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扔下不管,這是亨利醒來時閃出的第一個念頭。他沒有給迪布勒伊去電話。整個白天裏,他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幾個字,猶如一支令人心靜、百唱不厭的小曲。這份報紙是他無可爭辯的領地,但是卻要去談判,去退讓,去締約。不,這種後果讓他感到厭惡。他更想隱居鄉間,重操寫作舊業,開始創作那部小說,至於《希望報》,他將靜靜地呆在火爐旁,以消遣的目光去讀。這一打算是如此誘人,以致當他在晚上10時看辦公室的門打開時,反倒暗暗地希望朗貝爾給他出的不是好主意。


    “昨天你留下呆了一會兒,真太好了!”朗貝爾說道,那聲音與其說在道謝,勿寧說是表示歉意。“我父親是多麽高興!”


    “與他結識,我也同樣有幸。”亨利說,“他看去已經衰老,但可以感覺到他過去富有魅力,如今仍不失某種風度。”


    “魅力?”朗貝爾驚詫地問,“他特別專橫。專橫,而且瞧不起人,實際上至今未改。”


    “噢!他不會是個隨和的人,這不難想像!”


    “一點兒也不隨和。”朗貝爾說,接著一揮手,仿佛想驅除不快的迴憶:“關於報紙是否有什麽新的變化?”


    “沒有。”


    “那就聽我給你出出主意。”朗貝爾說道。突然他又感到窘迫:“你也許不願意聽吧。”


    “隻管說吧。”


    “若你和呂克對付薩瑪澤爾和特拉利奧,你們有被吃掉的危險,可假設我在裏麵?”


    “你?”


    “我有足夠的錢,薩瑪澤爾能買幾股,我也能買幾股。這樣一來,如果決定的通過以得票多數為準,那我們三比二,就贏了。”


    “你不是猶猶豫豫、考慮再幹不幹記者這行當嗎?”


    “這行當跟別的一樣,再說《希望報》也是我的一段光榮曆史。”朗貝爾假裝自嘲地說。


    亨利微微一笑:“我們在政治上並不總是一致。”


    “我才不管什麽政治。”朗貝爾說,“我隻想要你保住報紙。無論怎樣,你保準能得到我這一票。此外,我也能看到你會變化,對此並不喪失信心。”他樂嗬嗬地說,“惟一的問題是特拉利奧是否同意。”


    “他該為留住這麽一位優秀的記者而高興。”亨利說,“幸好你還沒有厭倦通訊報導這一行。”他補充道,“你關於荷蘭那些文章棒極了。”


    “多虧了納迪娜。”朗貝爾說,“她對此的興趣之大,竟讓我也產生了樂趣。”他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覺得特拉利奧會答應嗎?”


    “據我猜測,如我走,他們會感到事情不好辦;若我接受薩瑪澤爾,他們也許會向我作出一次讓步。”


    “你好像並不特別高興?”朗貝爾神情有些失望地說。


    “啊!這件事整個兒讓我厭煩!”亨利說,“我不知道想做些什麽……你摩托車在嗎?”他故意岔開話頭問道。


    “在。你想讓我帶你去什麽地方嗎?”


    “去裏爾街。斯克利亞西納住在貝爾瓊斯老太家。”


    “他跟她睡覺嗎?”


    “我不知道。克洛蒂家總住著一大堆作家和藝術家,我弄不清她跟哪些人親過。”


    “你常見他,斯克利亞西納?”他們下樓時,朗貝爾問他。


    “不。”亨利答道,“他時不時召我去一次,實在逃不掉。我一推再推,最後沒有辦法還得去。”


    他們跨上了摩托車,順著塞納河畔行駛,留下一路噪音。亨利望著朗貝爾的頸背,心間陡然生出幾分內疚。他的建議十分懇切。他並不是非要往報社擠,他這樣做隻是為了幫亨利一把。“可我卻沒有好好謝謝他。”亨利心裏在想。可實際上,亨利一點兒也不感激他。“最好還是什麽都別管。我寧願甩手不管,絕對願意。”他反覆思忖。保住報紙,留在革命解放聯合會,這意味著繼續與迪布勒伊攜手工作。可心中要是對誰有了這麽多積怨,還能與之攜手工作嗎?他沒有勇氣公開決裂,可他也不喜歡玩弄表麵和好的把戲。“不,全完了。”當摩托車在貝爾瓊斯的府邸前停住時,亨利對自己這麽說道。


    “呃,我先走了。”朗貝爾失望地說。


    亨利猶豫了一下。剛才對他的誠心幫助反應那麽冷淡,現在又這麽匆忙地讓他走,亨利感到過意不去。


    “你樂意跟我一塊兒去嗎?”亨利問道。朗貝爾頓時麵顯喜色,他特別喜歡見名人:“我很樂意。可這是不是冒昧?”


    “噢,一點兒也不。我們一起上那家茨岡夜總會喝點伏特加酒,要是斯克利亞西納來了興頭,他會把在夜總會演奏的樂手請個遍。跟他在一起,用不著拘束。”


    “我感覺到他並不十分喜歡我。”


    “可他很愛跟他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來吧。”亨利誠心誠意地說。


    他們繞過那座巨大的樓房,房子的窗戶全亮著燈,耳邊傳來了爵士音樂聲。亨利敲響了一扇側門,斯克利亞西納開了門,熱情地迎出門外,朗貝爾的到來看來沒有引起他絲毫的驚異。


    “克洛蒂舉行了一個雞尾酒會,真可怕屋子裏擠滿了小白臉,簡直就像是在自己住處了。從這邊走,等會兒咱們還要悄悄地溜。”他大敞著襯領,目光呆滯,像是蒙著一層霧。他們登上幾級樓梯。走廊的盡頭,一扇門正朝著一間燈光明亮的屋子,可聽見裏麵嘀嘀咕咕的講話聲。


    “你有客人?”亨利問道。


    “讓你吃一驚。”斯克利亞西納得意洋洋地說。


    亨利跟著他,心裏忐忑不安。當他看見屋裏的客人時,不禁往後一退:伏朗熱和於蓋特。路易熱情地向他伸過手來。他幾乎沒有什麽變化,隻是額頭的皺紋比以前稍深了些,下巴的稜角也更加分明:好一尊留給後代的精心雕鑿的漂亮雕像。忽然,亨利想起過去讀路易在自由區寫的那些奉承之作時,曾暗暗發誓,哪日見了麵非揍爛他的下巴頦兒不可。他也給對方伸過手去。


    “我見到你真高興,老兄。”路易說,“我從不敢打擾你,知道你忙得不可開交,可是我還是經常渴望能與你聊聊。”


    “您可一點兒也沒有變化。”於蓋特說。


    她也沒有變樣,金色的秀發,白皙的臉龐,風韻不減當年,連那微笑也如過去那般溫馨。她永遠不會變老,可當哪一天手指輕輕對她一彈,她也許即刻就會化為粉末。


    “因為我誰也不見。”亨利說,“我像個傻瓜似的隻顧幹活。”


    “對,你的生活該很艱苦。”路易憐憫地說,“可是你已經占據了第一流的文學地位。實際上,這不足為怪,我向來堅信你定會成功。你的那本書在黑市差不多要價三千,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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