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利亞西納連忙接過話:“你別跟我說你距離我們那麽遠。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創立總還是為了阻止歐洲落入史達林的手掌。我們大家也都希望有一個自主的歐洲,隻是我們已經懂得了沒有美利堅的援助,這樣的一個歐洲就不能實現。”


    “那就成了一個傀儡!”亨利說道。他聳聳肩膀:“一個被美利堅侵占為殖民地的歐洲,正是革命解放聯合會力圖避免的,這甚至是我們最首要的目標,既然我們從未想過史達林打算吞併歐洲。”


    “對美利堅這種偏見我可實在不理解。”貝內陰沉沉地說,“非得共產黨人才會固執己見,把美利堅看成是資本主義的堡壘。那可也是一個偉大的工人國家,也是一個繁榮、進步、前程遠大的國家。”


    “那是一個時時、事事、處處都為特權階層說話的國家。在中國,在希臘,在土耳其,在朝鮮,他們維護的是什麽?不是貧民百姓吧,嗯?維護的是資本,是巨大的私人財產。當我想到他們還在維持佛朗哥和薩拉查……”


    就在這天早上,亨利得知他的那些葡萄牙朋友終於發起了一次起義:結果是九百人被捕。


    “您講的是美國國務院的政策。”貝內說,“您忘了也還有美國人民、美國的左派工會以及全民族中所有那些真心愛好自由和民主的人們是可以信賴的。”


    “工會從來都不會完全脫離政府的政策。”亨利說。


    “應該正視事實。”斯克利亞西納說,“麵對蘇聯,歐洲隻有在美利堅的幫助下才有可能自衛。如果您禁止歐洲左派接受這一事實,那麽右派的利益和民主的利益將發生令人遺憾的混淆。”


    “倘若左派奉行的是右派的政治,那它就不成其為左派。”亨利說。


    “總而言之,”貝內以咄咄逼人的口氣說,“在美國和蘇聯之間,您選擇的是蘇聯?”


    “對。”亨利說,“我從不隱瞞這一點。”


    “在美國資本主義的弊端和警察壓迫的恐怖行為之間,您怎能這麽權衡呢?”貝內說道,聲音越來越響,開始滔滔不絕地發表宏論,莫爾特貝格與他一唱一和,與此同時,斯克利亞西納和佩爾托夫用俄語一個勁地交談。這些人雖然各不相同,但都顯出同樣茫然的目光,被可怖的過去所纏繞,陷入了可怕的複仇夢幻之中,並拒絕從夢中醒來,對現實世界視而不見、置若罔聞。他們的聲音或尖刻,或深沉,或莊嚴,或粗俗,都在預卜著未來,也許在他們反對蘇聯的所有證詞和證據之中,最令人震驚的就是史達林政權下的那段經曆在他們臉上所烙下的這種多疑、憤怒和永遠都走投無路似的可悲相。一旦他們信口開河地對您訴說起自己的往事來,絕不要設法阻止他們,他們都十分精明,深知單純講述這些趣聞軼事是無望爭取對方作出決定的,實際上,這隻不過是一次有益於他們自己身心健康的發泄而已。貝內突然停了下來,仿佛已經講得精疲力竭。


    “我不明白我們在這兒幹什麽!”他粗暴地說道。


    “我剛才就對你們有言在先,我們準會白白浪費時間的。”亨利道。


    他們全站了起來,莫爾恃貝格兩隻眼睛久久地盯著亨利:


    “也許我們後會有期,這一天的來臨恐怕比您想像的還要早。”他幾乎用一種溫和的聲音說道。


    等他們離開辦公室,薩瑪澤爾“哼”一聲,說道:“跟狂熱分子交談難呀。最讓人氣惱的,是他們之間也都相互憎恨。誰要是在史達林的陣營裏呆的時間稍長一點,對方就會把他們視作叛徒。可實際上他們全都是可疑分子。貝內在莫斯科當了十五年的記者,若他當時對當局也像今天那樣怒不可遏,那他在行動上該是多麽怯懦!這是一些嫌疑分子。”他洋洋自得地下結論道。


    “不管怎麽樣,他們不願與戴高樂主義同流合汙,這種態度是光明磊落的。”亨利說。


    “他們缺乏政治見解。”薩瑪澤爾說。


    薩瑪澤爾在左派隊伍中吃了敗仗,如今歸附右派,這在他看來最自然不過了,況且他自己感興趣的隻是聽他講話的人的數量,而不是自己作報告的質量。他向亨利建議採用伏朗熱的文章,講起戴高樂聯盟的綱領時帶著不失分寸的好感。亨利假裝沒有聽懂他的暗示,但耍這種小把戲也純屬枉然。薩瑪澤爾沒有猶豫多久,很快就直抒己見。


    “對所有誠心誠意想組建一個獨立左派的人們來說,是可以大顯身手的。”他顯得坦率地說道,“斯克利亞西納認為沒有美國的支持,歐洲就難以自主,這是有道理的。我們的任務應該是團結各種反對西方蘇聯化的力量,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社會主義服務,接受來自美國人民的美方支持,同意與戴高樂聯盟聯合,因為該聯盟有可能朝左派政治的方向發展。這就是我向大家建議的綱領。”


    他目光嚴肅而又急切地盯著亨利。


    “別指望我將這一綱領付諸實施。”亨利說,“我將一如既往,盡力與美國政治鬥爭。您完全知道戴高樂主義是反動的。”


    “我擔心您對形勢不怎麽了解。”薩瑪澤爾說,“盡管您處處小心謹慎,我們最終還是被別人劃為反共分子,我們因此而失去了一半兒讀者。報社的惟一希望是贏得其他讀者。為此,我們不能半途而廢,而應該朝我們剛剛投入的方向大步前進。”


    “那就真的要成為反動報刊了!”亨利說,“不行。如果不得不倒閉,就倒閉好了,可我們還是要把我們的路線堅持到底。”


    薩瑪澤爾什麽也沒有說,特拉利奧顯然與他持同一觀點,可他知道朗貝爾和呂克始終是支持亨利的。對付他們這個三人集團,他無能為力。


    “您讀過《鐵鑽》周報了嗎?”兩天後,他喜形於色問道,然後把周刊往亨利的桌上一扔。“好好讀讀。”


    “《鐵鑽》周報上有什麽特殊的東西?”亨利漫不經心地問道。


    “有拉舒姆寫的一篇有關您的文章。”薩瑪澤爾說道。“讀讀吧。”他重複道。


    “我們等一會兒再談。”亨利說。


    薩瑪澤爾剛一離開辦公室,亨利就打開了報紙。《摘下假麵具》,這就是文章的題目。亨利愈讀愈氣憤,氣得喉嚨眼直縮。拉舒姆任意掐頭去尾、斷章取義地解釋說亨利的全部作品無不顯露出一種法西斯的敏感性,字裏行間透溢出一種反動的意識形態,尤其是他的劇作是對抵抗運動的侮辱;在他的內心深藏著對其他人的鄙視,他不久前在《希望報》發表的卑鄙的文章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與其說在發起這場汙衊運動的時候聲稱自己對蘇聯有好感,倒不如公開宣布自己是反共分子,這樣做也許會更加光明磊落;他那種明顯的狡猾充分地表明了他對自己同行的敬意是何等不值一提。雖然不是白紙黑字地明確寫上叛徒、賣身投靠者等字樣,但字裏行間不難看出這種指責。這就是拉舒姆所寫的。拉舒姆。在他躲在亨利家中的那段時間,他總是滿臉喜悅地幫助波爾用蠟擦鑲木地板,亨利仿佛又看到了這一切。他看見他裹著一件過長的外套,激動不已地在裏昂車站與他告別。聖誕節的穗形彩花在劈啪作響,他坐在紅酒吧的一張桌上說道:“必須肩並肩地工作。”之後不久,他又以困惑的神態說道:“別人從來就沒有攻擊過你。”亨利盡量去想:“這不是他的過錯。罪魁禍首是故意挑選他來幹這件苦差事的黨組織。”可漸漸地,亨利氣得眼睛發紅。完全是他自己編造了那每一句話,他決沒有限於服從命令,這是在重新編造。他這樣做比起他的同謀來說更加不可饒恕,因為他完全知道自己是在撒謊。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一個法西斯分子,我也永遠不會成為法西斯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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