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皇後的月份已經很大了,臨盆之日逐漸臨近,人卻一直輕盈似的,隻在動輒醒睡時身子不便笨重,宮中久無喜事,偏巧是中宮遇喜,天下皆知。除了禦醫一日十幾次跟流水似的伺候著,嬪妃皇子們也是日日陪伴閑話,說笑逗樂。


    勳妃半是欣喜半是感慨,她低首嫵眉不覺憐憫含悲,道:“好在我還有一個兒子傍身,若沒了兒子,日後的淒涼不比別人好多少。”


    皇後的十指隻飄在盆盆花瓣十餘片卷成一簇的水仙,那花色由輕黃顏色漸漸泛上淡白,香極一室,格外馥鬱,道:“皇上看重你的娘家,必不會薄待了你,你好好養著身子,來日再替皇上誕育一位皇子才是。”


    勳妃眼眸盈光處瞥在那金黃交疊的花蕊,暗笑道:“我知道皇上並非真心待我,不過仰仗我娘家權勢而已,其實真心這東西,便如人的相貌,昨兒神采奕奕,今兒黯然神傷,一夕多變,總無定數。”


    皇後眼波婉轉,淡然的笑色如天邊的雲輕緩,她手指帶過一拃緞麵裙幅,道:“誰道無心便容與,亦同翻覆小人心。即便能夠無欲無求,逍遙自在,就真的能擺脫無盡無休的煩惱麽?”


    恭嬪握住衣襟旁一串白玉十八子,在手腕上輕搖轉動,淺淺含笑,道:“窮人家為吃上一口熱乎米飯而煩惱,富貴人家為了變更多的花樣做點心吃而煩惱,我倒覺得有無煩惱皆在於心,心若璀璨,絕處都能逢生;心若悲傷,即便能撥開雲霧,也處處藏著陰霾。”


    皇後靠著茶香色團福瑞壽金絲紋軟枕,沉吟道:“今兒好好的,提這些傷心的話做什麽?”


    恭嬪怔神忡忡的瞬間,竟流露一絲豔羨之色,撫慰道:“可不是嘛,這兩日京中多風,皇後主兒起坐時要小心,萬不可被風撲著了頭,這月子裏落在的毛病,一時半會兒難好。”


    皇後撫著隆起的肚子,含笑殷殷,道:“恭妹妹心思細膩,換做旁人是斷斷想不到這麽全的。”


    忽地勳妃明慧的眼光中閃過一絲喜色,旋即含恨切齒,道:“我聽說麗貴妃的兩個叔叔先後被皇上斬首了,她昨兒哭跪在養心殿門前請罪,連頭都磕破了,皇上連看都沒看一眼,便吩咐人打發了。”


    皇後頗有些意外,不覺坐直了身子側聽,道:“這事兒我怎麽沒聽說?”


    勳妃用一枚篦子篦過她的額前,那笑紋淡漠得似皚皚山端時隱時現的雲煙,低耳道:“皇後主兒身懷六甲,誰敢亂說這種抄家斬首的事,攪擾您的清靜,我聽說她的叔叔貪汙受賄百萬兩雪花銀,重刑之下供出了不少陷害忠良,賣官販爵之事,皇上最恨貪官汙吏,從踐祚之初便整飭吏治,不想他卻虎口拔須,一件件一樁樁查下去,都是要人性命的。”


    皇後的聲音平靜無塵且冷冽如寒,道:“利令智昏,如刀頭舔蜜,如此橫征暴斂,貪墨成風,真是聞所未聞。”


    勳妃的雙頰微紅且麵帶晶瑩之色,她氣喘嬌微,如輕描淡寫一般,道:“聽說四皇子為了替外祖家求恩,夜夜跪在壽皇殿磕頭悔過,他從高高在上的太子淪落成被人恥笑的庶子,心火無不落個滿目淒涼。”


    皇後撥過一盞茉莉花遞到她麵前,茶香嫋嫋如霧,透著清逸的溫熱芬芳,揚眉道:“皇上對麗貴妃如何處置?”


    恭嬪似在無聲輕歎,搖頭道:“還能如何處置,她身下育有四位皇子,不看僧麵看佛麵,總要顧念著一星半點。”


    皇後若有所思,很快含笑讚過,道:“章佳氏落得今日種種,也多虧勳妹妹的阿瑪濟事。”


    勳妃的的聲音縹緲如雲煙繚繞,她微微變色,目光卻垂向袖旁杏子紅十字福壽流蘇上,道:“這樣的功勞我阿瑪怎麽能搶呢,聽說多半是伊爾佳一族在朝中煽風點火,籠絡暗合之故,她阿瑪人前扮笑,人後使刀,誰能真心敬服呢,與他交好的臣子們無一人不私下唾棄,拍手稱快,可見她阿瑪的品性有多不堪了。”


    皇後玲瓏如蟬翼的鬢角抿得一絲不苟,她的笑意中略帶溫婉,卷起簾櫳抬頭望窗的刹那,薄薄的唇透著鄙於不屑,道:“待人皆是狡詐肚量,能得幾個人心,好在皇上天縱英明,識破他陰險麵孔。”


    幾人沉默不語,皇後再抬首時,隻見眼前一樹白梅次第開放,色澤潤白似雪花堆擁,雲錦繡軟,輕緞舒卷。這個季節冰雪消融殆盡,東風拂麵,草木逢春,金粉般的日光燦燦灑落,照在輕盈潔白的梅樹上,卷起一陣暗香清溢,搖曳一樹芬芳盈鼻。


    突然錦繡簾幕一閃,卻見趙得海匆匆忙忙趕來,他腳下一軟竟先跪下磕頭,臉色愈加發白蒼沉,道:“皇後主兒萬事如意,十一皇子不好了!”


    皇後忙撂下手捏的酸杏,並與恭嬪對視一眼,連忙道:“你好好講話,出什麽事了?”


    趙得海急得忙一邊擦汗一邊喘氣,道:“這不天氣暖和了,阿哥所的嬤嬤帶著九皇子、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在碧波潭附近遊玩,十一皇子趁人不備,便跑到結冰的湖麵滑冰,不想那湖麵的冰已化了大半,十一皇子掉進了冰窟裏,現在人還沒被撈出來,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皇後急遽起身,頭卻不覺隱隱作痛,牽動著肚腹千腸百結,素來閑雅的聲調也變得淒冷陰厲,道:“廢物!都是怎麽伺候的?瑞殷和瑞悥呢?他倆好不好?”


    趙得海穩穩扶住皇後搖搖欲墜的身子,急忙道:“好好好!十二皇子並未走近那冰麵,隻是……”


    皇後聽聞驟然臉色發白,人更晃了幾晃,扶額道:“瑞殷呢?瑞殷也墜進去了麽?”


    趙得海急得暈頭轉向,便連連頷首,道:“九皇子有神佛庇佑,才逃過一劫。”


    恭嬪沉靜的臉龐朗照著剛毅,她攙過皇後穩住心神,婉言相勸,眼中卻閃過一絲淒愴,道:“皇後主兒您稍安勿躁,我與勳妹妹立即去阿哥所照顧,九皇子無恙,您不必過於憂心,且您身子不便,實在不宜動氣。”


    勳妃微微沉思,片刻便悚然驚起握住皇後的手,柔和道:“是,皇後主兒您好好安胎,我這就迴稟皇上,再請麗貴妃過來。”


    皇後還是放心不下,勳妃前腳才走,後腳她便更衣備轎一路慢跑似的趕到阿哥所,還沒等步入殿中,己然聽得嘈雜喧鬧,沸反盈天。麗貴妃早一步趕到,她驚聽禦醫口中的種種不測,已是聲淚俱下,心如死灰,她哭得更是聲嘶力竭,舉目便見九皇子、十二皇子跪在廊外,一個怒吼便衝了出去,劈頭蓋臉就是兩個耳光,撕扯著二人的衣襟叫罵,她力氣極大,下手又狠辣,頃刻間九皇子的衣衫已被她抓得碎成條條痕跡。


    十二皇子嚇得哇哇大哭,躲在嬤嬤懷中不肯鬆手,九皇子嚇得掙脫開她的手,早早跪在滴雨簷下叩頭不止,道:“麗娘娘您息怒!兒子並沒有害十一弟!麗娘娘您息怒!”


    麗貴妃揪扯住他的衣領,目光似劍一般尖利紮人,怒叱道:“你心腸怎麽那麽狠,是毒蛇生的麽?你這個惡毒的畜生!瑞愻好歹是你的弟弟!”


    九皇子捂著臉隻連連磕頭不止,悲訴道:“麗娘娘,兒子並沒有推害十一弟,都是兒子的不好,都是兒子的不好!麗娘娘您消消氣!”


    麗貴妃呲目欲裂,緊咬下唇,眼中是烈烈恨意,道:“讓我消氣,你墜進冰窟替瑞愻受罪啊!你怎麽不去死!怎麽不去死!”


    張平遠跪行在她衣裙下拚命攔住,以一臉恭謹剛正之聲抵抗她的尖音戾氣,道:“麗主兒請您注意言辭分寸,事情尚未查明,您不許口出惡言汙蔑九皇子清譽。”


    麗貴妃啼哭的聲音像是一片枯葉在烈烈秋風裏哆嗦,她在慌亂中不停地謾罵,好發泄心中的不甘,咒道:“滾開!是皇後!還是勳妃那個賤人,唆使育的下賤坯子來害我兒子,我兒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她的皇後之位也坐不成了,一律給我兒子陪葬!”


    見了皇後儀仗過來,尚且不敢如何撕扯,卻像是發瘋了似的衝出去,一把揪住勳妃衣裙撕扯不斷,幾位皇子早就嚇得哇哇大哭起來,連著伺候的奴才嬤嬤,也在滴水簷下磕頭不止。懇請麗貴妃饒恕。


    勳妃身骨清瘦,怎會是麗貴妃的對手,隻在片刻便將勳妃揉搓得衣衫淩亂,珠翠歪斜,趙得海也顧不得尊卑,當即喝道:“放肆!皇後主兒金尊在前,你膽敢這般蹂躪。”


    麗貴妃氣得狂亂發瘋,一個耳光甩了上來落在趙得海右臉,冷哼道:“狗仗人勢的奴才,瑞愻若落下疤痕,有個閃失,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皇後的臉色已然蒼白如灰,她聲音微冷,一字字清冽如碎冰,怒道:“夠了!麗貴妃,你若這般咆哮,我立刻發落了你。”


    一眾太監宮女漸漸安靜下來,皇後伸手掀開被子,見十一皇子渾身青紫交寒,氣喘奄奄,已無脈息,便即刻轉了頭沉肅著聲音,道:“伺候十一皇子的奴才,一律發落慎刑司仔細審問,瑞愻剛剛七歲,尚且年幼,用藥必得謹慎醫治。”


    張平遠忙頷擦汗,垂眉道:“嗻,但請皇後主兒放心,奴才等定全力醫治十一皇子。”


    皇後換了一副和婉顏色,語氣深沉仿若陰雲壓頂,道:“麗貴妃,幼兒無知,磕了碰了也是有的,你這般咆哮辱罵,實在有失貴妃之尊。”


    麗貴妃麵色沉冷如雷,她睜開一雙惡毒眼睛,冷笑道:“皇後也知幼兒無知?你怎不說是有人蓄意?偏偏瑞殷、瑞悥與瑞愻玩的時候墜進冰窟,為何我的兒子墜進去了?你們兩個兒子卻安然無恙,你指使你的兒子推了我的兒子,還這般輕描淡寫,敷衍了事,這筆賬我一定記著。”


    勳妃驚魂未定,勉力沉靜下來如常言話,道:“事發突然,誰又能未卜先知,料想到這一切,麗貴妃你這樣無中生有,是冤枉了瑞殷和瑞悥,更冤枉了我與皇後主兒。”


    麗貴妃淒絕的眼兇惡地剜著皇後與勳妃,厲聲道:“你的兒子病病殃殃,奪了瑞悊的恩寵不夠,還傷了瑞愻,如此狼心狗肺的一對母子,斷不得好死!”


    麗貴妃的聲聲尖厲慘叫和不住啼哭使皇後心煩意亂,頭痛欲裂,哀聲滾滾響在耳畔,愈不禁蹙眉揚鼻,提了提憤恨聲調,道:“麗貴妃慎言!瑞悊被廢乃是聖意,與我又有何幹係!你我都為人母,愛子之心,憐子之意深厚,你若這般滿口咒怨,那我不得不下令杖殺於你,你若再胡說八道,仔細我迴了皇上做主!”


    麗貴妃怒極反笑,顫顫的手指著皇後不願放下,咬牙道:“皇後休拿皇上嚇我,你正位中宮多年,卻這樣容不下我們母子,可憐我的兒子廢黜的廢黜,出嗣的出嗣,墜湖的墜湖,皇後手腕淩厲,我們母子豈非落得了像戚夫人與趙王如意一般下場,你才甘心麽?”


    皇後立刻低聲喝斥,道:“麗貴妃,此事牽涉兩位皇子與其生母的清譽,不得不避嫌,我若處置,難免你覺得我有私心,愈加徇私偏袒,也斷不會令你心安,這事便交予皇上處置最為公允,以皇上天威之勢必然不會姑息和輕縱。”


    殿中尚有一絲寂靜入耳,皇後見張平遠疾步出來,忍不住絆住他的胳膊,道:“瑞愻怎麽樣了?可醒來了麽?”


    張平遠的臉色慘白如紙,隻好據實相答,道:“十一皇子疾寒受驚,驚厥高熱,且冷水嗆入鼻喉過久,已流進胸腹壓製心脈,奴才嚐試用拍打逼出胸腔的積水,卻無濟於事,顯然已經傷及肺腑,奴才剛剛喂下白虎奪命丹,希望可以續命。”


    麗貴妃雙眼含恨,帶著癡惘的啼哭,隻含淚迴顧榻上渾身顫抖暈厥不醒的十一皇子,更加放聲大哭,泣不成聲。


    皇後也是跌跌撞撞般的怔住,她疾言厲色的語氣中含著虛弱,道:“有沒有生還的希望?”


    張平遠汗濕衣領,仍昂首不已,道:“奴才不知,即便有生還的可能,日後也伴有智力遲緩,精神異常,聞風癲癇等症。”


    皇後的淚在瞬間洶湧而出,她不想哭,眼圈卻忍不住蓄藏淚滴,一語未畢,她也哽咽良久。皇後再不願聽她淒風驟雨般的辱罵和絮叨,她才便行至廊下,見十二皇子天真未脫,一臉頑皮,眼中猶自閃著淚花滴滴,不免柔腸心軟,俯身道:“紫繠,今日風波許是瑞悥受驚了,你先領迴去吧。”


    勳妃得旨,驚惶中的她淚水險險滑落下來,欠身道:“是,奴才這就領迴瑞悥。”


    皇後臉帶疲憊,卻眸清堅定地替她抿緊鬆散的鬢角,輕聲道:“這件事尚未查清,你這樣驚慌失措,反而惹人懷疑是你蓄意陷害瑞愻,兒女都是心上的,麗貴妃也是一時情急,才會如此失態。”


    勳妃掩麵悲啼,愈發忍不住啜泣,道:“瑞悥還小,怎麽會推瑞愻墜湖,我們母子在這後宮孤立無援,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就扯上這些不清不楚的事。”


    翠竺忙攙扶住勳妃的手臂,悲苦道:“皇後主兒還不是一樣麽?麗貴妃那些話,實在難聽,兩位主兒萬不可往心裏去。”


    殿內隱約有孩子疼痛掙紮之聲和麗貴妃的嚎叫悲泣,她不斷哭泣,尋死覓活,悲泣之聲更是連綿不絕。


    皇後急忙來到滴水屋簷下扶起九皇子入懷,更見他連連叩頭,臉色似雪,額前已是一片烏青,便心疼地落淚,道:“好了瑞殷,你清白無幹,這麽冷的天跪在這急著磕頭做什麽?”


    九皇子的臉猶自帶著驚惶不定,他垂淚不止,語氣卻依然堅定如石,道:“迴皇額娘,兒子……兒子並沒有加害十一弟,請皇額娘相信兒子。”


    皇後撫過他的左肩悄聲安慰,柔和中愈見酸澀,道:“皇額娘怎會不信你呢,至於今日之事,皇額娘定讓皇上徹查,還你和瑞悥一個清白。”


    九皇子愧然垂頭,嚶嚶泣淚,道:“十一弟至今未醒,兒子心中有愧,寢食難安。”


    皇後的唇角凝住婉順之意,蜿蜒著淒苦的笑,道:“皇額娘已經吩咐禦醫好好醫治,你暫且寬心,不要多思。”


    九皇子仍有些猶疑,皺眉道:“十一弟年幼可憐,皇阿瑪會不會不信兒子?”


    皇後並未答話,隻是眺望著遠處巍峨起伏的山脈,微微沉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鹹福春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蔎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蔎香並收藏鹹福春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