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6月來,我一直沒有見到波爾。克洛蒂纏上了她,邀請她到她家在勃艮第的城堡去度夏:波爾竟然接受了邀請,令我極為驚詫。我一迴到巴黎,便給波爾打了電話,對她話聲中那種輕快而又冷淡的客氣勁兒,我實在困惑不解。


    “當然,我很高興見到你。明天有時間一起去參加馬爾加迪埃畫展的開幕式嗎?”


    “我更樂意找個更安靜的地方和你見一麵。你沒有別的空暇嗎?”


    “我很忙。等等。你能在明天午飯後來一下嗎?”


    “沒問題。一言為定。”


    多少年來,波爾第一次一身城市人的打扮給我開門。她身著一套灰色交織呢新潮西服,裏邊是一件黑色的襯衫,頭發高高地挽起,額前留著劉海,眉毛修得細溜溜的,臉上變得臃腫起來,還有點輕微的酒糟鼻。


    “你好嗎?”她滿懷深情地問:“你假期愉快嗎?”


    “很好。你呢?你高興嗎?”


    “十分高興。”她答道。聽她口氣,好像帶著深長的弦外之音。她一副既尷尬又挑釁的神態細細打量著我,“你不覺得我變了嗎?”


    “你好像氣色很好。”我說,“你還有一套十分漂亮的西裝。”


    “是克洛蒂送給我的禮物,是巴爾芝時裝店製作的。”


    她衣服裁剪考究,鞋子式樣雅致,確實無可挑剔。可是比起她以前為自己創造的那種過時的裝束來,我覺得她現在這身打扮反倒顯得更加奇怪了;也許隻是因為我對她這種新的風度還不習慣吧。她坐下來,叉起雙腿,點燃了一支香菸。“你知道,”她微笑著說,“我是一個新派女郎了。”


    我不知如何迴答才好,傻乎乎地說道:


    “是克洛蒂的影響吧?”


    “克洛蒂隻不過是個託詞而已,盡管她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女人。”她說道,接著思索了片刻:“人呀,比我想像的要有意思得多。一旦不再與他們疏遠,他們便一心跟你親近。”她用挑剔的神態打量著我:“你應該多出門走走。”


    “也許。”我怯懦地答道:“那邊都有些什麽人?”


    “噢!什麽人都有。”她興高采烈地說。


    “你難道也要搞一個沙龍?”


    她答道:“你以為我沒有這個能耐?”


    “恰恰相反。”


    她一抬眉毛:“恰恰相反?”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她接著冷冷地說:“反正眼下要顧其他的事。”


    “什麽事?”


    “我在寫作。”


    “那好!”我滿懷熱情地說。


    “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才女。”她笑眯眯地說,“可那邊的人都說白白浪費如此的天賦,豈不是罪孽。”


    “你寫什麽呢?”我問。


    “叫什麽都行:短篇小說或者詩。難以歸類。”


    “你把自己寫的給亨利看過嗎?”


    “當然沒有。我告訴他我在寫作,可我什麽也沒給他看過。”她一聳肩膀:“我肯定他看了準會困惑不解。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創造新的形式。再說,我眼下進行的試驗,該獨自去搞。”她正麵看了我一眼,接著莊重地說:“我發現了寂寞。”


    “你不再愛亨利了?”


    “當然愛。可把他當作一個自由人來愛。”她把香菸往空壁爐裏一扔。“他的反應真奇怪。”


    “他意識到你變了嗎?”


    “顯然知道。他又不傻。”


    “說來也是。”


    可我卻感到自己真傻。我用目光詢問著波爾。


    “首先,他迴巴黎後,我對他沒有任何表示。”她得意洋洋地說,“我等著他先來電話,他果然很快就打了電話。”她靜思片刻,接著說:“我穿上了漂亮的西服,樣子十分安寧地給他開了門,他臉色驟變,我感覺到他慌亂不堪。他轉過身去,把額頭倚在窗台上,以便遮著自己的臉,我呢,卻從容不迫地跟他講述我們倆和我自己的事。後來,他神態十分古怪地看了看我。我馬上明白了他已經打定主意,要考驗我。”


    “為什麽要考驗你?”


    “他一時憋不住想建議我重新一起生活,可他很快控製住了自己。他想對我有十分把握,他有權表示懷疑。這兩年來我對他可不怎麽順。”


    “後來呢?”


    “他嚴肅地向我解釋他愛上了小若賽特。”她縱聲大笑道:“你想像得到吧?”


    我吞吞吐吐:“他真的跟她有事,不會吧?”


    “當然不會。可他根本用不著跟我說愛她。若愛她,他決不會告訴我的。他是要觀察觀察我,你明白吧。可是我先贏了,既然我自己得到了滿足。”


    “我明白。”我說道,盡力扮出一個信賴的笑臉。


    “最有趣的,”她快活地說,“是他同時又大獻殷勤,真難以想像:他隻是不願意我影響他,可一旦我不再愛他,我想他準能把我給殺了。好了,他跟我談起了格雷萬博物館。”


    “怎麽談起的?”


    “就像這樣,隨便談起的。傳說有一個院士,好像是莫裏亞克或者杜阿梅爾,馬上就要在格雷萬博物館有自己的塑像,你知道亨利對此是不在乎的。實際上,他是在暗示他戀上我的那個美妙的下午。他希望我迴想起過去。”


    “真複雜。”我說。


    “不。”她說,“真幼稚。再說,最容易做的事隻有一件。四天後就是彩排,我找若賽特說去。”


    “為什麽事要找她談去?”我不安地問。


    “噢!什麽都為,也什麽都不為。我想製服她。”波爾輕佻地一笑,站起身來問道:“你真不願意參觀那個畫展?”


    “我沒有時間。”


    她在自己頭上搭了一頂黑色的貝雷帽,戴上了手套。


    “說真心話,你覺得我怎麽樣?”


    我再也不是從心底,而是從她臉上尋找答案。我認認真真地答道:


    “你美極了!”


    “星期四看彩排時見。”她說,“你參加夜宵招待會嗎?”


    “當然。”


    我和她一起下樓。她連走路的姿態也變了。她從容不迫地逕自走去,可這是一般夜遊者的從容勁頭。


    彩排前的三天,我和羅貝爾看了《幸存者》的排演。我們倆的心全被抓住了。我喜愛亨利所有的作品,就我個人而言,這些書無不打動我的心;可我不得不承認他寫的東西再也沒有比這部劇更好的了。這種語言表達的激烈程度,這種集詼諧與憂傷為一體的抒情手法,在他作品中都是首次出現。此外,在此作品中,劇情與思想之間沒有任何距離:隻要你注意劇情的發展,自然而然就會了解其意義。正因為這一意義與那一奇特但卻令人信服的故事緊緊結合在一起,所以便具有了豐富的現實性。“這才是真正的戲劇!”羅貝爾這樣評價道。我希望所有觀眾的反應都會像我們一樣。隻是這一集鬧劇與悲劇為一體的劇作有股生肉的味道,很可能會嚇了觀眾。彩排那天晚上,啟幕時,我真感到忐忑不安。小若賽特明顯缺乏表演才能,可當一些觀眾開始起鬧時,她表現不凡。第一幕後,掌聲大起。終場時更是掌聲雷動,取得了真正的巨大成功。當然,在一個命運不算太差的作家的生涯中,肯定有過名副其實的歡樂時刻,可當他像這樣一下子得知大獲成功時,該是多麽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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