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什麽地方?”我問道。


    “我也在自問呢。”


    越過古城牆,可見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色叢林,叢林間點綴著金鳳花的火紅色。沒有一塊農田。我問道:“可他們在哪裏種玉米呀?”


    “學校到底教您什麽了?”劉易斯以自負的口吻說道:“播種季節,他們燒掉一塊叢林;收穫後,樹木很快便又長起,再也看不到被燒的痕跡。”


    “您從哪兒得知的?”


    “噢!我生來就知道。”


    我哈哈大笑起來。“您撒謊!您是從哪本書上學來的,肯定是昨晚趁我睡著時讀的書。不然,您昨天在車上就會對我說的。”


    他一副笨拙的神態:“可這還是挺有意思的,哪怕一些瑣碎小事,您總能揭穿我。對,我昨天晚上在旅店找到一本書,我想對您炫耀炫耀。”


    “那就對我炫耀吧。您還知道些什麽?”


    “玉米自己生長。農民一年用不了勞動幾個星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有時間建造了這麽多的神殿。”他突然口氣激烈地補充道:“您設想一下那種生活!啃著玉米餅,搬運大石塊,頭頂著這種太陽!日複一日地吃飯、流汗,流汗、吃飯!人類作出的犧牲,不僅僅如此,這還不算是最悲慘的。想想那千百萬不幸的人們,軍閥和教士把他們當作牛馬來使喚!這是為什麽?是出於愚蠢的虛榮!”


    他充滿敵意地凝視著這些金字塔。過去,它們一座座全都伸向蒼穹,如今在我們眼裏卻好似重壓著大地。我並沒有因為他憤怒而憤怒,也許是因為我從來就不屑為了填飽肚子而去流血流汗,也許是因為這所有的災難已經早已屬於過去。但是,我已經不能像十年前那樣毫無感慨地陷入對這一死滅的美的靜觀之中。這一為了其建築而犧牲了多少人性命的文明並沒有留下什麽;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殘酷,更令我憤慨的是它的貧乏。如今隻有一小撮考古學家和美學家對這些遺蹟感興趣,遊客們也是不由自主地一個學著一個將它們攝入自己的照相機鏡頭。


    “我們下去怎麽樣?”我問道。


    “怎麽下去?”


    支撐著平台的基牆仿佛是四條垂直的線,其中一堵牆飾著光與影,誰也想不到可在上麵落腳。劉易斯哈哈笑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跟您說過隻要離開地麵兩米高我就暈得可怕吧?我不知不覺地登上了頂部,可再也沒辦法下去了。”


    “怎麽也得下!”


    劉易斯朝平台中央退去:


    “不行。”


    他重又微微一笑:“十年前在洛杉磯我餓得要死,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給一家工廠煙囪的頂部抹灰泥。別人用一隻筐子把我吊了上去,我在上麵整整呆了三個小時,怎麽也沒有勇氣從裏麵爬出來。他們隻得再把我放下來,我又兩手空空走了。後來兩天,我可一點兒東西也沒有吃到。您相信吧!”


    “您會眩暈,真怪!”我說,“您見識那麽廣,什麽都經曆過,我以為您膽子大著呢!”我向石階走去:“有一家子美國人正準備上來,我們下去吧!”


    “您不害怕。”


    “我害怕。”


    “那就讓我在您前麵走。”劉易斯說。


    我們手牽著手,側著身子往下走,當我們來到底部時,渾身盡是冷汗。一位導遊正在給一組遊客介紹瑪雅精魂之奧秘。我喃喃地說:“旅遊多有意思啊!”


    “對,是很有意思!”劉易斯說道。他拉著我:“咱們迴去喝一杯。”


    下午天氣酷熱,我們在客房門前的吊床上打了個盹。過了一會兒,像是條件反射似的,我突然好奇心十足,朝森林扭過頭去。


    “我多麽想到那林中去轉一圈。”我說道。


    “為什麽就不行呢?”劉易斯說。


    我們突然置身於叢林濕漉漉的岑寂之中,沒有一個遊客;一些紅螞蟻馱著尖尖的草根成群結隊地朝著無形的大本營行進;一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一群群蝴蝶馬上四處飛開,有粉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還有黃色的;藤中的積水一滴滴落到我們身上。遙遠處,在小徑的盡頭,不時可見一座座神秘的荒塚,無論是神殿,還是宮殿,早已成為廢墟,無不葬身於亂石之中;有的被掘了一半,可荒草已把它們整個兒淹沒。


    “好似誰也沒有來過這兒。”我說。


    “對。”劉易斯毫無熱情地說。


    “瞧那小徑的盡頭,是一座大神殿。”


    “對。”劉易斯又哼了一聲。


    這是一座十分宏偉的神殿。金色的蜥蜴在碎石中暖著身子;雕塑已經麵目全非,惟有一條巨龍露著猙獰的麵目。我指著龍對劉易斯說:


    “您看見了?”


    “我看見了。”劉易斯說道,臉上仍然死氣沉沉。


    他突然飛起一腳,朝龍頭踢去。


    “您在幹什麽呀?”


    “踢了它一腳。”劉易斯說。


    “為什麽?”


    “我討厭它瞧著我的那副樣子。”劉易斯在一塊崖石上坐了下來,我問道:“您不願圍著神殿轉轉?”


    “您自個兒去吧。”


    我圍著神殿轉了一圈,可我心不在焉,隻見到一塊石頭壘著一塊石頭,沒有任何意義。我迴到劉易斯身邊,他一動不動,臉上那般茫然,仿佛已經脫離了自己。


    “您看夠了嗎?”他問道。


    “您想迴去了?”


    “如果您已經看夠了的話。”


    “看夠了。”我說,“咱們迴去吧。”


    夜幕降臨了。最早飛出的黃螢已經隱約可見。我焦慮不安地暗自在想,總的說來我對劉易斯還很不了解。他是多麽憨直、誠摯,以致我覺得他有點兒傻!可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當他飛起那一腳時,樣子並不善良。他眩暈,這又意味著什麽?我們默默地行走著,他在想誰呢?


    “您在想誰呢?”我問道。


    “我在想芝加哥的家。我離家時燈沒有關,路人準會以為裏麵有人,可根本就沒有人。”


    他聲音中隱含著淒楚。


    “您為在這兒呆著感到遺憾嗎?”我問道。


    他淡淡一笑:“我真在這兒嗎?真有意思,您就像是個孩子,一切在您看來都是真實的,可這一切我覺得像是一個夢:一個被另一個人夢見的夢。”


    “可這明明是您,是我。”我說道。


    劉易斯沒有答腔。我們走出了叢林,天已全黑。天上,古老的星座亂七八糟地橫陳在散亂的新星之間。一瞥見客棧的燈光,劉易斯微微一笑:“終於到了!我剛才感到自己失落了!”


    “失落了?”


    “那些遺蹟是多麽古老!太古老了!”


    “我倒十分喜歡失落的感覺。”我說。


    “我可不喜歡。我過去失落的時間太久了,以為再也無法尋迴失去的自我。而今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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