把大地完全搗碎。


    竹林在風中搖晃,粗壯的枝幹都快要支撐不住一樣,外麵吵得像是一個充滿戰爭的世界。


    被風吹斜的雨水越過門簷,打在破璃窗上,留下分外惹眼的痕跡。


    雨聲沉沉的,呆在房間裏,就仿佛身處水族館一樣,又像是潛進幾百米深的大海。


    牧村拓收迴視線,喝了一杯自來水,嗓子好像總算恢複說話的能力了。


    他坐在桌邊的櫸木凳上,看著桌麵上的種種:


    前兩天吃剩的蛋糕還沒丟,粘了奶油的刀叉和沒拆封的手套散亂在附近,十六根蠟燭黑了半截,兩支向日葵倒在牆體的陰影裏,壓在綠莖下麵的照片反著光。


    一切事物都像那張照片一樣被定格住了,他油然升起一種莫名的不快的感覺。


    雨停了三十分鍾左右,他把玻璃門打開,任由風灌進來,空氣清新得讓人從頭愉悅到腳,但牧村拓一點也不覺得。


    擺在旁邊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經風一吹,劈裏啪啦地翻著頁。


    他走過去想收好,看見裏麵夾了一張折疊了的信紙,展開一看,是星野愛留下來的。


    他拿著信歪倒在床邊,從頭開始讀。


    “對不起,我說謊了。”星野愛在信中寫道。


    她的字跡說實話不怎麽好看,看著有些費力,但每一個字都盡量寫得很清楚。


    讀到這裏,牧村拓感覺風有點大,於是放下信,到床下把玻璃門關嚴鎖好,窗簾的沙沙聲一同停下。


    不知為什麽,他又想去接杯水喝,廚房裏的水龍頭放出水,衝在水槽上,聲音清晰得有些刺耳。


    喝完水後,他又重新坐迴床沿把信讀完。


    “說好的明天繼續把計劃清單裏的事情做完,我卻不辭而別了,非常抱歉。”


    後麵接上一個畫的像是笑臉的哭臉,然後另起了一行。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坐在台燈旁邊,窗外沒下雨,天暗得嚇人,風好大聲,台燈的光勉強把紙照亮了,現在是晚上一點多來著,怎麽說呢,我還是更喜歡下午三點的時候,開太陽的時候寫信,你還記得我說過這句話嗎,肯定忘了吧?你說自己喜歡夏天的時候在橋邊吹風散步,我可幫你記著呢,我真是了不起。話說迴來,你睡得真沉,今天陪我出去有這麽累嗎?不過多虧了你睡那麽早,不然我也沒機會把這封信寫給你,可能就一聲不響的溜了。我也會難過。下筆的時候有點糾結。我在想,寫點什麽好呢,一下子有好多想寫的,等寫了第一句話之後,我又不知道該怎麽往下寫了。算了,我就寫‘夕陽真好看!’吧,伱肯定能想起點什麽。我一下子就想到這個了。對了,這幾天的旅行我還是挺開心的,住旅館,吃好吃的,泡溫泉,登山,滑雪,放風箏,看麋鹿。”


    麋鹿的麋字一開始寫錯了,她用筆塗黑之後,用假名來代替。


    “還有好多好多,太多了,一張紙大概都寫不下了吧,那就不寫了。既然是離開的話,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就不拿了,帶著太麻煩,那朵向日葵也留在這了,我剛剛去拿了一下,花好重啊,果然好像不止八十克,這次你是對的……照片我想拿的,但是隻有一張,還是留在這吧,我不喜歡一看到照片就想到在一起,然後又分開的時候,那多難受啊,麻煩你幫我難受好了,嘿嘿。”


    另起一行。


    “牧村拓(對不起,沒寫敬語。因為我想寫你的全名,我會牢記你的全名。),你很帥,是個很好的人,我一開始就覺得你這人很好,還真是這樣,你太溫柔了,相比之下,我感覺自己實在是太惡劣了,不過嘛,我不討厭這樣的自己,我星野愛就是這樣一個人,可愛,貪婪,獨一無二!寫了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紙都快不夠了,不過也無所謂,反正你書還可以用呢,寫不下就寫你書裏。多嘴一句,這本書太深奧了,我一點都不喜歡,還是全英文的,我幾乎都看不懂,隻能看你的注釋了,你到底喜歡什麽啊?要我說,我還是喜歡《小王子》多一點,雖然裏麵有一句話我不是很讚同,就是‘當一個人情緒低落時,他會格外喜歡看日落’,我喜歡就是真喜歡,看的很開心呀!寫遠了。我其實還挺遺憾的。我很喜歡越後湯澤的冬天,雖然你說那是秋天,但我非要說那是冬天不可。輕井澤我也很喜歡,可是還沒玩夠,好多地方都還沒去,好多事情都還沒做,我恐怕不能和你繼續喜歡上輕井澤的秋天了,這點還挺讓人難過的。好想知道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在想什麽,你會怎麽迴答呢,水仙花?什麽是水仙花啊,我根本不懂,下次明說好啦。”


    另起一行。


    “我要迴東京了。其實也不遠,畢竟東京那麽小。你看到這裏的時候,說不定我正曬著太陽,望著東京灣發呆,那感覺絕對很好,你能理解我嗎?你肯定理解。寫了好多,差不多就寫這些吧,最後還有一件事情。你還記得我問你,你是怎麽做到識破謊言的嗎?你說隻要是說出來的話你都能識破。雖然我不信這種超現實的東西,但我還是當真一次吧。你猜猜,寫在信裏的有多少是謊言?絕對傻了吧?一想到你現在的表情我就很開心,牧村拓被我耍了!太高興了,你這故作深沉的家夥!不過呢,有句話不是假的。我會牢記你的全名,牧村拓。你會記得我嗎?”


    另起一行。


    “世界上最最貪婪的少女,星野愛。”


    信寫的很長,字體又小又緊湊,讀完之後,牧村拓又重頭再讀了一遍。


    第二遍讀罷,他起身去喝了一口水,這次把杯子裏的水全部喝完,但還是覺得嗓子很幹。


    窗外下起雨來,沒剛才那麽大,風也小了些,竹林沒那麽混亂了。


    他拿著信紙坐在台燈旁,把信讀了第三遍,這次讀完,他又把信翻了一麵,總覺得後麵還應該寫著些東西,但什麽都沒有。


    信上的字跡就像她離開時那樣消失的幹幹脆脆的,吹風機收納在旁邊,上麵還漾著一點點星野愛的頭發香氣。


    他把信折疊好,夾進書裏,書彈到星野愛上次翻到的那頁,右上角用可以擦去的鉛筆寫了一行小小的字:


    書太難懂了了,想看簡單一點的,小王子


    後麵畫了個簡略的哭臉,連句號也沒有。


    牧村拓一邊想象她仰望夜色下的竹林寫信的樣子,一邊把東西全部整理好,她到底是懷著何種心情寫下這樣的文字的呢,開心還是難過?


    他搖搖頭,把蛋糕、刀叉、蠟燭、手套,全部拿起來丟到外麵的垃圾桶,迴來之後又拾起向日葵,想插進玻璃瓶裏,但沒有。


    拿著花的時候他依舊覺得,這花無論如何也不止八十克。


    底下的照片泛著白光,他捏起來仔細看,好像時間又迴到了昨天下午,他們仿佛剛從千住博美術館出來,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把和星野愛有關的所有東西都塞進抽屜,中午的時候去外麵吃了飯。


    街上人有幾個,但聽不見什麽對話聲,光知道雨敲在傘上。


    迴到旅館,他用電視機看了會兒棒球賽。


    甲隊先是一比零領先,三十分鍾後乙隊又領先兩分,好像是上次的重播。


    觀眾的喝彩聲越聽越縹緲,他感覺有點困,就倒在床上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接近五點。


    天亮的很微妙,雨早就停了,門簷上掉下水來,但隔著玻璃聽不見響聲。


    他拿出手機聽了會兒歌,歌曲正播到《約會》的結尾,下一首是《若能綻放光芒》。


    他不禁想到星野愛在火車上唱的那幾句,說不上特別好聽,但卻非常有吸引力。


    少女現在在幹什麽呢,應該到家了吧,東京一點也不小,分開過後,應該是再也見不到了。


    旅途這一路,她總說她是個很貪婪的人,卻在離開的時候什麽都不帶走,這點的確太惡劣了,牧村拓想。


    她是個很少見的少女,可愛,熱情,純粹,但卻充滿謊言,仿佛說謊就是她生存的本能一樣。


    她沒有待在陰影中,但本身就像一片巨大的陰影。


    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看,她都徹徹底底,是需要被人拯救的。


    那天傍晚沒有晚霞,竹林濕透了,幽寂一點點侵蝕著空漠,夜幕悄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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