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默裏家,您真不討厭嗎?”到了星期一,他吞吞吐吐地問我。


    “一點兒也不,相反感到高興。”


    “那就今晚去。”


    我驚詫地看了看他:


    “我想您在這兒還有許多事要做吧?”


    他笑道:


    “不做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便和默裏一家坐在一間玻璃門窗都很寬敞的房間裏一塊兒喝咖啡。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外的一塊山嘴石岩上,天空的蔚藍和大海的喧囂全都透過窗戶滲入屋內。劉易斯一邊大口吃著抹了黃油的烤麵包片,一邊說著話,上氣不接下氣。看他那歡樂的神采,仿佛他終於實現了自己最寶貴的夢幻。必須承認一切都無可挑剔,無論是景色、氣候,還是這早餐,以及我們主人的微笑,可我卻感到很不自在。盡管和藹可親,但埃倫還是讓我害怕。她那灑脫風雅的外表,富有魅力的內心世界和兩個健康迷人的孩子,無不證明她是一位完美無瑕的年輕主婦。凡是如此幸福美滿地照顧到生活中每一個細節的女人總是讓我感到有點兒恐懼。我馬上就要陷進這個緊密的生活圈了,但其中卻沒有我的位置。我感覺到被緊緊地縛住了手腳,同時又無依無靠,四處漂浮。


    小男孩八歲,名叫迪克,很快對劉易斯十分友好。他領我們順著一條陡峭的羊腸小道來到崖石下的一個小水灣。整個上午,劉易斯都在水上或沙灘上與孩子玩球。我遊泳、讀書,並不感到厭煩,可心底仍然自問:“我在這兒幹什麽呢?”下午,默裏開車領著我們沿海岸遊覽,埃倫沒有陪我們一塊兒玩。迴去後,我們倆單獨在那間吃飯的屋子裏對著斟滿威士忌酒的杯子呆了很久。我猛然意識到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還是相當多的。默裏每天白天的時間都是按計劃在打字機前度過;至於埃倫,她顯然沒有一分鍾空暇屬於自己支配。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感覺漸漸好了起來。


    “這地方多麽美麗!”我說,“默裏多麽客氣!我感到滿意。”


    “對,在這兒確實好。”劉易斯說。


    收音機正播放一支古老的小曲,我們默默地傾聽了一會兒。冰塊在杯中叮噹作響,耳邊傳來了孩子的笑鬧聲,一股香噴噴的點心味與大海的氣息混合在一起。


    “就該這麽生活!”劉易斯說道,“一幢自家的房子,一個愛妻,既不過分又不欠缺地愛著她,再有幾個孩子。”


    “您認為由於這種緣故默裏才愛戀著埃倫嗎?是因為愛她愛得既不過分又不欠缺嗎?”我好奇地問道。


    “顯然是。”劉易斯答道。


    “那她呢?她怎麽愛他呢?”


    劉易斯微微一笑:


    “既過分又欠缺,我猜想跟所有女人都一樣唄。”


    “他又在怨恨我。”我有點傷心地想。無疑是那個家庭幸福之美夢剛剛掠過了他的腦海。我問道:


    “您覺得像這樣幸福嗎?”


    “至少不會不幸。”


    “不一定。有些人因為感覺不到自己幸福便覺得不幸。我認為您就是這種人。”


    劉易斯淡淡一笑:“也許。”他說道,接著思慮片刻。


    “不過,我還是羨慕默裏有兒有女。總是孤燈隻影地隻為自己一人而活著,這太令人倦怠了,最終便顯得活在世上純屬枉然。我愛孩子。”


    “呃,那您哪一天結婚,肯定會有孩子的。”我說。


    劉易斯一副遲疑不決的神態看了看我:“這可不是明天或後天的事。”他說道,“以後吧,再過幾年,為什麽就不行呢?”


    我對他微微一笑:


    “對,為什麽就不行呢?再過幾年……”


    這正是我所企求的:再過幾年。我住得遙不可及,年歲也不饒人,要山盟海誓永不分離是不可能了。但願我們的愛情能存在足夠長的時間,最後能在甜蜜中慢慢消失,在我們的心田留下無瑕的記憶和永存的友情。


    晚餐十分豐盛,默裏又那麽友好,我終於被感化了。喝咖啡時來了不少人,我心裏挺舒暢的。眼下尚屬季初,來羅克波特消夏的遊人還寥寥無幾,他們相互間都是熟人,渴望見到新的麵孔,他們對我們十分熱情。劉易斯很快退出交談的行列,幫助埃倫做三明治,調雞尾酒。我盡量一一迴答他們向我提出的種種問題。默裏引起了一場有關精神分析學與馬克思主義關係的討論,在這一方麵我知道的不比其他人更多,可由於他一再催促,我講了許多。當我們倆重又迴到自己的房間,劉易斯一副驚訝的神態打量著我。


    “我最終看來得相信這隻小腦瓜裏又長了一個大腦!”他對我說。


    “一隻人造大腦,對吧?”我說。


    “不,您有一隻真正的大腦。”劉易斯說道。他繼續打量著我,眼中含著幾分責備:“真怪,我從來沒有想過您是一位有頭腦的女人。對我來說,您完全是另一種人!”


    “跟您在一起,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另一種人!”我撲進他的懷抱,說道。


    他是多麽使勁地抱著我!啊!突然間,再也沒有任何疑問。隻要他在這兒,也就滿足了。他的大腿和我的大腿緊緊地纏在一起,我身上感覺到他的唿吸、他的氣息和他那兩隻狂暴的大手。他用過去的那種聲音唿喚著我:“安娜!”他的微笑也如同往昔把他那顆心連同他的肉體全都獻給了我。


    我們一覺醒來,天上海上金光閃爍。我們借用默裏夫婦的自行車,騎到了村莊裏。人們在橋頭漫步,久久地觀望著小船、漁夫、漁網和魚兒。我唿吸著新鮮的海鮮味,陽光撫摸著我,劉易斯挽著我的胳膊,臉上笑盈盈的。


    我激動地說:“多麽美麗的清晨!”


    “可憐的高盧小丫頭。”劉易斯聲音溫柔地說。“隻要有了一點兒滿足,她就會自認為身處天堂!”


    “藍天,大海,還有我心愛的人,這一切並不那麽微不足道。”


    他緊摟著我的胳膊:“哎!您的要求並不太高!”


    “我隻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我說。


    “您說得對。”劉易斯說,“應該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東西。”


    天空越來越藍,太陽越來越暖,我聽到心中響起一陣歡樂而響亮的聲音。“我勝利了!”我自言自語道。我同意來這兒是對的。劉易斯感到自由,明白了我的愛不會使他失去什麽。下午,他在海灘上又和迪克玩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欣賞他的耐心。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這麽鬆弛。默裏領我們去朋友家,吃罷晚飯,劉易斯這一次沒有設法躲到一旁去,而是滔滔不絕地侃侃而談。確實,他總是少不了讓我吃驚,若非親眼所見,我不相信聚會時他會這般閃光。可他確實引人注目。他巧舌如簧,寥寥數語就把我們的旅行吹得天花亂墜,以致從他嘴中說出的瓜地馬拉城比真正的瓜地馬拉城還更逼真,說得大家都動心要去那兒看看。當他模仿印第安兒童背著沉重的東西一溜煙小跑時,一些女人讚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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