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後在巴勒莫和錫拉丘茲又收到了幾封信。劉易斯一如既往,每周發出一封信。他的來信也像以前一樣總是以“love1”一詞結尾,這個詞既意味著一切,又不表示任何意義。這仍然是一個表達愛情的詞?還是最庸俗不過的客套話?劉易斯表達柔情是那麽謹慎,我真不知道他的這種柔情我該領受幾分。以前,每當我讀到他專為我創造的言語時,我便獲得了他的懷抱、他的嘴唇,可如今這些話語再也不能給我溫暖,這到底是他的過錯還是我的過錯?西西裏島的太陽的烤著我的皮膚,可我的心底卻始終是這麽冰涼。我或坐在房間的陽台上,或躺在沙灘上,呆望著燃燒的天空、大海,可渾身瑟瑟發抖。有的日子裏,我打心眼裏討厭大海。它無邊無際,毫無變化,仿佛空虛一片;那水也藍得似乎發膩。於是,我幹脆閉目養神或匆匆躲避。


    1英文,意為“愛”。


    當我迴到巴黎,迴到自己家中,又有事可幹時,心裏暗暗發誓:“我必須振作精神。”重新振作起來,這就像重新調製沒有調好的沙司,是可行的。人們迴過頭去,馬馬虎虎地迴首自己的所憂所慮。我完全可以坐到羅貝爾身邊去,與他傾心交談,或者和波爾一起開懷暢飲。不過,我自己有能力獨自總結經驗。劉易斯隻不過是我一生中的一個階段而已,隻是由於機緣,才使我過分地維繫於它,過分地看重它。經受了多少年的壓抑之後,我渴望得到新的愛情,於是便公然招引了這段私情。我之所以對它無度地大加頌揚,是因為我自己作為女人的這一生已經接近暮日。可實際上,我可以拋棄這段私情。如果劉易斯主動離棄了我,我輕易就可迴到自己以前那種禁慾的日子中去,或者還可以去找新的情夫。人們都說隻要去尋覓,總能找到的。我錯就錯在對自己的肉體太認真。我需要接受一次分析,使我學會灑脫。啊!寧肯自已經受痛苦而背叛他人,多難啊!有那麽一兩次,我試著對自己說:“這段私情總有一天會結束的,我終將迴到我自己的道路上來,僅僅在身後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既然如此,何不幹脆下決心了卻這段私情。”可我馬上生起自己的氣來。多麽荒誕的鬧劇!自以為我們這段私情隻掌握在我一人手中,實際上是以一種影像取代劉易斯,是把我自己變成幽靈,是把我們的曆史化為蒼白無血的記憶。我們的愛情決不是可隨便從我生命中摘除出來講給自己聽的一種軼聞趣事;它不在我手中捏著,而是由劉易斯和我共同擔負。閉起眼睛不足以取消太陽,否認這一愛情,僅僅是蒙住自己的眼睛。不,我拒絕謹慎的思慮、虛假的寂寞和可卑的慰藉。可我終於明白了這種拒絕本身也是虛假的,因為實際上,我並不真正擁有我自己的這顆心髒。我難以戰勝每次拆開劉易斯的來信時侵襲著我的那股焦灼不安的心情;我理智的言語填不平我心間的這片空虛。我已經不可救藥。


    多麽漫長的等待啊!十一個月,九個月,我們倆之間始終隔著千山萬水,始終存著幾多疑慮。秋來夏去。10月的一天,納迪娜對我說道:


    “我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她的目光中同時交織著不安、挑釁與困惑的神色。


    “什麽事?”


    “我懷孕了。”


    “肯定?”


    “絕對肯定。我看了醫生。”


    我打量著納迪娜,她向來善於保護自己,隻見她的目光中閃現出一種狡黠的光芒。我說道:


    “你是故意懷孕的吧?”


    “怎麽了?”她反問道,“想要個孩子又不犯罪。”


    “你懷的是亨利的嗎?”


    “我想是的,既然我一直是在跟他睡覺。”她冷笑道。


    “他同意的?”


    “他還什麽都不知道。”


    我追問道:“他希望有個孩子嗎?”


    她吞吞吐吐:“我沒有問過他。”


    出現了一陣沉默。我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你想把孩子怎麽樣呢?用來剁肉餡?”


    “我是想問:你打算和亨利結婚嗎?”


    “這是他的事。”


    “你總有自己的主意吧。”


    “我的主意,是要有個孩子。至於其他嘛,我不求任何人。”


    納迪娜從來就沒有跟我談起過這種當母親的欲望,連一個字也沒有提過。難道自己是出於惡意才懷疑她主要是想採取這種手段要挾亨利與她成婚嗎?


    “你最終不得不去求人。”我說道,“至少有一段時間,必須要有人來承擔這一負擔,不是你父親就是亨利。”


    她一副故作的屈尊姿態哈哈大笑道:“哎喲,那請你給我出個主意,我看你憋在心裏都快要憋死了。”


    “你肯定會責怪我一輩子的。”


    “說吧。”


    “在沒有十分的把握肯定亨利真心想要娶你之前,不要向他提出這個要求。我說真心想娶你,是指他要你確實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僅僅是為孩子和你。不然,這必定是一次不幸的婚姻。”


    “我決不會向他提任何要求。”她尖聲道,那聲音尖得不能再尖了。“可誰跟你說他就不願意?當然,如果你問一個男人想不想要孩子時,他總是害怕的。可一旦孩子落地,他就高興極了。我認為結婚、建立一個家庭,這對亨利很有好處。流浪的生活,這已經過時了。”她停頓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


    “你讓我出個主意,我已經出過了。”我說道,“如果你真心認為結婚對亨利對你都不是負擔的話,那你們就結。”


    我懷疑納迪娜又想從家庭主婦的生活中汲取幸福,看不出她會專心地照顧丈夫和孩子。如果亨利是出於承擔責任娶她為妻,那他會不會因此而對她心存積恨?我沒有膽量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沒料到反倒是他先提出了要進行一次單獨交談。那是在一天晚上,他來後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進羅貝爾的工作室,而是敲響了我臥室的門:“我不打擾您吧?”


    “不。”


    我坐在長沙發上。“您是在這上麵行醫?”他一副打趣的神態問道。


    “是呀,您想試一試?”


    “誰知道?”他說道,“我倒需要您給我解釋解釋我為何感到自己正常得到了那麽絕望的地步。這很值得懷疑,不是嗎?”


    “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懷疑的了!”我激動異常地說道,他不禁看了我一眼,顯出幾分驚詫的神色。


    “那我真的應該讓人給我治一治了。”他樂嗬嗬地說:“可我今天想跟您談的不是這件事。”他添了一句,繼而微微一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來此是請求您允許我向您女兒求婚的。”


    我也微微一笑:“您會做一個好丈夫嗎?”


    “我盡力為之。您擔心我?”


    我猶豫片刻,接著開誠布公地說道:“如果你們成婚僅僅是為了解決納迪娜的難題,那我確實有幾分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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