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中充滿著挑釁,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威脅。“有時要善於失去自己,”我說,“如果不冒險,就一無所獲。”


    “我寧願一無所有也不願去冒風險。”劉易斯以不容置辯的口吻說道。


    我理解他,他曆盡了多少艱難才獲取了這一點安寧,自然要不惜一切地加以維護。然而,他卻是多麽不顧一切地愛我。難道他會因此而感到後悔嗎?


    “您剛才踢那一腳,是因為您感到失落的緣故嗎?”我問道。


    “不是。我不喜歡那種動物。”


    “您當時顯得可真像個兇神惡煞。”


    “我就是這副樣子。”劉易斯說。


    “跟我可不這樣。”


    他莞爾一笑:“跟您很難那樣。去年我試過一次,您馬上哭了。”


    我們走進了屬於我們倆的房間,我問道:“劉易斯,您不責怪我吧?”


    “責怪什麽?”他問道。


    “我不知道。什麽都責怪,也什麽都不責怪。責怪我擁有兩個生命。”


    “要是您隻擁有一個,那就不會在這兒了。”劉易斯說。


    我不安地看著他:


    “您責怪我?”


    “不。”劉易斯答道,“我不責怪您。”他把我緊緊地貼在他身上:“我要您。”


    他猛地掀起蚊帳,把我扔到床上。當我們一絲不掛緊貼著身子時,他聲音快活地說道:


    “這是我們最美妙的旅行!”


    他神色一亮,再也不感到失落了。隻要在我的身上,他怎麽都舒服。我內心的不安也蕩然無存。我們在對方的懷抱裏所獲得的安寧與歡樂會比任何一切都要強大。


    四處閑逛,周遊世界,以親眼目睹不複存在的和與您無關的一切,這是一種十分不光彩的行動。對此我與劉易斯都持同樣看法,但盡管如此,旅行仍然給了我們莫大的樂趣。在烏斯馬爾,正值星期天,印第安人在神殿的陰影處打開了野餐用的食品簍子;我們跟著一幫身著長裙的女人,手扶著鐵索登上早已被損壞的石階。兩天後,我們飛越了飽飲雨水的叢林;飛機高高地升上天空,再也沒有下降;是騰起的地麵前來迎接我們,它獻給了我們一個靜臥於綠色叢中的藍色大湖和一座平整四方如小學生作業本的都市:瓜地馬拉。城中,貧困破舊的街道,兩邊盡是低矮的長條房屋,集市場上倒是一片歡騰,農婦們赤裸著雙腳,衣衫襤褸,頭頂著一簍簍鮮花和水果。安地卡旅店的花園裏,一簇簇紅花、紫花和藍花垂掛在樹枝上,遮沒了牆壁。大雨瘋狂地傾瀉,雨點又密又熱,一隻被縛的鸚鵡啼叫著在架子上上蹦下跳。在阿蒂特蘭湖畔,我們睡在一座帶有遊廊的平房裏,四周生長著高高的石竹;一艘遊輪把我們送到了聖地亞哥,纏著紅色頭巾婦人搖晃著懷裏的嬰兒,嬰兒們全都用圓圓的兜帽從頭到肩罩得嚴嚴實實。在一個星期四,我們闖進了奇奇斯特南戈1集市場。廣場上到處支著遮篷,擺著貨攤;身著繡花緊身上衣和閃色花裙的婦人們在賣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有糧食、麵粉、麵包、幹果、肉禽,也有陶器、提兜、腰帶、涼鞋,還有數公裏長的麵料,那呈彩繪玻璃和陶瓷色彩的顏色是多麽漂亮,連劉易斯也興高采烈地動手去摸。


    1遊覽勝地,位於瓜地馬拉城西北部,因其殖民時期的建築與豐富多彩的印第安人集市場而著稱。


    “買下這塊紅麵料吧!”他說,“要麽這種有小鳥圖案的綠麵料。”


    “等等。”我說道,“什麽都得看一看。”


    這種種神奇的珍品中最令人讚嘆的,要算有些農婦身上穿著的那種古色古香的“繪繡衫”2。劉易斯指著一件這種古式繡花衫讓我看,隻見淡藍色、紅色、淡金色柔和地融為一體。我說:“要是賣的話,這我倒想買一件。”


    2原文為“huipils”,此處為試譯。


    劉易斯打量著這位拖著長發辮的印第安老太婆:


    “她說不定真賣。”


    “我不敢開口問她,再說講什麽語?”


    我們繼續溜達。一些婦人用手揉著玉米麵團,一隻隻鍋裏裝著一種黃色的葷雜燴,正在火上慢慢地煮著;有幾家人正在吃飯。廣場的兩側,一邊一座白色的教堂,兩條石階直通教堂的入口處。石階上,一些打扮得像輕歌劇中鬥牛士似的漢子在搖晃著香爐。我們透過煙霧向大教堂走去,濃濃的焚香使我迴想起我那虔誠的童年時代。


    “我們有權進去嗎?”我問道。


    “他們能對我們怎麽樣?”劉易斯反問道。


    我們進了教堂,我馬上被一股馥鬱的香味熏得喘不過氣來。裏邊沒有椅子,也沒有跪凳,不見任何座位。一塊石板地麵設著燭壇,閃爍著紅紅的燭光;印第安人相互傳遞著玉米粒,一邊嘰哩咕嚕地祈禱著。祭壇上陳放著一具木乃伊,上麵覆蓋著錦緞和鮮花;正對麵,是一個高大的耶穌,渾身是血,一臉痛楚的樣子,身上掛滿了沉甸甸的織品和首飾。


    “要能聽懂他們說什麽就好了!”劉易斯說道。


    他看著一位跛腳老人在為一些跪著的婦人祝福。我拉了拉他的胳膊:“出去。這焚香味熏得我頭疼。”


    當我們走出教堂,劉易斯對我說:


    “瞧,我並不認為這些印第安人都很幸福。他們衣著歡快,可他們本身並不快活。”


    我們買了腰帶、涼鞋和麵料。那位身著令人讚嘆的繪繡衫的老太婆還呆在原地,可我不敢開口問她。在廣場的咖啡一食品雜貨店裏,幾個印第安漢子正圍著一張桌子在喝酒,他們的妻子都坐在各自丈夫的腳下。我們要了一些玉米餅,跑堂的給我們送上了食鹽和綠色的小檸檬。兩個印第安小夥子跌跌撞撞地在他們中間又蹦又跳。他們好像一點也不會玩樂,這樣子叫我看了心碎。外麵,商販已開始收拾貨攤。他們把陶器壘成構造複雜的一摞摞,背在身後;還有的額頭上纏著一根皮帶用以固定頭上頂著的東西,一溜小跑地離去。


    “看看這種樣子!”劉易斯說,“他們全把自己當作了牛馬。”


    “我猜想他們太窮了,買不起驢子。”


    “我想也是。可他們如此貧窮,卻顯得那麽心平氣和。他們最氣人的就是這點。我們迴去怎麽樣?”他接著問道。


    “迴去吧。”


    我們迴到旅館,可他在大門口便離開了我:“我忘了買香菸。馬上就來。”


    我們房間的壁爐火燒得旺旺的。這座小太陽城所處的地勢比法國海拔最高的村鎮的地勢還更高,夜裏很可能變涼。我躺在火苗前,火苗子發出一股噴香的樹脂味。這間房子很讓我喜歡:粉紅色的泥灰牆和色彩紛呈的地毯。我想起了劉易斯,我為能獨處五分鍾感到高興,因為這可以使我有機會思念他。顯而易見,秀麗的風光不合劉易斯的口味。讓他看一看神殿、風景、集市場,他總是很快就看錯了對象。他看到的是人。怎樣才應該算是一個人,他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作為一個人,他首先應該不安於天命,要具有自己的願望,並要為實現自己的願望而鬥爭。他本人十分知足,可他激烈反對被別人剝奪一切。他的小說中隱含著某種交織著柔情與殘酷的古怪情感,因為他既痛恨壓迫者,幾乎又同樣憎恨過分安於天命的受壓迫者。對所有那些至少企圖從文學、藝術、毒品,甚至罪惡中尋找個人出路的人們,他都抱有同情,尤其是對那些企圖從幸福之中尋求個人慰藉的人。他真正欽佩的是偉大的革命者。他並不比我更有政治頭腦;可他深深地愛戴史達林、毛澤東、狄托。美國的共產黨人在他眼裏都是糊塗蟲和膽小鬼,可我猜想若在法國,他準成了共產黨員,至少會去爭取。我朝房門扭過頭去。他為何還不迴來?我漸漸焦慮不安起來。最後,他終於迴來了,胳膊裏夾著一包東西。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名士風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法]西蒙娜·德·波伏娃並收藏名士風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