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讓她明白。”他神色一亮,“隻要我感覺到她對我還有一點愛,其他一切我都無所謂。”


    “她十分愛您,要是我沒有把握,決不會對您說的。”


    他又拿起了書,我也繼續幹我的活。天空愈來愈暗,當我在下午上樓到我房間準備給劉易斯寫信時,已經天昏地暗。劉易斯學著和我交談,這對他來說比我要更容易些。他向我描繪的那些人、那些事對我來說確實存在過。透過那黃色的信箋,我又看到了那台打字機,那條墨西哥毯,那扇朝樹壇敞開的窗戶和在到處都是裂縫的馬路上行駛的豪華轎車。但是,這個村落,我的活計、納迪娜和朗貝爾,這對他來說都微不足道;那羅貝爾,是對他講好還是不講好呢?劉易斯在他字裏行間對我訴說的那一切都是些很容易啟齒的詞語:“我等著您,來吧,我屬於您。”我十分遙遠,一時不能去,我屬於另一個生命,這些話怎能啟齒呢?即使我想讓他明白“我愛您”,又怎麽對他表白呢?他唿喚著我,可我無法唿喚他;一旦我拒絕和他在一起,我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賦予他。我又重讀了自己寫的信,心裏感到慚愧:這信是多麽空洞,而我的心又是那般沉重!多麽微不足道的許諾:我一定去。可好不容易去了之後,到時又是別離。我的手一動不動地摸著幾天後他的雙手就要觸摸到的信封:那是兩隻真正的手,兩隻我在自己身上真正感受到的手。他是實實在在的人!有時我仿佛覺得他是我心中的一個創造。我輕而易舉就可擁有他:我讓他憑窗而坐,照亮他的臉龐,喚起他的微笑,而他一點也不反對。這個令我驚訝、令我狂喜的男人,我還能有血有肉地得到他嗎?我把信丟在桌上,憑倚著窗台。黃昏漸近,暴風雨已經來臨,隻見幾路騎兵手執長槍在天昏地暗中飛奔,狂風在樹間唿號。我下樓來到起居室,點起了熊熊的柴火,打電話給朗貝爾,請他來和我們共進晚餐。隻要納迪娜不在場煽動爭執,羅貝爾和他都心照不宣,一致避免涉及棘手的話題。吃罷晚飯,羅貝爾又迴到他的工作間,朗貝爾幫著我收拾餐具。正在這時,納迪娜闖了進來,頭發被雨澆得水淋淋的。朗貝爾朝她微微一笑:


    “你就像個女水精。你想吃點什麽?”


    “不,我已經與樊尚和塞澤納克一塊兒吃過了。”她說,隨手抓起餐桌上的一塊餐巾,擦了擦頭發。“大家談了蘇聯集中營的事。樊尚與我觀點一致。他說那確實卑鄙,可要發起一場反對運動,那資產階級準高興得不得了。”


    “這種說法太過分了!”朗貝爾說,他神色惱怒地聳聳肩:“他準要想法子說服佩隆不要揭露!”


    “顯而易見!”納迪娜說。


    “我十分希望他真的白費時間。”朗貝爾說,“我已經把話向佩隆挑明,如果他要把這件事捂起來,我就離開《希望報》。”


    “這可是一個有分量的手段!”納迪娜挪揄道。


    “噢!別拿出你那副高人一籌的樣子!”朗貝爾聲音快活地說,“實際上,你把我想得不像你想讓我覺得的那樣壞。”


    “可也不像你認為的那樣好。”她並無敵意地說。


    “你可不客氣喲!”朗貝爾說。


    “那你,讓我孤單一人去巴黎就客氣了?”


    “你好像並不想讓我去!”朗貝爾說。


    “我沒有說我想,我是說你完全可以向我提出來。”


    我朝門口走去,離開了屋子。隻聽得朗貝爾在說:


    “算了,我們別吵了!”


    “我沒有吵!”納迪娜說。


    我猜想他們這一整天都吵個不停。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就下樓來到了花園。一場夜雨之後,天顯得格外藍,可大地卻傷痕累累。公路坑坑窪窪,草坪布滿敗枝。我剛把紙張放在潮濕的桌子上,耳邊便傳來了摩托車的轟隆聲。納迪娜在坑坑窪窪的公路上飛馳,頭發迎著風,裙子被吹起來露出了大腿。朗貝爾走出小樓,邊喊邊朝柵欄跑去:“納迪娜!”接著一副失常的神態朝我走來。


    “她不會開!”他聲音驚恐地說,“再說下了這場暴風雨,公路上橫七豎八都是折斷的樹枝和吹倒的樹木。她準要出車禍!”


    “納迪娜自己會小心的。”我說道,以便讓他放下心來。可是,我自己也焦灼不安。她會愛惜自己的生命,可並不靈活。


    “她趁我睡著時拿了防盜鎖的鑰匙。她那麽固執!”朗貝爾責備地看了我一眼:“您對我說她愛我,可她愛的方式也真怪!昨天晚上,我一心隻想和好,可您瞧見了吧。這無濟於事!”


    “啊!要和好哪有這麽容易。”我說,“耐心一點吧。”


    “跟她可要有很大的耐心!”


    他走開了,我傷心地想:“多糟糕啊!”


    納迪娜雙手緊緊地抓著車把,在公路上奔馳,獨自向風兒哀訴:“朗貝爾不愛我。除了已經死去的迪埃戈,誰也沒有真正愛過我。”而此時,朗貝爾內心充滿疑慮,正在房間裏來迴踱步。做一個男人真難,尤其在眼下這個時代,“男人”這個詞負載著過分沉重的含義:有多少兄弟被殺害、遭折磨,又有多少兄弟得榮耀、顯盛名,他們一個個競相給這位二十五歲的小夥子樹立榜樣,然而他還幻想得到母親的撫愛和父親的保護。我想起了那些部落,在那裏,小男孩剛滿五歲,人們便教他們用毒箭去紮活的動物;在我們這裏也是如此,要獲得男子漢的尊嚴,一個男人必須會殺人,會讓別人痛苦,會自己受苦。對姑娘們是禁令重重,而對小夥子們則百般苛求,這兩種苛刻的手段同樣都有害無益。若他們真的想相互幫助,納迪娜和朗貝爾也許最終可以接受他們各自的年齡、性別和在地球上的真正位置。他們是否決心相互幫助呢?


    朗貝爾和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他是又擔心又氣憤。


    “這已經超過了開玩笑的界限!”他氣唿唿地說,“誰也不該這樣去嚇人。這是耍壞,是嚇唬人。真該狠狠地讓她吃兩個耳光!”


    “她想不到您會這麽擔心!”我說,“您知道這用不著擔心。她說不定正在哪塊草地上睡覺或曬太陽呢。”


    “除非她沒有腦袋開花摔倒在溝裏。”他說,“她瘋了!她是個瘋子。”


    他真的顯得十分驚恐不安。我理解他。實際上我也不像自己嘴上說的那麽放心。“要真出了什麽事,早給我們來電話了。”羅貝爾這樣對我說。可是也許就在這一分鍾突然偏了車,納迪娜撞到了一棵樹上呢。羅貝爾盡量想法子分散我的注意力。可夜幕降臨時,他也掩蓋不住自己內心的不安,說要給附近的憲兵隊打電話。恰在這時,我們終於又聽到了一陣轟轟的摩托車聲。朗貝爾搶在我前頭跑到了公路上。車子全是汙泥,納迪娜也渾身泥;她笑嘻嘻地下了車,我看見朗貝爾狠狠地搧了她兩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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