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晴空萬裏,冬日朔風依舊強勁,我定定神,問思兒道:“那個駕車的金府家臣你可認得?”思兒答道:“認得,那是金府總執事,時常來尋金哥哥們稟事的。”


    “秺侯在宮中時常與兩個弟弟在一處?”


    思兒點頭道:“我聽安上哥哥說,賞哥哥如今隨大將軍理事,很是忙碌,時常留宿於尚書台。上月賞哥哥新得長子,仍無暇歸家。他真是奇怪,旁人得了長子不都歡天喜地的麽,他卻總是悶悶不樂。”


    “秺侯娶妻生子後仍是終日不苟言笑?”我輕聲問道。


    思兒歪著腦袋娓娓道:“賞哥哥雖嚴肅,心地卻是極好。去歲我失手將中宮的琥珀枕弄出一道裂痕,賞哥哥立時在他府中找出一隻相似的送迴。若非他助我,我定要遭少府嚴懲。”思兒靠在我懷裏訥訥道:“阿母,此事你莫要告訴阿翁,他若知道了必定責罰我。”


    我聞言不禁心疼,中宮雖非驕橫,然宮規森嚴,思兒還是總角之齡,就已侍奉貴人如履薄冰。而楊瓴於紫宮內素日事忙且兼顧著陵兒諸事,還要分心照看女兒,父女兩人皆是不易。我遂叮囑道:“思兒在宮裏要謹言慎行,你阿翁本已勞碌,莫要讓阿翁百上加斤。”思兒迴道:“阿母,我省得,那事後賞哥哥也曾向我講過此話。”


    我心裏暗嘆,當初隻道是思兒相貌嬌艷俏麗,金賞一時少年慕艾而已,待得他成家立業後自當拋去這些年少心思,卻不想金賞原是對思兒動了真情。思兒相貌類父,性情卻愈來愈似我。我如她這般年紀時,亦未懂男女□□,隻將楊瓴當成遊樂玩伴與安心傾訴所想之人。看思兒方才與金賞間不算親昵卻極是熟稔的舉動,還有她言語中不經意流露出對金賞的依賴,我驚覺如今絕非僅為郎有情了,隻怕思兒早已對金賞生出戀慕之意而不自知罷了。金賞已娶妻生子,雖行事低調亦難掩其煊赫身份,且他極有可能與楊瓴一樣同為天子斥候……


    思兒心思單純,此刻隻與我叨叨著:“阿母,我今日看到那些高頭大馬,鬃毛油亮,腱肉實壯,我想它奔騰時應如挾風帶電,很是威武……”思兒犯困,不多時已在我懷裏睡熟。我摟著女兒,不禁有些後悔當初讓陵兒將金賞與霍氏結親。隻是金日磾在世時已與霍光有過結親的約定,縱然我未推波助瀾,想來思兒與金賞亦難成眷侶。


    到得安門,我與思兒分開,金府執事駕車駛入未央宮。我怏怏不樂,獨自牽馬迴迎紫裏。我剛到家中,少紋便迎上前,朝正廳努努嘴道:“那位在此候了半日。”我行入正堂,瀘楠赫然端坐於堂上飲茶。見我進來,瀘楠轉頭定定看住我。我於司馬英處看過邸報,傅介子一行輾轉西域諸國,問責樓蘭、龜茲等君王陽奉陰違,縱容匈奴使者橫行西域掩殺漢使。此時瀘楠應是迴京收拾過後方到我處,然他雖形容清慡,一雙鷹眼炯炯有神,我卻仍能從他驟深的膚色與眼角細紋看到大漠連天的風沙與趕路的勞頓。我緩緩問道:“你是隨傅君迴了?此行可有收穫?”


    “此次遠行,吾等先至樓蘭、龜茲,君王們皆口稱謝服罪過,卻仍是將匈奴使者放行。我隨傅君遠赴大宛方歸,迴程到得龜茲,那龜茲王謂傅君言那匈奴使者方自烏孫歸,駐於龜茲行館。傅君聞言立時點齊人馬殺入行館,屠盡那匈奴使者。此行雖略有兇險,卻亦有所斬獲,一雪前恥,快哉!”瀘楠一臉豪氣,侃侃而談。


    “傅君往後作何打算?”聽著瀘楠所言我亦來了興致,在他對麵坐下笑道:“從前漢使遇難,禍首雖為匈奴使者,然樓蘭、龜茲君王們亦有兩麵逢迎坐看雙爭之嫌。傅君挺身而出卻未乘勝再下一城,如此難以震懾西域諸王。”


    “再下一城,你言下之意是要……取而代之?”


    “西域蠻荒,向以武力優者勝。既如此,殺一儆百便是了,亦對那枉死西域的漢使有了交代。”


    “阿凰,你果真有王佐之才,若非出使有兇險,我真想攜你同去!”


    “你又說笑了,我一內宅婦人能做甚麽。”我一手支頤,望向瀘楠道:“我是你小姑,你叫我小名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日後若非急事,你還是在你小姑父在家時方上門來拜訪罷……”


    瀘楠一臉驚愕望向我,許久方道:“當年我隨家中商隊過定陶,便探得那伎館有一舞姬,人稱秀姐,其舞技出眾,獨掌一院專收俏麗女童傳藝。哪知我方跟執事前去打聽,那楊子恪卻已先我一步將你救出。那時執事獲知先父會趕去接你,不欲節外生枝,竟不許我去尋你,硬是啟程離去。阿凰,若當年……救你的並非楊子恪……”


    “此事並無往日假設可言”,我沉聲打斷瀘楠,“我已嫁作楊家婦,便是今日之實!”


    瀘楠麵色不豫,緩步離去。我倚在門旁,無聲概嘆。


    兩日後瀘楠傳信於我,天子下詔拜傅介子為中郎,遷平樂監。傅介子將西域諸國現況稟過霍光,霍光遂上奏天子,遣傅介子再次持節出使樓蘭。瀘楠亦在隨行之列。


    我看罷瀘楠來信,想必瀘楠一行已布下計策,揚威樓蘭以墮匈奴狂勢。瀘楠向來隨性,此番忽而如此熱心功業,莫非他立誌從政?


    我正納悶間,少紋行入書房來報,金賞喬裝造訪,似有急事。我一驚乍起,向外行了幾步,又停下對少紋道:“請秺侯移步書房來。”


    我定下心神,斂衽立於書房門外,看著金賞疾步走入。我向他行禮,側身讓他入內坐定,便目示少紋,少紋領命將房門拉上。我站於金賞對麵,無言而視。楊瓴曾言金賞父親與叔父皆逝,且下有一雙幼弟,因而他雖未及冠,卻已少年老成。此刻金賞坐立不安,見我皺眉,他忽而朝我走近手足無措道:“思兒……女公子她……昨夜於椒房殿進幸,中宮今日一早卻命長禦傳玉輅,縣官升車直往建章宮休養去了!聽聞縣官是……病了,吾弟言昨夜之事女公子似有違上意,且語涉……語涉在下”,金賞忽而跪下道:“楊中郎言楊夫人你多謀,眼下女公子若因在下見罪於天子,請夫人……”


    我手腳冰涼,顫聲打斷金賞問道:“昨夜,中宮可在椒房殿?”


    “近來中宮未有動身出行,昨夜應在椒房殿。”


    “椒房殿如此動靜,中宮應受驚嚇。秺侯內姊敬夫人,可要前往探望?”我強自鎮定,輕聲問道。


    “敬夫人?”金賞驚疑不定道:“楊夫人言下之意,是請敬夫人往椒房殿?”


    “我與敬夫人有過數年交情,敬夫人乃大將軍愛女,從前因其夫家禍事,大將軍都不曾遷怒,隻遷其隱居而已。中宮年幼受驚,必定想念母親,隻要敬夫人求得大將軍允準入宮拜候,便讓我一同隨敬夫人見過中宮再做定奪。”


    金賞沉思片刻,起身應下道:“吾這便去請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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