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三國命運的生死之戰終於結束了。玉輪國大敗,額林遁逃,高昌國和渤海國也損失不小。入夜後,將士們點起火把打掃戰場。鄭安雅躺在榻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一閉上眼睛全是硝煙、刀劍、鮮血和陣亡將士的遺體。她索性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大帳。外麵的天黑漆漆的,看不到月亮和星星,想是被烏雲遮住了。


    “陛下。”門口執戟的侍衛對她行禮。


    鄭安雅問她:“武安君在哪裏?”


    侍衛道:“武安君的帳篷裏還點著燈,想是尚未歇息。”


    鄭安雅道:“叫她來。”轉身迴到帳中。


    不一會兒,杜襄成挑簾而入,問道:“怎麽,又睡不著了?”鄭安雅有個毛病,但凡一場血戰之後,當晚必定入睡困難,此時需要有人陪伴她入睡。這個人有時是房似瑾,有時是杜襄成。


    鄭安雅應了一聲,沒說話。


    杜襄成笑道:“你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多大的人了,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鄭安雅道:“誰敢笑話我?腦袋不要了?”


    杜襄成道:“你等著,我有個法子。等會兒啊……”話沒說完就壞笑著跑出去了,弄得鄭安雅莫名其妙。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正當鄭安雅百無聊賴地抱著被子發呆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安雅,你休息了嗎?”


    是林長卿!


    鄭安雅心裏一驚,脫口而出道:“還沒呢。”


    林長卿道:“那我進來了。”


    等到他真的進帳之後,鄭安雅才發現自己隻著一身寢衣,光著腳,頭發散亂著,很不像樣。林長卿見她這般模樣也是嚇了一跳,慌忙低頭看地,問道:“你哪裏不舒服嗎?”


    鄭安雅起身披上外袍,疑惑道:“沒有啊,我隻是睡不著。你怎麽來了?”


    林長卿這才敢抬眼看她,道:“是襄成……嗯是武安君說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這家夥!”鄭安雅登時明白了杜襄成的目的,在心中暗暗罵了一句,又不得不硬著頭皮答道:“我睡不著。”對上林長卿更疑惑的表情,她又補充道:“我以前睡不著的時候都是襄成或者似瑾陪我的,剛好今晚她有事,所以……你能陪我一會兒嗎?”


    “這……”林長卿一時語塞。


    鄭安雅搬來一張交椅放在榻前:“你就在這兒坐著,等我睡著了再走,好嗎?”


    林長卿道:“好,你睡吧,我守著你。”


    兩人就這麽一坐一躺,起初倒沒什麽,但畢竟夜已深了,林長卿也累了一天,漸漸有了困意,眼皮不住地打架,頭也快支撐不住了。


    鄭安雅見他困了,用手指敲了敲他的交椅,道:“這張椅子可以放倒的,要不你躺一會兒吧,等我睡著了你再走。”


    林長卿起身擺弄了一下那張交椅,果然放倒之後和普通的單人榻沒有區別。他就勢躺了下來,沒過多久就困得閉上了眼。等到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林長卿驚恐地發現自己不在渤海國的大帳中時,像貓被踩了尾巴一般地彈起身,一抬頭對上了正在洗臉的鄭安雅。


    “你……我們……我……”林長卿這才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切,一時語塞。


    “怎麽了?”鄭安雅看著他那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偷偷用麵巾蓋住嘴角上的笑意。


    林長卿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我得走了。”


    話音未落,他披上外袍風一般地逃出了大帳,也不知聽沒聽見鄭安雅的那一句:“先用早膳如何?”


    一路逃迴自己的大帳,林長卿依然驚魂未定,他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做賊一樣的感覺了。他剛坐定茶還沒咽下,林長曄就挑簾進來了,嗆得他咳嗽不止。


    林長曄見他仍是昨天的裝束,問道:“你昨晚去哪兒了?”


    林長卿不作聲。


    林長曄歎了口氣道:“哥,我不是刻意打聽你的行蹤,隻是侍衛發現你昨晚一夜未歸,怕你出事才讓我來找你的。”


    林長卿依然不說話。


    林長曄忍不住了:“哥,你有什麽話不能跟我說的?我聽說是西帝半夜找你去,然後呢?你就在她那裏待了一晚上?”


    林長卿長出一口氣,歎道:“不然呢?”


    “你……你和她……沒發生什麽吧?”林長曄猶豫著問道。


    “當然沒有!”林長卿道:“我困了,想著在躺椅上稍稍躺一會兒的,沒想到就這麽睡著了。”


    “那,她沒把你怎麽樣吧?”林長曄問。


    “沒有,你想什麽呢?安雅是正經人。”林長卿扶額道。


    林長曄歎道:“哥,你可想過昨晚你二人共處一室的事會在兩國的輿論場上引起多大的波瀾嗎?”


    林長卿臉上閃過一陣驚慌,隨後忐忑地問道:“你們都知道了?”


    “當然,這種事傳得最快了!”林長曄沒好生氣地說,“事已至此,你打算怎麽辦?”


    林長卿道:“我已在兩軍陣前說過,會在戰爭結束後與安雅完婚,那就抓緊辦婚事吧。”


    林長曄卻有幾分同情地看著他:“你當真願意?”


    林長卿道:“願不願意都沒辦法,我無意中逗留一晚已經使她的名節受損,若是不認賬,我有何顏麵對天下人?”


    “你怎麽還愧疚上了?”林長曄幾乎跳了起來:“你沒看出來這是她在算計你?我問你,昨晚是你主動去的,還是她叫你去的?”


    “是杜襄成叫我去的,說她找我有事。”


    “那你去了之後,她有要緊事嗎?”


    “沒有,她說她睡不著,讓我等她睡著了再走。”


    “然後呢?”


    “然後?我不小心睡著了,一睜眼就天亮了。”


    “那時候她醒了沒有?”


    “醒了,在洗漱。”


    “是她叫醒你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醒的。”


    “那不得了?”林長曄道:“她醒了,發現你還沒走,不慌不忙地洗漱,也不叫醒你。你說你無意逗留了一晚損了她的名節,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你別胡說,安雅到底是女人。”林長卿兩頰緋紅,語氣急促。


    “我的好哥哥,你怎麽還替她說話?”林長曄氣得直捶案,“你知不知道神族女子大多是走婚的,即使是結婚比例最高的五姓女當中也有部分人保留了走婚的習俗?你知道她們怎麽找男人嗎?在篝火晚會上和哪個男人看對眼了就直接帶迴家,懷孕了就生,生下來一大家子一起養,也不管是哪個男人生的!”


    “長曄,你怎麽說話這麽難聽?”林長卿素來行得正坐得端,未免覺得林長曄的話有些不堪入耳。


    林長曄被他氣笑了:“你還不信?告訴你,我表姐沒結過婚,你也沒見她跟哪個男人在一起吧?可是她有個女兒,和高無疾的孩子差不多大。高無疾你還記得吧?當年是我的侍衛長,後來留在高昌國和牟清泉成婚的。外人都知道我表姐的女兒是杜家人的心頭肉,可是幾乎沒人知道她父親是誰,她連我都不告訴。問起來就是那個男人不重要,不值一提!”


    “這……”林長卿頗為驚訝,他平日裏克己複禮慣了,杜襄成這種行為對他而言根本就是無媒苟合。若是放在渤海國,平日裏百姓們罵人用的“沒爹教的東西”指的不是父親去世而是母親非婚生子,在有些禮教嚴苛的地方,這種女子甚至會被逼自殺,她們所生的子女也是最見不得人的。可是杜家人竟然拿這個孩子當寶貝,實在不可思議。


    “你從來沒和我說過你表姐有孩子的事。”林長卿道,他今天受的打擊夠多了,一時緩不過來。


    林長曄輕笑道:“這種事告訴你豈不是汙了你的耳朵?總之一句話,昨晚的事西帝不在意,神族乃至整個高昌國也不會在意,在意的隻有你和我們渤海國。所以,不是你毀了她的名節,而是她毀了你的!你要是不信,這次迴去讓太後告訴世家大族們要給你選妃,你看看有幾個體麵人家會像從前那樣巴巴地把女兒送來!”


    “胡說什麽呢?越扯越遠了!”林長卿斥責道。


    “你還是想想太後那一關怎麽過吧。”林長曄道,“這件事怕已經傳到她老人家的耳朵裏了。”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鄭河清第二天就上門了。林長卿親自出營地迎接,準備像往常一樣扶她下車,被她甩了甩袖子,他隻好尷尬地走在她身後。入了大帳,林長卿屏退眾人,隻剩他和林長曄兩個留在帳中。


    “你可知錯?”鄭河清一臉嚴肅地問道。


    林長卿垂手侍立:“母親息怒,兒子知錯了。”


    “你從小就孝順懂事,處處讓我省心。我總以為你行事謹慎,哪知道你要麽不犯錯,一下子就犯個這麽大的!未曾婚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種事你怎麽做得出來?不怕稷下學宮的老夫子們和那些世家大族們背後戳你的脊梁骨嗎?你這些年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林長卿含淚道:“都是孩兒的錯,讓母親操心了。”


    “太後,其實這事兒也沒那麽糟……”見林長卿挨罵,林長曄忍不住替他說話。


    “你閉嘴!還有臉說!臨走前我再三叫你看好他,你是怎麽看的?”鄭河清氣不打一處來。


    林長曄慌忙跪下請罪,林長卿也一撩衣袍準備跪下,被鄭河清攔住了。


    “你是帝王,老婦可受不起你這一跪!”


    正在這時,帳外有人傳話:“西帝陛下前來看望東太後”。鄭河清稍斂怒氣,和長卿長曄兄弟一起出帳迎接。


    鄭安雅聽說鄭河清來了,知道她八成是為了前天晚上的事。她前來拜訪一則是出於禮節,二則是她也很想知道,在莞爾和嫣然為間諜的事敗露之後這位姨母到底對她是什麽態度。


    “阿咪吉,您怎麽來了?”鄭安雅遠遠看見鄭河清,滿臉堆笑地迎上去。


    “我就在離此處不足百裏的武陽郡,聽說打完仗了,過來看看。”鄭河清麵無表情地說。


    鄭安雅道:“您來了怎麽不說一聲呀?我們去接您。”


    鄭河清道:“你們都有要緊事,我可不敢打擾。”


    鄭安雅笑道:“這兵荒馬亂的,又不安全,您來這裏做什麽呀?在臨淄待著多好。”


    鄭河清道:“武陽和臨淄能有多大差別?仗打贏了,哪裏都安全,打敗了,哪裏都不安全。我不過想離我兒子近一些罷了。怎麽,聽你的口氣,似乎不想見到我?”


    鄭安雅陪笑道:“怎麽會呢,您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說著上前準備牽她的手。


    林長曄見鄭河清麵色不善,怕二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爭執起來,忙將鄭安雅和杜襄成引入大帳內,又命眾侍衛退出五十步外。


    進入帳中,見左右沒有旁人,鄭安雅問道:“阿咪吉,您這是怎麽了?”


    鄭河清忍了許久,也打開天窗說亮話,道:“你問我怎麽了?我還要問你呢?我好好的兒子都讓你勾引壞了!”


    鄭安雅嘴上笑著,眼中滿滿的不以為然:“阿咪吉言重了吧。我和長卿早有婚約在身,前幾日他又當著眾將士的麵宣布會與我成婚,何來勾引一說?”


    鄭河清冷笑道:“婚約,你們的婚書在哪兒呢?你騙騙外人也就算了,這件事當初是我一手操辦的,就是為了救高昌國於水火才對外謊稱的婚約。三茶六禮一樣都沒有,算哪門子訂婚?”


    聽她這麽一說,鄭安雅也不假笑了,冷下臉來道:“如此說來,您是想悔婚了?”說完瞟了一眼林長卿,意思是:你母親要悔婚,你看怎麽辦?


    “對,我後悔了,我不能讓我兒子娶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兒媳婦!我兒子可是清清白白的!”鄭河清怒道。


    “嗬嗬,我沒有廉恥?”鄭安雅也是一股怒氣直衝腦袋,“我不知廉恥難道你知道?你這個知道廉恥的還往自己清清白白的兒子床上塞女人?沒想到啊,天不遂人願,那倆貨居然是間人!嗬嗬,哈哈!”


    “我……他……他是男人,男人多幾個姬妾怎麽了?祖祖輩輩都是這麽過來的!”鄭河清道。


    “您別忘了,您是神族,長卿也是神族後代,神族男人不能同時與多個女人保持關係,這是神族的規矩。”鄭安雅道。


    鄭河清沉默片刻,正色道:“我早就離開了高昌國,我的兒子是渤海國的王,他就得守渤海國的規矩。否則何以服眾?鄭安雅你聽好了,你不要以為抓住我一個錯處就能拿捏我,我是他的母親,無論我犯過多少錯我都是他的母親,都是為了他好。渤海國以孝道治國,成婚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長卿婚姻大事就得聽我的。我把話放在這兒,隻要我不同意,你們兩個就成不了!”


    鄭安雅一時語塞,她原本以為鄭河清的身上多少會留有一些高昌國的痕跡,不會像普通渤海人那樣迂腐,再加上之前謝氏姐妹的事,她身為太後和母親應該求個大家都體麵的結局。如此看來,當年鄭河清叛逃出國,怕是早就不把自己當高昌人了,如今的她對自己非但沒有愧疚,還有滿滿的惡意。


    兩人都不說話了,帳中死一般的寂靜。正當其他三個人發愁該如何破解僵局的時候,帳外傳來了一聲高唿:“陛下,昌平君有信使來報!”


    鄭安雅巴不得這一聲,道了一聲對不住趕緊往帳外奔。


    信使道:“啟稟陛下,昌平君在遼東境內斬殺北帝,其所部盡數被滅。”


    鄭安雅心中狂喜,又有些不敢相信:“你再說一遍,額林死了?是真的死了?”


    信使道:“北帝已死,確切無誤,遺體由昌平君遣專人保管。”


    “好啊,好啊!”鄭安雅大笑起來:“他終於死了,大患已除,大患已除啊!你火速迴去告訴昌平君,朕會親率大軍與她在仙州會合。”


    信使從容地說道:“迴陛下,昌平君說:若要集結大軍,在淞南縣最為合適,她在那裏等著您。”


    鄭安雅笑道:“好,就依昌平君。”說罷,她不再理會林長卿和鄭河清,自行點了兵馬出發。


    注:林長曄對神族走婚的描述是基於他自己的理解,不一定準確,實際上神族對待走婚是非常嚴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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